怨歌行——半夏谷【完结】

　　到了夏末，夏太宗出了罪己诏，公告天下。

　　罪己诏上，反思自己从出生到现在所犯的大大小小的错误，小到偷摸少妇的屁股，大到战役指挥错误导致惨重伤亡，像是闲话家常，情感真切，赢得许多英雄泪。

　　“少了一件。”贺清笳听着绿筠念完罪己诏，轻声叹道。

　　所以，夏太宗的罪己诏，仍然不够彻底。

第168章 独处

　　刚刚立秋，下的雨水还是潮润润、黏糊糊。

　　长安人成亲的热情，似乎被夏天那场血雨浇灭，总觉得今年不大吉利，要观望明年。

　　因此，怨歌行的生意还要惨淡下去。

　　绿筠想得开，日日跑大理寺，给劳模管公明打下手，偶尔遇见李纯简，捎带一些小玩意回怨歌行。

　　这次，李纯简亲自抱来一只西域进贡的西瓜。

　　“清笳，凉州人过立秋，都会吃西瓜。”李纯简笑呵呵。

　　绿筠刀功不错，三下五除二就将西瓜切成一块块，十分均匀。绿筠率先啃了一口，清热解渴、甘甜多汁，实在是爽快。接着，绿筠端到八仙桌上，和贺清笳、李纯简、篮羽分食，很快干掉一整只。

　　“娘子，不知西瓜可以做成什么吃食。”绿筠笑语盈盈，眸光灵动，甚至透出些许教李纯简起鸡皮疙瘩的撒娇味道。

　　“我试一试。”贺清笳淡淡地道。

　　“阿筠，西瓜很贵，我不一定有本事再搞到一只。”李纯简摆出一副嬉皮笑脸的模样，显然不乐意便宜给管公明。

　　咳咳，管公明最近忙着和绿筠谈恋爱，大理寺的公务勉强应付下来，但是太仆寺的公务就落下一大截。李纯简暗地里很不满意，却不敢表达出来，唯恐被绿筠告状到贺清笳跟前。

　　“娘子，您待我最好了。”绿筠直接忽视李纯简的话，将脑袋搁置在贺清笳的肩膀，轻蹭一下，十分亲昵。

　　一只西瓜而已，她家娘子自然有能力弄到。

　　不过，李纯简不愿意贺清笳浪费心神，到底是吩咐篮羽，不知从哪里，运来两只大西瓜。

　　贺清笳按照书籍，做了西瓜奶糕、香脆西瓜皮、酪西瓜等等。

　　绿筠吃了一块西瓜奶糕，欢喜不已，将这些西瓜吃食放置在红木五彩点螺花鸟瑞兽食盒里头，便活蹦乱跳地出门。

　　“清笳，你看看阿筠……”李纯简委屈巴巴地道。

　　“康王殿下，能不能陪我出门？”贺清笳问道。

　　语罢，李纯简瞪大眼睛，反应半晌才猛然点头。

　　清笳竟然想要出门！他居然要单独和清笳一块儿出门……对了，清笳为什么要出门？

　　李纯简思绪纷飞，一会儿傻笑一会儿忧愁。

　　贺清笳是能不出门就不出门，除非有重大事情必须她亲自处理。李纯简最终是心疼贺清笳的，这帮大燕遗臣总是不放过贺清笳。

　　“去归命侯府。”贺清笳语气淡然。

　　“清笳，会不会有危险？归命侯府一直被东宫盯着，尤其是发生了荧惑守心、天责帝君，还有血雨，这两种凶兆。”李纯简紧张得抓住贺清笳的胳膊，桃花眼底一片清澈。

　　“康王殿下，有你陪我，东宫就不会多想。至于大燕遗臣，想要暴露我的身份，早就暴露了，何必等到现在。我可以肯定，现在不是最好时机。”贺清笳懒得说一大通话，就着李纯简递过来的桃夭茶润了几口，表情依旧淡漠。

　　“清笳，放心，我会一直陪伴你，只要你允许。”李纯简情不自禁地拥抱了贺清笳，然后又吻了吻贺清笳的唇瓣，心里头乐开了花。

　　于是，李纯简示意篮羽准备了宝马香车，邀请贺清笳乘坐。

　　从怨歌行到归命候府，李纯简特意选择一条远路，叮嘱篮羽驾车。沿途看见什么有趣的东西，李纯简便蹑手蹑脚地下车，亲自去张罗，不打扰正在闭目养神的贺清笳。

　　例如吉州窑褐彩鹅形哨，可以吹奏出美妙音乐。例如青花缠枝牡丹纹蟋蟀罐，放两只蟋蟀斗一斗，颇有趣味。例如磨喝乐，是个胖娃娃，穿红背心，系青纱裙，手里拿着一枝荷叶，十分可爱。

