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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续像是词穷，停下来，带着笑意静静地看着她。
爱是常觉亏欠。
程云清自然能理解，这个社会大多数人都是爱无能，她在医院见惯世态炎凉，太多只想索取，只期待被爱的人，总觉得已经给的够多了，付出一点就在算计回本，这都很正常，普通人能过好各自千疮百孔的人生已经不易，可也正因为如此，连续的纯粹才愈发显得珍贵。
她庆幸遇见的是他，也只能是他，才填补了她内心长久匮乏的空洞。
火车一路向西向南，从一个又一个幽深隧道中穿梭而过，往最西南的边境线行驶。
铁轨两旁连绵起伏的巨大山脉，被一望无际的原始森林覆盖，苍翠的高大乔木密密层层，绿得失真，连成一片，青得惊心动魄。
这一路上，程云清的话都很少，即便连续隔段时间就给她讲点有趣的事儿逗闷子，萦绕在心头的沉重感也挥之不去。
她有些失神地望着车窗外，离华枝春满只差一步之遥，她本以为一切磨难都过去了，然而命运的轨迹草蛇灰线，伏延千里，许多事都仿佛是冥冥之中注定一般。
进入德宏地界，远眺时能tຊ看到偶尔一闪而过的金色佛塔尖，白灿灿的阳光照耀下，瓦蓝的天空中，黄铜镂空的殿宇，色泽艳醴的缨络垂吊若隐若现。
程云清信奉唯物主义，是坚定的无神论者，可有那么一个瞬间，她竟然在想，按照佛教因果轮回的理念，如果善恶到头终有报，她愿长跪佛前，恳求诸天神佛垂怜，连续这样的人，应该得到，也必然值得一个好的结果。
第53章 五十三、前尘
六年前，连续从国防科技大学毕业后授衔，直接空降729特勤大队。
从长沙到昆明，也是坐的K字头的绿皮火车。
连续跟其他人的情况都不一样，是主动选择这里的，也是队里军衔最高的新兵，自然而然就被指派当了班长。
这一度让周围人很不满，尤其是和他同在一中队一班的林霄。
林霄是江州人，入伍后参加了三次选拔，前两次都被淘汰，最后一次才和连续同时进队。
他们算是不打不相识，一开始，林霄压根看不上军人世家出身的连续，尤其是得知他父亲的职位后，更认定他朝中有人好当官，才会一路顺风顺水地升职，不过是少爷兵来前线耍花枪，镀一层金身才好往上走，很快就要离开的。
集训中几次实战演练下来，林霄却发现，无论是射击、近身搏斗、还是体力，各项训练成绩连续都不逊色于他们其中的任何人，但碍于男人所谓的自尊心和可笑的面子，他对连续依然是一副爱答不理的样子。
直到第一次执行任务，林霄乔装扮演接头人，连续和其他队员负责隐蔽在暗处的火力支援。
对方是两个中年男人，每人肩上都挂着一支猎枪，其中一个手里提着一个黑色的塑料袋，根据侦察队审讯另案嫌疑人截获的口供和情报，里面装的正是高纯度海洛因。
林霄扮演的接货人，先按计划说了口令，却不知为何突发变故，对方脸色一变，转身要跑。抓捕组的几个人同时跳出掩体，对方也是硬茬子，迅速取下肩上的步枪拿在手里瞄准了距离最近的林霄。
连续耳边通讯器里传来何烨明的命令，“就地击毙！”
他本能把手中的狙击枪往下一拉，根据瞄准基线判断了预定弹道，对上毒贩脑袋，右手食指压下扳机——
“砰！”
子弹飞速擦过林霄的身侧，只见交货人头部一歪，当场倒地不起。
那是连续第一次杀人。
没有看到血花喷溅，没有看到子弹贯穿人体，没有看到他死前的挣扎。枪声响起的同时，毒贩只是脑袋向后昂了一下，如同从正面挨了一记锤子，整个身体一下子摔在地上。
一切就此静止，那人甚至没有一点多余的动作。
从活人变成尸体，只不过一秒之间。
回去的路上，大篷车厢里一片诡异的沉寂，没有人讲话，每个人面上都难掩疲惫。尤其是连续，他并没有太大的情绪波动，只是觉得有一种说不上来的感觉，胸口很闷，眼前不断回放着那具尸体的样子，甚至会隐隐作呕，差点吐出来。
他垂眸，看着自己的右手食指，原来只要轻轻一动，就能结束一个人的生命。
可是，战场上本就是你死我活，不是连续结束他们的生命，就是毒贩子结束林霄的生命。
那天的晚饭，为了给一中队一班庆功，何烨明让炊事班做了烤全羊，部队里没别的消遣，每天除了训练就是各种实战演练，出任务，所以烤肉时大家放松了许多，互相争抢烤串，还有人带头唱起了流行歌曲。
连续坐在角落里，林霄迟疑了下，主动示好，把一盘食物端过来递给他，“尝尝，我烤的，好不容易才从那帮人手里抢下来的。”
