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云清从钱包里抽出一张纸钞递给老板娘,对方接过来,但根本不信,笑道:“呦,好大的口气呀。”
连续不再多说,将脸贴在塑料枪托俯下身去,程云清静静看着他冷静刚毅的侧颜,扣压在扳机上手稳定得像是拿着一把真正的狙击枪,随着面前两三米远处那块木板上气球的爆开声,她在心中默念从一数到十,果然,十发十中,没有任何失手。
大婶原本是坐着计数的,中途忍不住站起来叫了个好,“我摆了两年的摊儿,这还是第一次见每一枪都能打中的,你是……当兵的吧?”
连续笑笑,没作声。
大婶也不再多问,走过来推着程云清来到货架前,“快挑一条你喜欢的,围上拍照可漂亮了。”
程云清原本还有些不好意思,大婶像是看穿她的心思,闲聊说:“今天来了好几个都是打了六七十块才够的,有赚有赔,整体是赚的就行,亏本的买卖咱不干。”
程云清只得接受,最后选了一条大红色的,在身上比划了下,问连续:“好看吗?”
他笑着点头,“很配你。”
离开夜市后,程云清挽着连续的手臂说:“你也不知道装一下?十块钱,还不够人家披肩的毛线成本呢。”
连续失笑,轻声叹气说:“光顾着要在你面前耍帅了,没想那么多。怎么样,我厉害吧?”
程云清看他神采飞扬的样子,又笑一笑,故意说:“那要看跟什么人比。”
连续不服气,“特勤大队第一次实弹射击训练,只有一个人打了十环,那就是我。林霄那小子拿了个倒数第一……”
他停住话头,语气变得低落,“他有他的长处,在我们组里是破门手。”
程云清不解,“破门手?”
“就是负责打前站的,这个位置最辛苦,也最危险。”
他们边聊天边往回走,到宾馆时已经晚上十点了,程云清恍然发觉,和连续在一起时,时间总是过得很快,仿佛有用不完的精力似的,甚至让她有完全可以不睡觉的错觉。
次日,天气晴好。
连续说要带程云清见个人,和她打车来到附近的烈士陵园。
陵园依山而建,绿色植被覆盖的小半座山被挖成了梯田形状,灰色的墓碑错落有致地从山顶排布到半山腰。
往上走了大概一百米,来到一座墓地前。程云清看着墓碑上的名字和那张小小的黑白照片,她没想到林霄竟然埋在这里,但又不知道该怎么问,“他家里没把他接回去……”
“这是衣冠冢。他死后,被丢进了狗笼子,尸骨无存。”
连续放开她的手,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包烟拆开,深深吸了一口,蹲下来放在墓前的台阶上。
远处的天空是一望无际近乎透明的碧蓝,太阳明晃晃地悬在头顶。
连续回想起当初729特勤大队的授衔仪式,也是在这里举行的,和现在一样的大晴天,他和林霄一批的战士同时举起右拳,对着军旗宣誓的场景历历在目。
“我是中国人民武装警察边防部队军人,我宣誓……不怕牺牲,忠于职守,坚决完成任务,在任何情况下,绝不背叛祖国,绝不叛离军队……”
程云清一直没说话,直到连续立定站直,右手五指并拢抬至太阳穴处,对着林霄的墓碑行了个标准的军礼。
这一刻连接他们的,居然是悲伤。
明明从未见过林霄,程云清却仿佛能对连续的不甘感同身受。那种丧心病狂的犯罪分子,万死不足以平他心中愤恨。
她望着他,终于开口:“你还是要去,对吗?”
这些天不过是一场漫长的告别罢了,所有的激流涌动全部隐藏在温情脉脉之下,就等着这一刻冲破奔涌而出。
连续深深地吸一口气,反而不敢再看她,语气平静到近乎淡漠,“如果我的存在可以提高任务的成功率,降低队友的伤亡率,我……”
程云清激动地打断他,“你一定要用这么冷冰冰的数字来说服我接受这件事吗?”
他低垂着眸,不知道怎么才tຊ能让程云清明白,他这种人,存在本身就是国家武器。是枪,是炮,是利刃,战损率是衡量任务成功与否的标准之一。死亡两个字如影随形,像是达摩克利斯之剑,也是他无法逃离的宿命。
他只能说:“我向你保证,这是最后一次。”
程云清的心猛地抽搐了下,她摇摇头,“你别说这种话,我有一种很不好的预感……”
那天夜里,他们在月光下拥吻,程云清能清晰感知到体内的血液在莫名激荡,似乎要找一个出口。胳膊如藤蔓,不由自主地攀上他的肩,紧紧地抱着他,想就此与他融为一体。
他显而易见地与她感同身受,他牢牢地圈着她,亲密到窒息的亲吻让他们再也分不清东南西北,也不在乎白天黑夜。
不知何时,泪水打湿了她的脸,流进脖子里,与他们不分彼此的黏腻汗水混杂在一起。她的指甲或许早就掐进了他的皮肤深处,脑海里在轰鸣,她好想不管不顾地尖叫出声,将所有压抑于心底的感情呐喊出来,张开嘴,却只能发出比叹息稍重的喘息。
他们挨得那么近,满身都是汗,奇怪的是并不热,也不让人反感,反而愈发想就这么紧紧贴着,他似乎在她耳边说了很多次对不起,她的眼睛热得发胀,意识渐渐变得模糊不清,她听到自己说:“阿续,等你回来,我们就结婚……”
言下之意,就是妥协了。
他蓦地停止住所有动作,良久,才低声嗯了下。他捉起她的手放在唇边亲了又亲,动情地说:“我爱你。”
再醒来时,天色已然大亮,程云清还被连续抱在怀里,抬眼望出去,窗外树影婆娑,远处青山隐隐。
她摸到他的手臂,轻轻地叫了一声,“阿续。”
他懒散地应,“嗯?”
