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没有,什么都没有。
又过去一个月。
程云清已经从无法正常工作,避免一切社交,必须一个人待着,到能逐渐平静地接受外人的安慰。周仪约过她两次,话里话外都是劝她看开点,活着的人总要接受现实,好好活下去。连泽抱着她痛哭过一回,最后擦干眼泪说虽然他哥不在了,但以后她有事需要帮忙一定要找他。她知道大家都是好心,她有时甚至会附和母亲,主动说自己很快就会好起来的,让她不要担心。
只有程云清心里清楚,她正在慢慢地发疯。
她开始整夜整夜的做梦,总是梦见连续一身军装,站在阳光明媚的火车站台上微笑着同她挥手作别的画面,上一秒他还是那个挺拔而英俊的青年,下一刻,他又以另一番截然相反的模样出现,她看见他浑身鲜血,肢体残缺,皱眉无声呼痛,意识迷离地闭着眼,喃喃低语让她救他,而她什么都不做了,只能眼睁睁站在一旁,她无数次徒劳地伸出手,却抓不住任何实体。
等到梦里他的神态像隔着层水雾变得氤氲难辨时,她就知道,自己马上要醒过来了。
这样循环往复,经常是很晚哭着睡过去,一早醒来时又是满脸泪痕,她终于快忍不下去,才想起何烨明交给她的那封信。
那封她一直不敢拆开的信,心里有个模糊的声音质问她,你真的要看吗?这是他的遗书,看了就代表你承认他确实不在了。
可她的灵魂已经几近支离破碎,面对巨大的冲击毫无招架之力,不管这是压断骆驼脊背的最后一根稻草还是救命的良药,她别无选择。
程云清颤抖着手打开信封,里面是一张写满文字的信,还有他们分开时在当地小照相馆拍的最后一张合影。
只是看到他笑起来的样子,程云清就忍不住鼻酸,酸胀的眼睛再次变得模糊。
她重重地吸气再呼出,展开那张被他端端正正折叠成长方形的信笺,潇洒俊逸的硬笔字体随即映入眼帘。
云清吾爱:
距离芒市一别,已经过去了五十二天。
工作和生活还顺利吗?
上次通电话听你说要去北京与博导见面,结果如何?虽然我还没来得及问,但想必是好的,因为你是能把所有事都处理得井井有条的人。当然了,不好也没关系,人生岂能尽如意,小满即可胜万全。
今生能遇到你,我是何其的幸运。可是很遗憾,我不仅没有足够的时间来陪伴你,还一而再再而三无可奈何地离开你,给你带来本不该承受的悲伤,请允许我再次向你说声对不起。
明天我就要出发境外执行任务,没想到在这个阖家团聚的跨年夜,我却在琢磨怎么给你写信汇报自己的死讯。
我们每次出任务前都要写一封家书——万一有意外,就是遗书。我写过许多封,除了第一封像是绝笔,后来写的渐渐变成了流水账的日记。我已经把之前没用上的信从何队那里要了过来,全部烧了,只剩下这一封。
其实这一封也不该留的,是我舍不下。想着无论如何,还是应该给你交代一声。
你是一名医生,对于生死,肯定比我看得更加透彻,也更豁达。生命固然可贵,死亡却难以避免。从出生的那刻起,人就开始不断朝着死亡的终点逼近,谁也无法阻止或者逃离。既然该发生的已经发生,答应我,不要为无法改变的事情难过……这个要求太过分了,对吗?
好吧,如果一定要难过,也不要太久。
我死的时候很可能是孑然一身,不出意外的话,也不能给你留下别的什么东西。昆明那套房产属于军产,可惜我还没有福气娶到你,所以处理起来程序上会有点麻烦,我已经拜托何队帮忙,有问题他会尽力解决。
写到这里,又转念想,或许你没来得及跟我结婚,也是一种万幸。
真希望你不要看到这封信,但若天意不肯成全,那我最后的愿望是你能——
别再等我。
忘了我。
永远深爱你的阿续
于二零一五年新年夜
后来,程云清又把这封信翻来覆去地看过许多次,一开始,每次看都会哭,眼泪止不住地落下,她却像是在自虐,又像是脱敏疗法似的一遍又一遍地看,直到里面的字句倒背如流,每晚闭上眼还要在脑海中反复回想。
农历春节后,医科大三附院人事科给程云清办理了停薪留职,她所在神经外科的负责人刘主任也多次表示随时欢迎她回归团队。
日子一天天过去,程云清依然没能从那种笼罩一切的混沌感中完全剥离出神智。
可时间的长河照旧在奔腾流转,无视任何人想要停留的意志,更不会因为谁的悲泣而驻足。
四月初,程云清只身前往北京,到解放军总医院攻读博士学位。
去年十一月份,机缘之下,程云清通过硕导的举荐,联系到当年听讲座的那位301医院的业界大佬。这是他最后一年招博士生,刚好空出来一个宝贵的名额,于是,程云清非常幸运地成为了他的关门弟子。