连续看了一眼，说：“没烤熟，不好吃。”
林霄立刻收回去，填进自己嘴里，嘟囔道：“你爱吃不吃！”
从那之后，两个人的关系慢慢有了变化。
再后来，林霄被选中去当卧底接近毒枭罗K，临行前，他把林灏的四维照片显摆给连续看，“看我儿子，帅吧？”
连续看着那张土黄色的超声波检查单，笑道：“这能看出来什么啊？”
林霄不乐意了，从他手里抢回来，“你懂个屁，遗传我，肯定是个大帅哥。”
连续说：“等孩子办满月酒，我一定给你包个大红包。”
“多大的？”
“财迷。”
“你又花不着钱，连个女朋友都没有。”
连续佯作艳羡地叹口气，“谁能像你这么命好？”
也不知道是不是心血来潮，林霄突然沉默了片刻，然后笑了下说：“阿续，等孩子出生，给你当干儿子吧？”
“一言为定啊。”
……
让连续没想到的是，再次得知林霄的处境，竟然是他暴露被抓的消息。
何烨明满脸沉痛，“去年，林霄的妻子查出癌症时，队里本来是想让他撤出来的，但这种任务，一旦开始，哪有那么容易结束的。”
连续参与了后续的整个营救计划，他借助包装而成的毒贩身份，顺利进了罗K的老巢，好不容易找到机会，与水牢里已经被折磨地不成人形的林霄打过一次照面，他只是用口型无声对他说：“阿续，回家吧。”
连续想告诉他，自己是来带他一起回家的，可正式行动前，却有人走漏了风声，高度戒备的罗K为了试探连续，将林霄拖出来，当着他的面对其进行了残忍的虐杀。
差一点，就差一点，连续极力按捺，却差点没忍住，尽管他很清楚即便他当场发难也没有胜算，可他不能退缩，更无法忍受眼睁睁地看着队友就这么在自己面前死去。
林霄看穿他的意图，为了阻止他克制不住犯错，才故意激怒罗K开枪，提前结束了痛苦。
之后的抓捕行动中，连续不依不饶一路追缉罗K到边境线，对方走投无路，近身肉搏时，趁连续不备，丧心病狂地将一针高浓度海洛因扎进他的身体。
饶是连续反应迅速，针剂只推进去一小部分就被拔出，但短时间内也很难再提起力气与他周旋抓人。
最后，他凭借意志力，一脚将想要继续逃窜的罗K踹落山崖。
可之后何烨明派人在周围山涧里找了大半个月都没见着罗K的尸体，只得暂且作罢。
列车内响起广播提醒，终点站就要到了，请各位旅客带好随身行李准备下车。
连续从回忆中抽离，车厢内人不算多，对面座位的小夫妻早已在前面几站下了车。
他转过脸看着程云清，“累不累？”
程云清摇摇头，抱着他的胳膊靠过去，“有点饿了。”
“是该饿了，想吃点什么？”
“我不挑食，你拿主意。”
连续忍俊不禁地笑起来，“挑食也没关系，想尝试什么都可以，你不吃的我来吃。”
程云清也笑了，“都听你的。”
“那等下车我带你去吃一碗酸牛肉饵丝，这边的特色。”
到站后，他们一边低声交谈一边向出口走，然后从火车站打车到一家看着还不错的饭店吃东西，明厨土灶，隔着玻璃能看到煮面的锅里升腾起的白烟，恰逢饭点儿，厅内几乎座无虚席，一看味道就不错。
可程云清吃不太惯，食欲也差，不多时就放下了筷子，静静看着连续飞快地吞咽。
这次出行，他们随身携带的行李不多，只有两个不大的背包，她也没有问他关于目的地的任何问题，俨然将行程全部交给连续来安排。
程云清不着边际地想，她好像又多发现连续一个优点，那就是绝少勉强别人，看出来她不想吃，他并没有说让她多吃点，只说刚才进来时看见外面有卖水果的，出来后，不由分说给她买了份鲜切。
连续带程云清到客运站转大巴，又转了一趟公交车，傍晚时分，终于到达一个不知名小县城的招待所。
房间在三楼的走廊尽头，没有电梯。
连续打开门，简单收拾了下，将窗户打开。阴天，外面黑黢黢的，连月亮都没了踪影。
他指着远处说：“那里就是我们基地的方向，我刚来时，也没想到在深山老林里，竟然会有水泥路和钢筋混凝土建筑，但是出入受管制……”
程云清走过来，同他一起靠在窗台边，随口问：“我不能进吗？”
连续低声笑，故意卖关子，“除非——”
“除非什么？”
连续有意引她开心，不急不缓地笑着，“除非你跟我领证啊，合法配偶可以提前打报告申请。”
程云清抬起眼，一瞬不眨地盯着他，“好，我们明天就去民政局。”
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连续闻言沉默下来。
“是不是必须要在一方的户口所在地才能办？还是说我要通过一些政审之类的条件，需要走什么程序？”程云清像是真的在规划实施的可行性。
“云清——”连续唤她的名字，抬手揽住她的腰，半晌才艰涩开口，“我以为你说想tຊ来我服役的部队看看，是代表……”
