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也许真的情绪不好,什么都不想管了。
“娘子这是怎么了?”绿筠喃喃自语。
她敏感地察觉出贺清笳的不对劲,准备转过头去同李纯简探讨一下,奈何李纯简已经开溜,显然有自己的小算盘。
算了,她家娘子倘若当真不高兴,她就更不应该好奇。
晚膳时分,李纯简张罗了一桌子楼外楼的菜品,分别是酿鲮鱼、芙蓉蟹斗、九扣三丝塔、滴水观音、琉璃鱼骨、神仙猪、凤凰脑,鸡髓笋。
道道名贵,教绿筠咋舌。
绿筠假装不知道贺清笳的思绪,大快朵颐。
李纯简也是假装不知道,给贺清笳夹菜。
贺清笳明显比平时吃得少,很快就搁下筷子。
绿筠犹豫许久,她今晚要不要陪她家娘子一块儿睡觉。娘子若是愿意吐露心事,她就认真聆听,努力开导。娘子要是不乐意,有人作陪,不会孤单。
可惜,大理寺有紧急事,管公明亲自登门怨歌行,请求绿筠帮忙。绿筠很纠结,小脸都皱巴起来,贺清笳看不下去了,便点头答应,替绿筠做了决定。
不过,绿筠恋恋不舍地离开后,贺清笳漫不经心地瞟了一眼李纯简。
李纯简做贼心虚地摸了摸下巴。
原来,大理寺所谓的紧急事,是李纯简派篮羽跑一趟大理寺,施加给管公明的。管公明自然知晓其中猫腻,打算独自解决,却发现无能为力,才不得不妥协的。当然,管公明不会将李纯简那点阴暗小心思,拿出来给绿筠看。李纯简毕竟是他的主子,绿筠有胆量暴揍李纯简,他就只能维护。
夜里,下了倾盆大雨,好像倒回了夏季。
贺清笳原本读了佛经,积累了睡意。可惜,听着雨声,她就睡不着了,心跳又快又乱,好像会发生什么。可是,无论发生什么,都是她无法阻止的。每个人有自己的抉择,分不清楚对与错,只能去尊重。
忽然,木门吱呀一声,被悄悄推开。
贺清笳抱着被褥,坐起身子,眸光清明。
“清笳,我睡不着……”李纯简抱了一床被褥,拖长软绵调子,桃花眼儿水雾朦胧,令贺清笳恍神半晌。
她似乎对李纯简愈发缺乏抵抗力了。
可是,她有必要去抵抗么,岂不是证明自己心虚。
“清笳,你是担心风竹郎君吗?需不需要我吩咐几个府兵偷偷跟踪他?”李纯简坐到床边,见贺清笳不肯挪位置,便摆出嬉皮笑脸的模样。
“康王殿下,不必冒如此大的风险。”贺清笳语气淡然。
风竹郎君要报复夏太宗,李纯简必须离得远远的。按照情理,李纯简不应当来怨歌行,或多或少令人浮想联翩。权力斗争,最富有想象力,比如说莫须有罪名。
“清笳,那你让一让,我要睡在旁边。”李纯简理直气壮地道。
老实说,李纯简要是执意和贺清笳巫山云雨,贺清笳要么承受,要么寻死。强权压下来,普通人如蝼蚁般不堪一击。
不过,李纯简不会这么禽兽,他只是想陪一陪贺清笳。
犹如昆仑山晶莹雪一般神圣的娘子,也会伤怀的。
贺清笳听后,让出一边,侧过身子,合上双眼。她实在睡不下去,感觉身子骨一点点寒凉,连带着被褥也逐渐冰凉。
蓦然,李纯简钻进被褥,吓得她身体不自觉一颤。
“清笳,我帮你暖一暖。”李纯简张开双手,揽着贺清笳,再无多余的举动。
渐渐地,被褥干燥暖和起来,熏得贺清笳生出睡意。贺清笳不再多想,沉沉睡去,直至一觉到天亮,被绿筠的敲门声喊醒。
“清笳,保护我……”李纯简也苏醒过来,委屈巴巴地道。
若是让绿筠撞见他和贺清笳同床共枕的画面,绿筠肯定要剥了他的嫩皮。他这身嫩皮,雪白光亮,可以吸引贺清笳的眼球。
可惜,贺清笳精神恍惚地掀开被褥,然后打开木门。