“我能给你打电话吗?”
这样没头没脑的一句话,连续却立刻听明白了,“不行,队里的通讯设备加了很多层密码,你打不进来的。”
程云清不作声,又听他说:“我想办法,申请报批后可以给你打……”
她松了口气,“那还好。”
就听他加了句,“但是内容会受监听,同时被录音。”
他低笑着贴过来,与她开玩笑:“所以千万不能有少儿不宜的内容。”
“我反悔了。”她像是恼了,罕见地耍赖,气势十足地威胁他,“你不准去。”
连续轻轻拍拍她的手背,笑道:“哪有这样的?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程云清一时没心情跟他你来我往,翻过身正对着他,语气难掩忧心忡忡,“可是,我还是不太放心你的身体……”
“不要紧,归队之后会有一段时间的恢复性训练,评估后才能出任务。”
“哦,这样啊……也就是说,还有不通过的可能性。”
“想什么呢?只有我淘汰别人的可能性。”连续笑出声来,精神抖擞的样子能轻易感染旁人,说罢,他低下头来亲她的额,程云清被他箍着,挣扎了下又不动了,反手抱住他,抱了一会儿,又小声说:“我倒希望你不要那么优秀……”
他没再说话,将她抱得更紧了些。
隔了一会儿,她的目光落在窗下椅子里的相机和那条红色披肩,提议道:“我们去拍照吧。”
连续顺着她的眼神方向看过去,“好啊,这些天不是拍了很多吗?”
“不是这种照片。”
他不明所以,但起床后洗漱完出来时,见她已经把他包里随身携带的军装拿了出来,那是他准备归队穿的。
他问:“穿这个拍?”
她目光坦然,“嗯,我们去拍那种领证时用的照片。”
他们找了一间规模不算大的照相馆,橱窗里摆满了各种尺寸的全家福和小朋友百天照。说明来意后,摄影师将他们领进里间,看到连续身上的衣服,他更加热情洋溢:“恭喜啊恭喜,婚纱照拍了吗,要不要看看?”
程云清摇摇头,“不用了,就拍立等可取的这种。”
摄影师从墙面降下一块大红色的幕布,让他们坐过去。程云清黑色针织长裙外面搭了件红色的披肩,愈发显得脖颈细白,身量纤修,旁边的连续则是一身灰绿色军装,她靠过去,紧紧挽着他的手臂。
“笑一下,哎,对了——”
伴随着几声咔嚓,摄影师利落的收起镜头,坐在电脑前简单将底片修好,然后把照片打印出来用机器整整齐齐地切好边,装在一个白色的小袋子里,递给他们。
连续接过来,付完钱道谢,交给程云清前从里面抽了一张出来,“给我留个念想。”
程云清看出他眸中的不舍,沉默地将那些照片放进包里最内侧的夹层。
可是再舍不得,离别的时刻也总会来到。
两天后,程云清乘火车回昆明,连续将她送到站台上。送她离开后,他将立刻归队。
她的行李很少,只是拉着他的手再三嘱咐,“要注意安全。”
他点头,“一定。”
她的手轻柔地抚上他的鬓角,“一根头发丝都不能少。”
他一怔,笑着应声哄她安心,“……好。”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两人都没说话,就这样互相看着,直到车站值班员催促的哨子声响起,连续握住她的肩膀,笑道:“快上车吧,再这么下去,我怕我会忍不住跟你一起走。”
程云清转身后根本不敢回头,等到了座位上放下包,向外面一探头,果然看到站台上那抹军绿,连续正无声地笑眯眯望着她。
原来她在车厢里移动时,他同样在外面跟着。
程云清告诫自己不能哭,睁大眼睛努力对他笑,挥手示意他走。
绿皮火车的窗子打开了一些,微风吹进来,柔和地拂过她的头发和皮肤,广播声,人潮声,站台上叫卖零食的摊贩声和发动机的声音交杂在一起,铁路两旁巍峨的青山随着车轮与轨道的摩擦不断后退,越来越快。
家国天下,山河剪影,同他身上的军装渐渐融为一体。
第55章 五十五、遗书
之后的两三个月,程云清明显要忙起来,一边工作一边准备申博和统考科目,她倒是乐在其中,因为只有将自己置身于繁重的事务之中,每时每刻都把大脑的每个角落占据,才能倒头就睡,不然就会被那些消极的念头裹挟,失眠一整夜。
临近年关,程云清陪着父母去市场置办了年货,他们知道连续家里的情况和他的工作性质后,虽然表示理解,但并不支持。可既然女儿这么喜欢,又有本来以为他是无业游民的误会在前,比较后心理上也算是欣然接受了。
连续说到做到,一开始的确跟她通过电话,次数不多,大概是两三周一回的频率,直到元旦前后,完全失去了消息。
这天,程云清轮休。
恰逢江州大降温,铅云低垂,是冬日里最常见的那种阴冷而潮湿的天气。
手机响起来时,她正和周仪一起逛街给萱萱买衣服,为了不漏接任何一个电话,她已经习惯把震动和铃声都调到最大。
屏幕上显示是陌生号码,她心中一紧,立刻拿起来接通,“喂?”