　　贺清笳微微睁眼，拿起磨喝乐，左右把玩，神色依然冷淡。

　　李纯简看得出来，贺清笳是喜欢磨喝乐的。他想入非非，如果他和贺清笳有孩子，必定比磨喝乐更加软萌。

　　一炷香后，马车哒哒，终于到了归命侯府。

　　李纯简很舍不得，与贺清笳独处的时间，如此短暂。

　　“爷，外头下雨了。”篮羽笑道，自认为贴心地送过来两把油纸伞。

　　李纯简瞟了一眼，恼道：“这油纸伞太丑。”

　　篮羽啊了一下，感到郁闷。油纸伞还分美与丑，不都是伞么。不过，篮羽见李纯简的眼神突然变得刀割一般锋利，只能去寻油纸伞。

　　“清笳，篮羽去拿油纸伞了。”李纯简放下车帘，笑得纯良无害。

　　其实，外边只是一根根雨丝，李纯简从来不会为了这点小雨打起油纸伞。李纯简想的是，能拖延一点时间就拖延一点，说不定贺清笳会生出一丝丝情愫。

　　可惜，贺清笳听后，又闭上眼睛，宝马香车里格外静谧。

　　哎，她应不应该告诉李纯简，李纯简这么拖拖拉拉，正合风竹郎君的心意。算了，让李纯简长长教训。

　　篮羽当真不知，李纯简对于美与丑的定义。

　　他又自认为机灵，搜罗了一堆花花绿绿的油纸伞，足足耽搁一炷香时间，令李纯简哭笑不得。

　　一炷香时间，足以让李纯简做点什么不可描述的事情。

　　然而，面对贺清笳，李纯简胆小如鼠，只敢揽着贺清笳入怀，然后一直维持动作到僵硬。

　　李纯简最后挑选了一把珍珠白凤穿牡丹纹油纸伞，奈何雨停。

　　李纯简只能搀扶着贺清笳下了马车，敲响归命候府的朱门。

　　从朱门里走出来的是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头，老头见到贺清笳，恭恭敬敬地作揖，尔后像是刚看见李纯简，行了大礼。

　　“贺娘子、康王殿下，侯爷出去访友，今晚回来，要不等一等。侯爷交代过，贺娘子若是到访，必须努力留一留。候府里头有海棠春坞，前日就打扫干净了，还配备两个伶俐丫鬟。”老头笑道。

　　贺清笳听后，直接点头，教李纯简傻了眼。

　　“清笳，这老头，看着很傲慢，你认识吗？”李纯简扯了扯贺清笳的衣袖，悄声问道。

　　“不认识，但是我得和清竹谈一谈。”贺清笳清清冷冷地道。

　　呜呼哀哉，李纯简此刻才意识到，若不是他故意拖延，他和贺清笳是可以明日再来的。

第169章 历史

　　海棠春坞，是独立小院。

　　海棠两株，嵌于南墙，郁郁葱葱。书卷式砖额，铺就青红白三色海棠花纹鹅卵石，颇为雅致。

　　老头领着贺清笳、李纯简，到了海棠春坞。

　　贺清笳的目光，却飘忽到隔壁院落延伸出一片翠竹。

　　“贺娘子，那是梧竹幽居，侯爷的住所。”老头笑道。

　　李纯简听后，暗自生了恼意。这个风竹郎君，从一开始就打定主意，将贺清笳留在归命侯府一晚。幸亏，他陪伴左右，才不至于教风竹郎君使出什么阴险手段。

　　“贺娘子，晚膳想吃点什么？”老头问道。

　　“随意吧。”贺清笳淡淡地道。

　　“清笳，不能随意，这样就是不给归命侯面子。”李纯简挑了挑涵烟眉，邪魅一笑，犹如初开的桃花，无端沾染了曼陀罗的紫红色。

　　语罢，贺清笳揉了揉额角，感到无可奈何。

　　“清笳，我想吃冰火蛋、赛螃蟹、鸡豆花、飞龙汤、万福肉、鱼腹藏羊、八仙过海、雪衣红纱、芙蓉鸡片、龙吟青柠、大闹花果山、糯米八宝鸭。”李纯简掰着指头，细细思索，笑得纯良无害。