紧接着,绿筠尖叫一声,火冒三丈,在李纯简唤来篮羽之前,将李纯简揍得鼻青脸肿,教李纯简发出杀猪般的嚎叫。
绿筠仍然不解气,径直去了厨房,拎起一把菜刀。
李纯简见状,不管蓝羽的死活,立即逃之夭夭。
“阿筠,说正事。”贺清笳收起菜刀,语调低沉。
“娘子,李纯简有没有伤害你?”绿筠紧张兮兮地问道。
“阿筠,说正事。”贺清笳抚了抚额头,重复道。
贺清笳很少重复话语,意味着她有点生气。绿筠立刻反应过来,撇了撇嘴,低声道:“娘子,风竹郎君死了。”
“清竹果真一心求死。”贺清笳转过身子,眼角滑落泪滴。
第176章 大义
即使贺清笳背对着绿筠,即使贺清笳只流了一滴眼泪,绿筠也是可以感受得出来,暗自唏嘘不已。
她是不是应该适可而止,不去描述大理寺少卿管公明所推测的风竹郎君的死亡过程。
可惜,贺清笳漫不经心地问道:“怎么死的?”
“娘子,我不知道……”绿筠下意识退后几步。
贺清笳听后,踱步到铺头,准备出门,却被绿筠拦住。
绿筠思量再三,认为口头述说所带来的感受,比起直接目睹总是差了那么一大截。况且,她知晓她家娘子的性情,她家娘子若是踏入大理寺,必定恳求管公明,亲自解剖一番风竹郎君的尸体。而管公明看在康王李纯简的面子上,一定会答应。那样的杀伤力,足以让贺清笳至少三天三夜情绪不佳。
“娘子,我知道。”绿筠露出愧疚之色。
“阿筠,说吧,我心底有数。”贺清笳轻叹道。
“风竹郎君昨夜歇在听雨洲,吟诗作对、写书作画,欣赏笙歌曼舞到半夜才散去。公明说,他是从三楼跳下来的,摔不死,只是浑身多处骨折。恰逢下雨,在雨水的冲击之下,他受尽了疼痛而死。他死的时候,紧紧握着一卷果丹皮。那果丹皮吸引了野狗,野狗叼走果丹皮之前,先啃了他的肉骨。公明是在一个卖野狗的无赖手中追回了果丹皮,那个无赖是识字的,敲诈了公明一大笔银钱之后,还是将果丹皮的内容传播出去。公明气急了,决定先咱猴子,杀了无赖,再向夏太宗请罪。可是,他追到无赖,无赖当着他的面,跌落越女湖而淹死。初步判定,无赖体内不残留任何特殊药物,应当是意外。”绿筠讲述得很慢,唯恐带上个人悲伤心情,影响到贺清笳。
“阿筠,你说,清竹会不会预料到自己的惨死?”贺清笳清清冷冷地道,眸光闪动,宛若蒹葭上的冰霜逆转为白露。
绿筠听后,认真思索,想不出答案。
其实,风竹郎君可以预料到。三楼摔不死人,这是常识,除非喝醉了酒,意识不清醒。可是,对于一心求死的人来说,怎么会意识不清醒了。风竹郎君这么做,无非是博取同情,尤其是她贺清笳的同情,哀求贺清笳慢一点出手破局。
于是,贺清笳关闭了怨歌行三日,长安城闹得沸沸扬扬。
原来,果丹皮如实记载了大夏与吐蕃当年的秘密协定。
年轻一辈的长安人,生活在太平盛世,感触不深,最多吐槽一下,权斗往往伴随着肮脏、阴险、血腥,是普通人想象不到的。
中年一辈的长安人,儿时经历过大夏与大燕的纷争,感情很复杂,就像是被大夏这个救世主狠狠地欺骗了,彷徨无措,甚至埋怨大夏这个救世主为什么不可以欺骗他们一辈子。
老年一辈的长安人,有部分是从陇右道逃出来的。他们永远也无法忘记,他们的家人是怎么被吐蕃残忍杀害的。他们怨恨了吐蕃一生一世,感恩了大夏一生一世,如今看来,非常可笑。
他们日日蹲在茶楼,倾诉那年的惨状,不知如何缓解心中的伤痛。他们要不要怨恨大夏人,将自己怨恨进去!是他们无知,不相信大燕,才导致大夏野心膨胀吗?是他们无能,纵使没有犯过大错,纵使努力活着,也要被大夏无情利用吗?如果他们无知无能,上天是不是不应该逼迫他们出生在人间呢?