“你好,请问是程云清医生吗?”
“我是程云清。您是?”
“我是729特勤大队的队长何烨明……”
周仪拿起一件白色的小裙子,刚想问问程云清的意见,就发现她正踉踉跄跄地向外疾步小跑,过程中还差点不小心撞到门口的保洁大姐,她却好像无所觉似的继续朝着扶梯走。
周仪警觉起来,连忙追上去拉住她,“清,出什么事了?你怎么回事啊?”
程云清脚步不停,也不说话,只是一味向楼下走。
何烨明说他在商场一楼的咖啡店,要把连续留下的东西交给她。
周仪见程云清失魂落魄的样子,怕有意外,一路跟着她到了一楼,坐在角落里等待。
程云清在何烨明面前落座,店里人不多,那种独特的气质也很好辨认。
“是个意外。任务结束后,水寨里发生了爆炸,撤退时阿续走在最前面领队……另外一个战士跟在他身后,踩空的时候阿续抓了他一把,把他救了上来,自己却失去重心掉了下去,水流太急了……”
程云清完全无法动弹,她愣了太久,看上去平静地像一尊石像。
这样诡异的沉默让人不安,何烨明只好硬着头皮继续说:“搜救队找了一个月,把下游十几公里的村子都搜遍了,但是什么都没找到,没有人,也没有尸体。”
她突然急切起来,语无伦次道:“境外呢?缅甸或者老挝,不能去找找吗?万一他受伤昏迷被那边的人救了呢,可能语言不通,他需要帮助,正等着我们去带他回家呢……求求你们,去找一找吧……”
何烨明艰难地开口:“已经安排人去暗中找过了,没有发现任何他还活着的迹象。”
是啊,连她都能想到的渠道,肯定早就有人去做了。
可她又能怎tຊ么办呢?此刻,除了被动地接受失去他的现实,她任何事都做不了,她根本不知道他在哪个位置执行任务,就算想靠自己去找人也没有目标。
程云清如坠冰窟,陡然哆嗦起来,她抬起眼直勾勾地看着何烨明,眸中终于涌出了泪水,她的声带仿佛被人紧紧扼住,颤抖着唇,半天才吐出一点嘶哑的声音,“……不可能,不可能,他答应过我的,会一根头发丝都不少的回来。”
这句话像是耗尽了她所有的力气,她的喉咙里再也发不出一丝响动,太荒谬了,不该是这样的,周遭的一切都像是虚假的,她甚至觉得连续在同她开玩笑,此刻就躲在某处,等她受不了时再跳出来吓她一跳——不,他不是会开这么恶劣玩笑的人。
思及此,程云清忍不住掩面痛哭起来,这一定是一场噩梦,等她醒来,一切都能恢复原样。所有的悲泣和哭脸会随着晨光消失,他会微笑着与她拥抱,朗声说我回来了,明明这才该是真实的。
“这是他出发前给你写的……”何烨明从桌面上推过来一个牛皮纸的信封,“程医生,节哀。”
程云清没有接,她只觉头越来越痛,太阳穴针扎似的,眼前越来越模糊,四周的声音都变得很遥远,她很想尽快从这个恐怖的梦中醒来。
她倏地起身,瞪大眼睛,瞳孔剧烈地收缩,刚想迈步,却在何烨明慌乱的表情及周仪尖锐的惊呼声中倒了下去。
再恢复意识,是在医院的病房里,程云清脑海中一片空白,她什么都不愿意想,也想不起任何事,只是呆呆地望着眼前那一小片天花板。
“清清,你醒了?”
程母急切地走到床边,周仪也跟了过来,看到她,程云清猛然回想起晕厥之前的事,她一头扎进母亲怀里,蜷缩着发不出一点儿哭声。
程云清觉得自己仿佛被撕裂成了两半,一半是悲观的,已经完全失去了理智,只是不停在哭泣,另一半则在无比冷静地看着那个脆弱的自己,对待周围人的慰问和同情冷眼旁观,同时煎熬地等待着,一天不找到尸体,她就一天不会绝望,她唯心主义地相信他还活着,一定能回来,乐观地期许着奇迹的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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