保养结束后,要配合今天会出席的场合和将见到的人,精心挑选合适的衣服。穿好衣服后是长达一个小时的化妆时间,用各种技法将妆化得精致漂亮但看上去毫不费力,为的是达到别人眼中“天生丽质”的水准。最后是发型,用电吹风和卷发棒搭配着衣服做出合适的发型,喷好定型喷雾。最后,挑选好合适的首饰、合适的包、合适的鞋,才能出门。
晚上回到家后,无论有多累、多想往床上一躺了之,我也要仔细地卸去妆容以免残留。洗完澡吹完头发后还不算完,要在全身抹上一层又一层的护肤品。特别是双腿,以免出现鸡皮肤。晚间的工序比早晨更多——眼霜、颈霜、手膜、脚膜、发膜……这么说起来,早上的那一套反而算得上是轻松了。体重也是要称的,如果超过了平时晚间的标准体重,那就说明这天白天吃得太多、太重口了,这一夜便要在自责和悔恨中度过。最后,我将自己裹进丝绸的睡衣,板正地躺进床里,即使进入了梦乡也要时刻提醒自己不要翻身,以免乱动蹭掉脸上和身上昂贵的护肤品。
这一套是李菲菲教我的。
无论对李菲菲游手好闲的生活有怎样的偏见,在这一方面我还是很佩服她的。她数十年来如一日地打理和维护着自己,将自己变成了一件精美的工艺品。每次被夏浚译带着和她一起出去参加活动,我都能看出她和那些同龄的太太之间的差别。夏浚译的“好友”们总会对李菲菲投去贪婪的目光,欲盖弥彰,有些甚至是不加掩饰的。夏浚译为别人觊觎他的妻子而感到自豪,李菲菲也昂首挺胸地享受着那些目光。在夏家夫妇眼中,不怀好意的眼神代表着对他的财富的艳羡和对她的价值的确认。
在成长过程中,我也逐渐地将他们的这种价值观内化成了我的。路边男人冲我投来上下扫量的眼神时,我从不觉得害怕和恶心,只觉得满足,心想:今天我的魅力分毫不减。如果那男人在路过我之后还要回头来看看,那更是让我感觉自己得到了莫大的肯定。我知道你肯定觉得我神经病、心理变态,但别忘了,他们越想要得到我,我能捞到手的金钱才更多。这和你被上司夸工作能力强时感到开心,是同一个道理。
有一次,我们和夏浚译的合伙人吃饭,合伙人的妻子是一位身材走样的广告导演。她迟到了,风风火火地出现,将一个装满文件的大包往一边的地上一扔,灰色短袖的腋下和领口都汗湿了,坐下来时的三层肚皮被棉布衣服勾勒出清晰的轮廓,略微泛油的头发不修边幅地扎了一个松垮的马尾。她喘着粗气,有些抱歉地说,刚刚从拍摄现场回来,来晚了,实在是不好意思。合伙人嫌弃地看了看他的妻子,又看了看李菲菲,其心思昭然若揭。李菲菲在他的目光里骄傲成一朵太阳花。
李菲菲在这方面是我的楷模。我悉心学习着她的精致,她也因为我的崇拜而感到欣慰和自豪。但是我想不通的一点,是她为何能如此享受地完成这一切,而我却觉得力不从心。
我常常羡慕那些随心所欲的姑娘们。洛杉矶的街上有很多这样的女孩,她们穿一条牛仔短裤和一件吊带,连眉毛都不画,头发随意扎个丸子,戴着眼镜就能出门去上课。她们年纪轻轻脸上便已经有了笑纹,这是李菲菲绝对会摇头皱眉的。但是她们不用每天早上早起三个小时只为了维护自己的皮囊,她们刷个牙洗个脸便能冲进阳光里享受清晨。虽然羡慕,但我却万万做不到像她们一样。我无法放弃对自己相貌的保养——要去争取男人的眼球,外貌说得上是最重要的一环。
我并非不清楚这种行为是在自我物化,好好的姑娘却要把自己搞成一件商品,这必定会使人扼腕叹息。但实事求是地说,哪个女人不是出来卖的呢?站街是卖,谈恋爱是合法卖,结婚不光卖身体还卖子宫,条件差些的还要卖劳力。如果不进入男女关系,只专注于工作,那就能独善其身了吗?