秋雨,大概是体谅老年一辈的长安人的心情,打在残荷上,落在梧桐上,凄凉、凄清、凄楚。
“阿筠,外边是什么光景?”贺清笳趴在窗口,慵懒无力。
“娘子,长安的老人家近来死了大半。有些是毫无征兆的正常死亡,临死前很是伤怀,念叨着过去。更多的是非正常死亡,他们不顾儿女的劝说,跳佛塔、吞毒药、投曲江……”绿筠低声道。
绿筠有些害怕出门了,到处都是送葬队伍,一眼望不到头的招魂幡和白灯笼,看得她莫名流泪。
原来,人活着,是需要希望的。
大夏与吐蕃当年的秘密协定,正是掐断了老人家的希望。
“朝廷怎么做?太子怎么做?”贺清笳问道,语气淡然。
“朝廷给每位死去的老人家发了抚恤金。后来,刑部发现,有一批丧尽天良之人,悄悄弄死老人家,骗取抚恤金。太子上报了朝廷,便吩咐刑部,彻查每一位老人家的死因。可是,长安天天死老人家,对于这种头绪复杂的小案子,刑部忙不过来,只能抽调了大理寺的人手。”绿筠说到最后,无可奈何地叹息一声。
管公明格外忙碌,忙到每天忘记吃饭。
绿筠想要给管公明送吃食,又不大愿意出门。
她觉得,长安再这么愁云惨淡下去,她就要跟着抑郁了。
“阿筠,青冥城主欠我一个人情,是时候归还了,你替我跑一趟,将我写的信件,交给城郊的打铁匠。”贺清笳冷声道。
“娘子,什么书信?”绿筠急切问道。
绿筠可以不在意青冥城主是谁,可以不在乎贺清笳如何与青冥城主有交情的,可是她担忧贺清笳会做出对自己非常不利的事情。
这个李纯简,又不知去哪里了,怎么不及时出现,安慰她家娘子呢。那些小玩意虽然毫无作用,但是总会产生一丁点效果。
“还没有密封,你可以拆开看的。”贺清笳沉声道。
于是,绿筠摊开信件,细细阅读,内心震撼。
她家娘子,讲究大义,实在理智。
其实,这封书信,是贺清笳模仿了燕哀帝的笔迹和风格,写给夏太宗的。彻底还原了,燕哀帝知晓夏太宗与吐蕃赞布的龌龊交易之后,如何讨要封口费的,仿佛陇右道的人命都能够换成银钱。
如果说大夏的创建史充满了血淋淋,那么大燕的灭亡史完全就是咎由自取。燕哀帝当时为陇右道掉了很多眼泪,还写过无数首破诗,转头就争取自己的利益最大化。对比之下,夏太宗不算让人绝望。
第177章 野心
秋雨终于停歇,阳光虽然偏冷,终究还是光亮。
不管长安人相不相信青冥城流出的燕哀帝的书信,至少给人间带来一丝微末的希望。
怨歌行重新打开门做生意,接的都是丧事。
贺清笳忙碌个不停,绿筠也没空出门。
李纯简时不时过来看一眼,捎带的多半是小吃,有葫芦鸡、泡泡油糕、羊肉泡馍、团扇酥、炸柿饼等。
那葫芦鸡,提前剔除骨头剁成小块,皮酥内嫩,方便李纯简投喂贺清笳,教绿筠暗自羡慕。
绿筠盼了几日,最后找理由说服自己,管少卿很忙。
可是,李纯简忙得不能来的时候,篮羽会带来更多有趣的小玩意。例如,那些甜品桂花糕、荷花酥、透花糍、酪樱桃,就是要哄得贺清笳不会责怪李纯简。咳咳,其实这是李纯简自作多情,贺清笳根本没有这个心思。
可怜的绿筠,吃着她最喜欢的透花糍,倒是有些埋怨管公明。