　　两个人吃十二道菜，极其奢侈。

　　况且，李纯简点的菜谱，唯有楼外楼的大厨可以操持。

　　李纯简算计着，只要归命侯府愿意准备六道菜，他就不挑剔了。反正，这一晚上，他就在贺清笳的床底下打地铺，寸步不离。

　　“有劳老先生了。”贺清笳语气淡然。

　　老头答应得爽快，回头阴恻恻地看了一眼李纯简。

　　这十二道菜做出来，归命侯府得掏一大笔银钱。

　　午膳过后，李纯简吃得肚皮圆滚滚的，差点站不起来，令贺清笳哭笑不得。李纯简这能抠门就抠门的性子，当真不像是李家皇室。

　　“清笳，我们今晚是等着梧竹幽居那边的动静，还是早些歇息呢？”李纯简直勾勾地盯着贺清笳，眸光晶亮。

　　“睡吧，不着急。”贺清笳清清冷冷地道。

　　“清笳，我不习惯一个人睡觉……”李纯简突然拖长了软绵调子，轻轻摇晃贺清笳的手臂，桃花眼儿波光潋滟。

　　“那就打地铺。顺便派篮羽去跟阿筠说说，我今晚在归命侯府歇下，不必担忧。她要是一个人害怕，可以去大理寺过夜。”贺清笳若有所思，浅淡一笑，目光清明。

　　李纯简起初万分惊喜。喔喔，清笳居然主动提出打地铺！可是，下一句话，对绿筠的交代，仿佛是在成全绿筠与管公明，李纯简有点心酸。只要清笳这辈子都不会离开他，他也是可以接受这样的状态。可是，他不是圣人，有时候也会贪心。

　　“清笳，那就再等一等，我不困。”李纯简委屈巴巴地道。

　　他吩咐篮羽给绿筠传话后，就搬来靠背椅，随意坐着。一坐就是一个时辰，早已哈欠连连。再看贺清笳，漫不经心地翻阅书籍，读的好像不是书籍，而是佛偈，毫无悲喜。

　　大约等到亥时，李纯简不等了，哄着贺清笳，一块儿睡去。

　　当然，一个睡在床榻上，一个睡在地铺上，彼此呼吸声交错，谁也不打扰谁，十分和谐。

　　第二天清晨，老头邀请贺清笳、李纯简去梧竹幽居用早膳，李纯简知晓，风竹郎君终于不玩失踪了。

　　一张错金银四龙四凤方桌，摆放了胡麻粥、菰米粥、云母粥、杏仁粥、古楼子、糖脆饼、薄夜饼、羊肝饼、八宝豆腐、琥珀萝卜、蚶子三吃、蒸荷包鳗、火腿煨肉、奶汤蒲菜、清撺鹿肉、白蟹辣羹，丰盛之度，堪比昨日晚餐。

　　然而，三个人吃早饭，并不说话，只有瓷器的轻微碰撞声，多半是李纯简故意发出来的，感觉太沉闷。李纯简还是怀念，怨歌行的吃饭状态，无拘无束。

　　“康王殿下，能否让我和贺娘子单独聊一聊？”风竹郎君问道，嘴角笑意清浅，姿态温文尔雅，仿佛打小就浸润在江南的杏花烟雨当中。

　　李纯简听后，下意识望向贺清笳，见贺清笳点头，也跟着点头。

　　“清笳，我去看一会儿竹林，等你。”李纯简笑嘻嘻，尔后离去。

　　“阿姐，康王殿下看起来确实钟情于你。有没有想过，辅佐康王殿下继承大统，然后操纵李家皇室，选对了时机便可以取而代之。”风竹郎君扫过李纯简一步三回头的背影，低声笑道，不似燕哀帝那般光明磊落，倒是有几分影子的阴鸷感。