他的眸光是那么的复杂，饱含愧疚，覆盖在她腰侧的双手坚实有力，她却狠下心稍稍拉开与他的距离，尖锐而刻薄地质问：“代表什么？代表我同意了，甚至还大度地亲自过来送你一程吗？我没你想得那么高尚，我只是一个自私的普通人，希望我的爱人能一直陪在身边，过最简单的生活。”
她呼吸有些急促，咄咄逼人，“阿续，你告诉我，这个要求过分吗？”
连续不肯回答，低下头，躲避着她灼烫的眸光。
当然不过分，可她的问话就像是一根铁杵横在他心上，水滴石穿一样磋磨着他钢铁般的意志力。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你还记得在腾冲市人民医院见到我时的样子吗？”
他离她这样近，连眉心的沟壑纹路都无处隐藏。
程云清原本想不通，这么爱笑的一个人，怎么会生出这样的痕迹，现在知道了，他是个心事重重的人。
她想说记得，那一幕她这辈子都不可能忘记，但赌气似的没作声。她偏过头，却逃不过他凝视的目光。
“就是这次任务要抓捕的毒枭把我弄成那样的，之前，我跟你提过的战友林霄，林灏的爸爸，也是死在他的手里。”顿了顿，他没再继续讲述罗K犯下的累累罪行，说得越多意味着前路越危险。
“在林霄执行潜伏任务期间，林灏的妈妈查出了癌症，动手术后化疗了很多次，得知林霄死讯没多久，人就不行了。我到江州时，她的丧礼刚办完，林灏才四岁半，跟我说幼儿园要办运动会，其他小朋友都有爸爸妈妈，就他没有……”连续再次吁出一口气，调整情绪，专注地望着她，“林灏说，老师们都以为他爸爸在外地，让我陪他去参加活动，这样他就能和别的小朋友一样了。”
程云清心里酸涩，眼中闪过一丝悲伤，语气低沉到近乎怔忡，“不知道你战友的妻子，有没有后悔过。”
连续无言以对，艰难地说：“……对不起。”
随之而来，是长久的沉默。
程云清口气生硬，自顾自说：“如果她还活着，如果我是她，我一定会选择和别的男人，重新开始新的生活。”
她的语气非常平静，但这两句假设的话说得很重，甚至有些恶狠狠了。看似在推己及人，实际在借机告诉连续，如果他发生意外，她会立刻从这段感情里抽身而出，把他忘得一干二净。
连续一怔，很快就反应出其中深意。
他的手从她腰间抬起，微凉的手指拨开她额前散落的刘海，停在她发间。
他看着她，轻声说：“那样也好。”
程云清眼角一酸，终于忍不住，倾身，双臂搂着他的脖颈，她闭上眼睛，虔诚地吻住了他微凉的唇。
那是一个似乎永远都不会结束的亲吻。
第54章 五十四、离别
接下来的几天，连续没再提归队的事，反而陪程云清在当地游玩起来。
他们会一起睡到自然醒，然后手牵着手去最有名的景点参观，就像是远道而来的普通游客那样。
白天在外面到处乱逛似乎并不足以完全消耗掉他们的精力和体力，天黑之后，他们会长久的亲吻，爱抚，唯一见证这些绵绵情意的只有窗外的月光。
那天，他们在宾馆附近吃完晚饭，准备步行回去。
半道走错路，误入一个摆满了半条街的夜市，人来人往，熙熙攘攘。道路两旁除了各种热火朝天的烧烤小吃，还有一些卖旅游纪念品的摊子。
程云清看到一架子的手工编织披肩，样式谈不上多精巧，胜在别致，用色大胆而吸睛。刚想停下来问问价格，却发现牌子上写着不出售，而是要通过打气球赢的，一块钱一发，打中十个气球可以免费获赠一条。
坐在一旁打毛线的大婶热情招呼他们，“试试啊？”
连续低声问程云清：“你想要吗？”
还没等她回答，他凑近她的耳边，更小声说了句，“这可是我的强项。”
程云清看出他有些手痒，便说：“老板娘，那我们试试。”
大婶摆手示意他们可以直接坐过去开始了，边介绍说：“每把枪里都有十粒子弹，随便选哪个位置都行，打完了还能再加。”
连续笑起来，一语道破这个摊子的盈利之道，“老板娘可真会做生意，这要是万一来了对好胜心强的小情侣，总是打不够十个气球，还不得一直打下去啊？”
“不瞒你们说，这就是我的目标客户群。”大婶放下手里的毛线，“昨天还来了一对打了一百块都没中十个的，最后我都不忍心了，送了他们一条。”
连续调整塑料枪的准星，程云清小声揶揄他，“你不会也要打一百块才行吧？”
连续回过头看她，笑道：“十块就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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