这世上怎么会有如此奇怪的人,将事业当作生命一样维护。
绿筠憋屈了七八天,直至李纯简送来十二篓子螃蟹,分别是十二品种,即蝤蛑、拨棹、拥剑、彭螖、竭朴、沙狗、望潮、倚望、石碅、蜂江、芦虎、蟛蜞,供贺清笳任意挑选,绿筠的闺怨情绪彻底爆发,气势汹汹地出了怨歌行,连篮羽高声呼唤她试吃了蟹酱再走也听不见。
“康王殿下,你是不是做了自认为对不起我的事情?”贺清笳趁着休息的空当,品尝一下楼外楼新鲜出炉的糖蟹,即加蜜糖的螃蟹,是长安近来十分流行的吃法,语气格外平淡,平淡到李纯简不会心虚。
“清笳,没有呀。”李纯简轻轻摇头,眼神极其无辜。
“罢了,你不可能对不起我。”贺清笳喃喃道。
因为不在乎,无所谓对不起,李纯简立刻想到这点,心里头酸楚极了。这片昆仑山晶莹雪,怎么千年不融化一小块呢。
“清笳,假如我做了对不起你的事情,你要如何对待我?”李纯简蹭到贺清笳的身旁,委屈巴巴地道,桃花眼儿水雾朦胧。
贺清笳很想回复一句,没有假如二字。
可是,她停顿片刻,到底咽下去。
“大概会成全康王殿下。”贺清笳淡淡地道。
贺清笳知晓,李纯简为什么会对不起她,只有那么一个缘由,她当然要选择成全。
“清笳,我不要你的成全,我只要你!”李纯简连忙紧紧地拥抱贺清笳,唯恐下一刻就失去贺清笳。
或许,他对于贺清笳来说,只是一个美丽的过客。
然而,贺清笳对于他来说,应当是很重要的同伴。
这时,来了客人,李纯简只能松手。他看着贺清笳忙活一阵子,被篮羽告知了急事,不得不匆忙离开。
半炷香后,绿筠回来,面色沉重。
贺清笳见状,接待了最后一个客人,就暂时关闭怨歌行,煮了桃夭茶,等待绿筠慢慢倾诉。
“娘子,有人质疑,青冥城流出的书信,不是出自燕哀帝之手。具体是谁,有待查证。”绿筠抿了一口温热的桃夭茶,低声道。
“怎么质疑的?”贺清笳问道。
“过于完美。”绿筠蹙起眉头。
燕哀帝的字迹,表面上看起来瘦挺爽利,侧锋如兰竹,一笔一画颇有飘逸风骨,实则透着柔媚轻浮的本质。
若不是长期揣摩燕哀帝的字迹,恐怕不得其要领。
另外,燕哀帝的文风,偏向婉约瑰丽,一字一句极其讲究,都是经过千锤百炼才成定局。一般人想要模仿燕哀帝的文风,首先要保证自己才思泉涌。
最完美的便是书信本身所用的纸张,正是桑皮纸。
青青桑皮纸,残留素心兰香,是燕哀后所独创。
绿筠将这三点讲出来,便巴巴地望着贺清笳。
“死于金陵战役的安泰公主,留给后人的真相,这个解释,是不是足够完美。”贺清笳思量片刻,冷声道。
“娘子,这么说,会被人认为不孝的。”绿筠露出为难之色。
“阿筠,那就先查一查到底是谁在背后捣乱。”贺清笳抚了抚额头,轻叹道。
此刻,贺清笳已经肯定幕后黑手了,只是给绿筠找点事情做,省得绿筠胡思乱想,反而猜测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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