想得太美。酒局就喜欢这些没有男人撑腰的单身女人,被老板带到饭桌上,以“历练历练”为借口,成为一客开胃点心、一道下酒菜、一份餐后甜品。就算挺起腰杆来不去酒局,那也会被放到招聘广告上,被拉去联谊,被男同事言语调戏。现实中的女人左右逃不过成为男人的客体和资源的命运,毕竟游戏规则便是如此,只要选择活在这个被男人掌握着的俗世里,女人就别想不卖。
既然都要卖,为什么不卖个好价钱?
凌晨五点钟起床,挑好鞋包时已经是八点十分,离上课还有三十分钟。虽然住得离学校很近,走路大概二十分钟就能到 ,但我还是选择了开车,旨在让更多人知道我开的是一辆玛莎拉蒂。
在学校的地下车库锁车时,旁边停着的奔驰大G上下来了一个还挺帅的中国男生,戴着克罗心项链,一看就是标准的弄潮儿。我们眼神相碰,他好像要开口打招呼,但又拽拽地移开视线,故意装酷。我在心里笑他的段位有多低,此刻我只要稍稍一展笑颜他便会贴上来,但我懒得。他不能给我带来美国身份,我理他呢。
这是我来到洛杉矶的第十三天。
今天,学校正式开始上课。我一早照例给李菲菲发去一条问好,她仍然没有回我。她不回我,我乐得清闲,并不担心什么。反正有视频在手,夏浚译不敢断了我的供。但表面功夫我还是会做,在问好的信息中请求李菲菲回我,说我很想她。我这么做是为了避免夏浚译来问责我为什么不哄着她的心上人,那样他也麻烦我也厌恶,没有必要。
第一节 课的教室在三楼,以黑泽明命名的一个房间。推门进去,里面一共坐了六个人,我竟一眼看见了新生见面会上的那个美人。
她长得那么好看,竟然不是演员,而是编剧?看见我,她勾勾嘴角笑了笑,细碎的金色阳光洒落在她棕色的眸子里和发梢上,那一瞬间我好似被拉进了电影的慢镜头中。
“克洛伊!”阿莱茵冲我招招手,让我坐到她旁边去,正好在美人的后排。我过去坐下,自然而然地与阿莱茵一起和美人攀谈了起来。
美人的声音低沉沙哑,转音时带着点甜味,语调优雅,说到高昂处像在唱歌。她名叫伊维塔(Ivetta Maria Constantino),确实是西西里人。她今年三十二岁,只身来到洛杉矶读编剧专业。不是为了闯荡好莱坞,只是想“体验一下在洛杉矶读编剧的生活”。
我问起她之前是做什么的。她笑笑说自己没有过切实的工作,一直在巴黎的各个艺术画廊之间辗转周旋;也曾经在荷兰的某个山庄里居住过几年,主要为了静下心来画画。阿莱茵听了,好似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双掌一击,感慨道:“喔!你是‘信托基金子女(Trust fund Kid)’,对吗?”
阿莱茵问这个问题实在是有些唐突,但伊维塔没有露出被冒犯的表情,只是说:“原来有这么个特别的称呼啊。”
“这个班上有钱人真多。克洛伊开玛莎拉蒂,伊维塔又有信托基金。”阿莱茵转过去自顾自说道,声音不小,班上的其余三个人都往她这边看了看。阿莱茵借机问了大家的名字。
班上有两个美国人,都是已婚的男人,在我眼中他们的存在便不大重要了。另外一个男人来自多米尼加共和国,约莫二十六七岁的样子,是个白人,名叫贾克(Jacques Nicollier),戴着个鸭舌帽,张口便是“这个世界的贫富不均问题已经病入膏肓,种族问题也是”。我好奇地回头看了看他,正好对上他的眼神,棕色瞳仁里翻涌的是激情与愤慨并存的澎湃。
我还从未遇见过贾克这般人等,伊维塔对我来说更是一个超出认知的存在,就连阿莱茵好似也不是我以为的情商高超的社交女王。他们于我而言都是陌生的类型,目前还无法被贴上标签。这让我感到挑战十足,顿时来了兴趣。我好似游戏里刚刚晋级的小人,开启了全新的地图,解锁了和以往全然不同的角色。
“玛莎拉蒂来自我的国家喔。”在大家热烈地相互认识的间隙中,伊维塔扭头对我说道,“你为什么喜欢这个牌子呢?”