当时,老先生在邮件里例行询问程云清为什么要选择申请他的博士生,她便把连续的事大致讲了下,如实说既是要继续深造,同时也想离爱人的生活更近一些。
后来,程云清特意去面见拜访他时,这位学界泰斗还乐呵呵地调侃她,学业爱情双丰收。
却没想到,才不过短短数月,已经物是人非。
如同连续在她生命里突如其来的登场,这场奇遇结束得同样毫无预兆,在她最爱他的时刻戛然而止。
和他的相逢很短,短暂得甚至没来得及一起感受四季的变化。
可关于他的记忆又很长,漫长得恍若要耗上她这辈子的时间,才能忘干净。
程云清在北京住的是医院给新进的博士生分配的宿舍,单人间,她里外打扫完,又将随身携带的行李简单归置好。
她在靠窗的书桌前落座,放下手中看了无数遍的照片和信纸,木然地抬头向外望去。
阳光好极了,隔着玻璃透进来,照得她指尖泛起柔软的暖意。
远处,粉白色的垂丝海棠盛放在枝头,明明周围很安静,却显得格外热闹。
又一个春天到了。
第56章 五十六、见青山(正文完)
月中旬,连续的父亲来北京述职,百忙之中还特意抽空约见了一次程云清。
他看上去比上次见面时的精气神差了许多,程云清当然知道自己的状态也好不到哪里去,光是瘦得厉害这项就不知被程母念叨了多少次。别的不说,连续tຊ用来求婚的那枚翡翠戒指,原本合适的尺寸再套上手指已明显空了许多。
连父请程云清吃了一顿晚饭,席间斟酌着说:“你还年轻,人生才刚刚开始,都会过去的。阿续……如果有一天阿续回来了,肯定不想看到你这样。”
她黯淡的目光中霎时充满了希冀,不自觉寻找同盟,“您也相信阿续还活着吗?”
连父神色莫辨地看着她。
就现实而言,连续还生还的希望已经极低了。为此所做的一切都可能是徒劳的,是假设在他没死的基础之上。如果他还活着,以他的单兵作战素质,为什么这么久不出现呢?只剩下唯一的可能性,他人不在境内,而且要么是被伤病,要么是被其他问题绊住了,根本无法与国内取得联络。
边境线上相关的那几个国家,内部政治形式复杂,他参加的又是武装任务,牵一发而动全身,考虑到外交立场和成本消耗,无法公然组织大规模的搜救活动一一排查。可即便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作为父亲都做不到相信死亡推定,就此放弃。
他和程云清不同,多年军旅生涯的积累,让他有底气和能力,手头也有可利用的资源办这件事。但目前并没有更加明确的消息传回来,他不忍心再刺激她,更不想打破她好不容易构建维持的平衡,这个时候突然给她一丝微乎及微的希望,最后却被打破,无异于再杀她一次,这不是儿子愿意见到的。
于是,连父没直接回答她的问题,而是说:“他一定希望你能尽快走出来。”
程云清勉强打起精神来,轻扯了下唇角,“我现在才知道,为什么人们在绝境之中总在期待奇迹的降临。心气儿散了,人就活不下去了。可奇迹之所以被称为奇迹,恰恰是因为基本不可能实现。”
连父模棱两可地接了句,“这个世界,其实时时刻刻都有奇迹发生。”
程云清没再多说。饭毕,她按照晚辈的礼节一路将连父送到车前,听他语重心长地强调:“以后,工作和生活上遇到任何问题,都可以找我。”
“嗯。”程云清领情,颔首与他作别,“您多保重。”
隔了几日,程母在电话里说要来北京陪读。
起因是程云清下午出门太着急,把手机忘在了宿舍,恰好那天医院里有个情况复杂的病号,她回来晚了。
看到满屏几十通未接电话,她连忙回拨过去,接通后,对面带着哭腔的语气几乎算是哀求了,“清清……难过的时候多想想我和你爸,妈妈真的不能没有你。”
原来在父母眼里,她的状态已经差到一时失联就担心她自寻短见的程度了,她突然就醍醐灌顶般清醒过来,郑重答应:“妈妈,我不会寻死的,我会好好活着。”
程云清有时忍不住想,这世间或许有能经得起金钱和利益诱惑而不改初衷的爱,那伤痛,死亡的阴霾和孤独的等待呢?她想亲身验证一下,可大概要走到生命的尽头才能有盖棺定论的答案。
和连父见面之后,她慢慢聚集起了气力与坏情绪周旋,一周五天的半日门诊让她的生活变得更加充实而忙碌,系统里偶尔会跳出“林旭”的名字,每次看到,她的心头都会骤然重重一跳。
万一呢?她天马行空地胡乱发散着,这里是解放军总医院,或许他受伤了,失忆了……总之不管遇到什么意外,被转到这里都有其合理性,说不定哪天他就会像他们在江州重逢那次见面一样,突然出现。
但当她看向被推开的诊室门,无一例外都不是他,不可能是他。
只是同名同姓的其他人。
其实程云清心里比谁都清楚,即便真有奇迹降临,那患者的名字也不该是常见名林旭,而该是连续才对。