　　贺清笳猜测，这才是风竹郎君的真实面貌，一直生活在阴暗地方，从未得到过光明，便也无法向往。

　　“清竹，我们说正事吧。”贺清笳冷声道。

　　“阿姐，难道我刚才所说，就不是正事吗？”风竹郎君打趣道。

　　“不是。”贺清笳答道，表情冷漠。

　　“阿姐，你有时候太无趣了。”风竹郎君继续调笑道。

　　然而，贺清笳一丁点也不想和风竹郎君开玩笑，她已经出门多时，很想回到怨歌行。她抚了抚额头，轻叹道：“清竹，十年前，我还小，大夏刚刚与大燕对峙，可谓以卵击石，被大燕打得到处逃窜。这一局面，直至吐蕃侵犯陇右道，占据了凉州，才稍微扭转。因为大夏声称，愿意付出一切代价，将吐蕃赶出陇右道。大燕不少朝臣是支持，大夏与吐蕃血拼，逐渐消耗实力的。可是，这么做下去，陇右道的民心逐渐倾向于大夏。大夏的队伍壮大起来，频繁分派使者与大燕谈判，要求暂时放下恩怨，联合起来一块儿对付吐蕃。大燕不同意，连阿耶都觉得不划算，阿耶更加乐于和吐蕃签订和亲条约，然后将大夏一网打尽，则可以安枕无忧。结果，大夏绑架了阿娘和我，逼迫阿耶就范，阿耶竟然同意了。这样的反复，招致了长安人的不满，长安人再怎么追求荣华富贵，也是有三分血性的。所以，当大燕和大夏共同击退了吐蕃之后，许多长安人投奔了大夏。”

　　“阿姐，这只是表面现象，历史是胜利者书写的。”风竹郎君咬牙切齿道，握紧拳头，青筋暴起，眼底涌现出无限恨意。

第170章 谣言

　　“在抗击吐蕃方面，大燕付出很多，以致于后边对付大夏，兵力财力明显不足。可是，大夏历史一笔带过，仿佛大燕从未努力。久而久之，百姓都以为，大燕真的不管他们死活。”贺清笳低声道，神情淡漠，无悲无喜。

　　“阿姐，这还不是大夏最可恨之处。”风竹郎君恶狠狠地道。

　　“吐蕃侵犯陇右道，是大夏的手笔。大夏当时快要灭亡，便想了一出围魏救赵，向吐蕃提供了大夏手绘的陇右道边防图。不过，吐蕃占据凉州，开展三天屠杀游戏，杀光抢光烧光，凉州人对吐蕃的怨恨达到极点。夏太宗当机立断，花重金买通江湖杀手，刺杀知晓合作之事的吐蕃官员，包括干布也不落下。”贺清笳淡淡地道，表情冷淡。

　　“阿姐，你都知道！”风竹郎君站起身子，红了眼眶。

　　“阿耶后来告诉我了。”贺清笳语气淡然。

　　她那时不像风竹郎君那般情绪激动，只是有点气愤，觉得夏太宗如此阴险狡诈，不堪为天下之主。因此，她去了金陵，建立南燕政权，试图与大夏抗衡下去。而且，她有信心，只要坚持下去，大夏不会有好结果。

　　可惜，顾籍特意寻她，告知她一个荒唐事实。燕哀帝派影卫下凉州，搜罗夏太宗勾结吐蕃的证据，然后将证据摆给夏太宗看，要求了巨额补偿。不错，是巨额补偿，不涉及土地割让。在燕哀帝看来，个人的吃喝玩乐，凌驾于皇权之上。

　　贺清笳思量了许多天，最终决定放弃大燕。

　　“阿姐，为什么你可以无动于衷！”风竹郎君愤怒不已。

　　“清竹，大燕已经灭亡了，如今是大夏盛世。”贺清笳轻叹道。

　　“阿姐，大燕灭亡又如何，那是大夏作弊！我承认，阿耶不适合做皇帝，将原本岌岌可危的朝廷折腾得更加千疮百孔。但是，你不一样，你就像是上天恩赐的神女，美丽、聪慧、坚强、勇敢、理性、善良，注定是大燕的希望。”风竹郎君指着贺清笳，气得浑身发抖，尔后停顿半晌，继续道：“而大夏能够有什么未来？前太子李纯筌不是亲生的，被夏太宗弄死；太子李纯笷沽名钓誉，全靠卢含笑支撑；瑞王李纯筑骄傲自大，迟早会出事；金城公主李纯筝心胸狭隘，登不了大雅之堂；康王李纯简不学无术，最擅长捞钱；宜城公主李纯簌飞扬跋扈，挥金如土。”

　　“清竹，你先冷静一下。”贺清笳清清冷冷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