第8章 第四章捞女很容易当吗(下)
虽然我的英语水平足以流利地表达“我对这个牌子没有特殊感情,只不过它能让我看起来比较富”,但这话实在是摆不上台面、不好说出口;再加上伊维塔温柔的眼睛不知怎的看得我有些害羞,于是我只得含糊地吐出一句“它很漂亮”,便赶忙低头装模作样地看课程表去了。
课程表里的内容让我有些意外。本来选择这所学校只是为了获得进入洛杉矶的钥匙,使我得以合法地呆在这里觅一个良婿,但没想到这些课程看上去还蛮有趣、蛮专业的。这让我精神一振,对在洛杉矶的日子生出了一些除却约会之外的期待。
我是去年六月份决定出国的。那天晚上,我答应了一个荷包还算鼓囊的科技公司小老板的约会请求。我和他在展会上认识,他不停地感慨,说没想到能在科技展上遇到像我一般美丽的女孩,还以为去那种地方的都是急着发财的穷屌丝或怪异肥胖的臭宅男。他尝试用这番自以为幽默实则双向性别歧视的话逗笑我,丝毫未觉把自己也骂了进去。我表面上咯咯笑着,内心里忍不住对他的愚蠢翻了好大一个白眼。
他以为遇到我是偶然,以为我真心对科技展感兴趣,实在是心智愚弱。我深知那类展会上有许多公司在起步阶段的初创小老板,就如他一般,白天面对几十张员工嗷嗷待哺的嘴,晚上还得陪投资人奴颜媚骨地喝酒吃饭。他们既背负着巨大的压力,又捧着一颗伤痕累累的自尊心。这样的男人,如果经过了天使轮投资,那是急需有一个女人来花他的钱、听他吹嘘、给他捧场的。
他们需要在女人身上确认自己受过的一切委屈都是有意义的——通过和女人讲她没听过的科学技术或生意手段来找回智商上的优越感,通过给女人赏赐及施舍贵价礼物来重获精神上的主体性。这种男人虽然长期看来不一定有钱,很多在天使轮之后不过一年便会背上沉重的债务。但是,我本就不需要长期饭票,我只需要几个包、几双鞋、几笔转账,充充门面,仅此而已。所以,去科技展遇到他并非偶然,我做事都是提前思虑过的。
上大学后,我不愿和任何人当太过亲近的朋友,就是害怕他们能嗅出我一身名牌背后的真相。那些未经世事的傻同学们都以为我的钱是父母给的,被学校的公子哥追也是门当户对;且我还矜持地不愿答应,是个洁身自好、眼界心气都很高的的真正的富家女。他们哪会知道,在深圳那种物价的地方,夏浚译每个月给我的生活费不过四千块钱。
四千块在学校生活确实宽松,但如果要买奢侈品那便是杯水车薪了。我当然不会主动问他要更多的钱,我不是他的血脉,哪有任性的资格?就算大一下的意外发生了之后,他也没有另外给我任何补偿。我能理解。一张他本就不想带回家里的嘴,现在已经十九岁,成年了,给她付大学学费和每个月四千块钱已经是额外的支出。他的想法合情合理,无可厚非。
李菲菲偶尔会在逛街时想起我,给我买裙子、化妆品和包。但是她的这种关爱来得实在是太偶然了,没办法支撑起我在学校的人设。我从来都信奉把命运掌握在自己手里,不会等着谁来决定我的处境该是如何。
本科的时候,只有一个女孩子和我关系还算近。我敢让她稍稍靠近的原因,是她太淳朴天真了。她坚信我是一个父母极其宠爱的小公主,生活幸福,想要的一切都唾手可得。她眼中的我,简直是我眼中的李菲菲。
我带她去夏家。夏浚译和我都是极其自恋的表演型人格,这一点我们虽然没有血缘却极其相似,李菲菲自然是沉浸在我们家庭和睦的美丽幻象中。我们“一家三口”给那女孩上演了一出完美的亲慈子孝,她之后没少和身边的同学们表达对我家庭的羡慕。这很好,她主动成为了我的喇叭,让我塑造的人设有了个出自他人之口的侧面证据。大学四年,她一直以为我消失的时候都是回家去当爸爸妈妈的掌上明珠了,对我其实是去见不三不四的男人的事实一无所知。这种我被父母溺爱的假象让爹不宠娘不疼的她越来越嫉妒,发展到后来,她在毕业前夕彻底地疏远了我。