可她根本控制不住自己,每次看到与他相关的一切表征和意象时心脏都会狂跳不止,这甚至已经演变成一种折磨她的生理性病态了。
程云清走到窗边,夜色如墨,满月高悬,城市楼宇内暖黄色的灯光星星点点,一派万家灯火,平安祥和的景象。
她好像也有些想家了。
程云清给何烨明打了个电话,说最近想去昆明把连续那个房子的相关手续处理一下。之前何烨明跟她提过两回,但她一直没抽出时间和精力,也从心底抗拒着,所以拖着没去办。
何烨明自然是没有二话,只说需要几天时间准备才能签字,还考虑周全地先帮她办理了一张临时出入凭证。
打开门时,程云清有一瞬间的恍惚,时间在这里根本就是停滞的,他们喝茶用过的那对杯子还摆在原位,粗陶材质,一点儿都不精致,是他们一起在附近的手工坊里亲手拉胚烧制而成的。一切都像是回到了他们一起度过的那段时光,仿佛只要坐在阳台上的躺椅里发个呆打个盹儿,下一刻连续就从外面回来了,手里拎着蔬菜肉蛋和日用品,还有她喜欢吃的那家豆花米线的外卖,隔两三日一定会有一大束她叫不出名字的鲜花。
明知是假象,程云清却仍然无法抑制地任由自己沉浸,她几乎不想走了。
但她只向医院请了五天的假,加上周末,凑够一个周。
接下来的几天里,程云清一个人在市区随意逛了逛,漫无目的,不拘时间。即便签完字,办完房产过户手续,她也没舍得立刻离开。
起得早时,小区门口的长街上,经常能看到晨练归来的中年人经过,微驼着背,手里提着豆浆,一脸怡然自得。回来晚时,经过地铁站,夕阳刚好照下来,旁边一对老夫妻互相搀扶着抱着一束花步履蹒跚地走下阶梯,与她擦肩而过,淡淡的花香扑面而来,她有微微的眼酸,或许,只有在失去后,才更能懂得这些日常琐碎,相伴白头的珍贵。
有一次去老街,经过一间门头看上去极具年代感的书店,她受到指引般径直走了进去。
不大的店面内堆满了书,柜子均有一人半那么高,但没通顶,上面放置了一些民族特色的摆件。木质楼梯上陈年的油漆斑驳,靠墙的一侧满满登登全是硬胶粗布封面线装的书,还有些是小牛皮精装的,烫金的大字在书脊上闪闪发亮。
沿着楼梯走上去,二楼别有洞天,比起一楼的逼仄,显得空间很大。
同时给客人提供花茶咖啡和鲜花饼之类的小点心。
程云清坐在靠窗的位置,随意翻开一本书,消磨了一整个下午的时光。
这本书大概是之前曾被出借过,上面还留存着读者用红色笔做的批注,字体娟秀,其中有一页上面写着——
「时间能治愈一切,时间也能给一切予答案。
我们不是消极地等待,被动地不作为,而是尽人事,听天命。
相信时间对世人的公平。」
她反复回味,心中有个死结像是突然被什么东西消解冲破。
程云清不再流连于此,决定尽快回到北京继续学业。
临行前,原本她提前叫好了出租车,但大概是因为事故,路口拥堵,她只好站在小区门口的路边耐心等待,可左等右等,地图上始终显示还有三分钟。
左右距离起飞的时间还早,她并不着急,百无聊赖地四处逡巡起来。
不远处那座民国建筑墙壁外爬满了碧绿的爬山虎,春城初秋午后的阳光还有些刺目,将道路两旁的青石板洒满一地碎金。
这一带临湖,空气清新而湿润,程云清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再睁开时,看到一辆青色的出租车从转角拐了进来。
她还以为是自己的车到了,便拖着行李箱向那个方向走了几步。可核对过车牌后,又发现不是。
不知为何,她的目光却被牢牢吸引着,出租车停稳后,后排座位的车门被人从里面推开。
她看到上面下来一个人,先是鞋子,裤脚,笔直的腿……肩背,她的目光慢慢向上移动,随着他转身面向她的动作,她终于看清楚了他的脸,尽管比以往消瘦,苍白,憔悴了许多倍,但那双眼睛,无数次午夜梦回时与她对视,依然坚定而深邃。
她的脑子轰然一热,心脏剧烈地跳动起来,胸腔内被恍惚的欢喜填满,连皮肤都像是在尖叫,她根本不敢相信,踟蹰着,犹豫着,生怕眼前人是一触即碎的幻境,她伸出手,想摸摸他的脸,却发现胳膊和腿都像灌了铅似的千斤重,只能定在原地,张口叫了句,“阿续——”
时间和万物像是就此静止,程云清屏住呼吸一瞬不眨地看着他。
光线透过树荫打下来,落在他的肩膀和头发上,折出微弱却明亮的,星星一般的光芒。
他轻轻笑了起来,向前迈动步伐,虽然一步一步走得很慢,却不断朝着她靠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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