她不再与我相伴的时候,我意料之中地觉得得意,却又意料之外地有些失落。得意很好解释,我悉心扮演的形象竟然能让与我最亲近的“朋友”笃信到嫉妒得发狂,这对我来说是多么大的肯定啊。但我没想到自己竟会有些小小地难过,暑假几次想要发信息给她,约她在我出国前见一面,但都用理智克制住了。这个行为毫无意义。弱者才需要感情上的慰藉,强者应该两眼只盯着目标,心无旁骛才对。
我总是会聊着聊着就扯很远,我猜是人性害怕寂寞和想要表达的弱点在作祟吧。这些话我没有别人 能讲,也就只能和你说说了,希望你不会觉得太过厌烦。
刚才在说什么来着?对,决定出国的那天晚上,我和一个科技公司的小老板去福田购物公园的一个酒吧喝酒。和他聊天还没半个小时,我便发现他表面上是正在筹天使轮的小老板,但本质上只是他爸爸的傀儡,这让我顿时失去了兴趣。因为二世祖我已经约会过很多个了,掌握他们对我来说已经是手到拈来,在父亲的强权下他们能拿出的钱财也实在有限。这个夜晚霎时间变得挑战尽失、寡淡无味。
我百无聊赖地喝着酒,很少再像刚开始那样热情地搭话。他看出了我的兴味索然,不甘心地开始讲很多故事,企图重燃我的兴趣。男人使出浑身解数博人眼球的模样真的很好笑,像一只灰扑扑的大公鸡往身上贴了鸡毛掸子去装孔雀开屏一般。我愈发觉得没意思,正在考虑用什么借口溜之大吉之时,却不料被他讲的第三个故事吸引了注意。
他和我说起前女友。当然,这个女人在他的口中又美丽又聪慧家境又好,“和知澜你比较起来不相上下,但是她的腿比你更长、胸比你更大一些”。在他的叙述中,这个女人对他掏心掏肺,但是因为他创业太忙忽略了她,所以她出轨了。
讲到这里时,他晃晃脑袋里的水,使劲让其从眼睛里流出来,假作为两滴眼泪。他一副为了两人的未来奔波忙碌却被枕边人背刺一刀的苦情模样,拙劣的演技使我差点笑出声音来。为了掩饰笑意,我捂住嘴,假装惊讶且同情地说,啊,那她太过分了,幸好你们分手了。
是啊,是啊,幸好。
希望她以后不会来纠缠你。
“不会的。”他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她已经去加拿大了。”
他告诉我,那个女孩去加拿大读了个研究生,然后嫁了个当地人,在那边定居了。描述这件事时,他的语气里全是不以为然的厌恶和自以为是的狭隘:“我看她的脸书,好像是嫁给了一个农场主。种地的农夫她都不嫌!不就是想要个国外的身份?女人真是什么脏事都能做出来!”
骂骂咧咧地讲完后,他猛然意识到我还在身边,我也是个女人,于是赶紧找补“你不一样,你一看就是个好女孩”。他的语气里充斥着高高在上的审判感,大法官听了都要马不停蹄地让位。但对这种男人的要求不能太高,以他的智商和情商来说,能意识到自己的话会冒犯到我已经很不容易了。
我表面上颔首微笑地感谢着他的“抬举”,内心却波涛汹涌地翻滚了起来——出国,和当地人结婚,就能留在国外了。我怎么没早点想到这条路呢!隔着一个太平洋,意味着不必再担心和夏浚译共处一室,不必再腆着脸对李菲菲卑躬屈膝,我甚至可以彻底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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