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陛下!”刘仁扑通一声跪下来。
齐楹踅身,眉心微蹙:“什么事?”
刘仁看向他又看向执柔,颤声说:“薛夫人……薛夫人适才用了陛下让娘娘送去的药,竟……竟有中毒之兆。”
齐楹的眉心蹙得更紧,执柔抬起头,目光静静地落在了他脸上。
第36章
这些年里, 想要利用执柔的人很多。
除了薛伯彦夫妇,还有皇后、太后和齐桓。
甚至尚存和方懿和这样的大臣,也存了几分利用的心思。
她素来不喜欢自怨自艾, 可在这宫闱中的每一日,何尝不是举步维艰、如履薄冰。
也正是因为如此, 齐楹能给予她的坦诚与情真才分外珍贵。
她抬眼望向他的那一刻,齐楹也恰好转过头来。
他对着执柔伸出手:“走吧, 先吃饭。”
冬日的风吹过他指尖,他的手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
执柔没有说话, 缓缓将自己的手递了上去。
在握住她的那一刻, 齐楹轻轻松了口气。
那一轮橙红色的夕阳把人的影子拉得格外长, 执柔看着自己和齐楹的影子落在一起。
身后的浩浩荡荡的仪仗鸾驾,牵着她的手时, 齐楹便不再用盲杖了, 他落后她半步,任由她引路。脚步声落在心头, 似雨水落在荒芜的旷野上。
承明宫的偏殿里已经摆好了膳, 六个热菜两个冷菜, 在执柔的手边还放了她爱吃的粔籹,加了甜酪,奶香四溢。
这一餐饭两个人都吃得很安静,齐楹略动了两箸便停了下来。张通为他倒了杯茶水漱口, 齐楹安静地垂下眼眸喝茶。
不过才半个时辰的功夫,天色便渐渐泛起一丝昏黄,是要下雪的天气。
那道粔籹执柔吃了两口, 却有些食不知味,于是便也放了下来。
太监宫女们无声无息地将菜撤了下去。
天光黯淡, 两个人都没有叫掌灯,于是在浅浅昏暗的光线里,齐楹的脸明昧掺杂。
“陛下。”执柔开口。
“先不说这个。”齐楹站起身,“至少不是现在。”
他缓步走到屏风后的屏塌上,背对着执柔躺了下来。
听不见他的动静,执柔跟着走到了屏风旁边。
齐楹侧卧着,枕着自己的手臂,身子只有浅浅的起伏。
他不想说话,执柔却又勉强不得,她走出偏殿的门,张通正站在门口,见她出来还以为出了什么事。
“陛下心情不好吗?”执柔问。
“没有啊。”张通有些意外,“娘娘今日去省亲,陛下怕娘娘肚子饿,专门嘱咐膳房做粔籹,指名道姓说要加甜酪。听说娘娘回来了,陛下什么都顾不得,说要去章华门那等着娘娘。陛下不是喜怒形于色的人,可就连奴才都能瞧得出陛下是高兴的。”
他小心翼翼地看着执柔:“是不是娘娘说了什么,让陛下不痛快了。”
执柔摇头:“我适才什么都没说。”
“这就是了。”张通是个机灵的,“过去哪一回娘娘陪陛下用膳,那都是言笑晏晏的。虽然祖宗规矩说食不言寝不语,可那是对着外人、给旁人做样子的。娘娘乐意跟陛下说话,哪一回陛下不是笑着听的。薛夫人出了事,娘娘却不愿开口了。虽说东西是陛下赏的,可里头加的东西,事未必是陛下做的。”
“娘娘,奴才伺候陛下这么久,一路跟着陛下去了殷川,陛下身子不好,却绝不是不好相与的主子。要说耍威风,那更是闻所未闻了。”两个多月的功夫,张通已经开始替齐楹说好话了,“娘娘别生陛下的气。”
执柔听这话,笑说:“我哪敢生陛下的气。”
“不是敢不敢,是想不想。”张通再行了个礼。
“陛下睡下了,我一会来问他。”
回了内殿,执柔又走回到了屏风后面。齐楹睡在外侧,没留出她能坐的地方,执柔便在屏塌的脚踏上坐了下来。
若说没有分毫的疑心,那也是假话。
一朝被蛇咬,被骗得多了,就算是不怀疑,也总会生出两分警觉。
她用膳时想的便是这个,若不是齐楹,那又会是谁。
若真的是齐楹,那又该怎么办。
到底是有人借机挑拨君臣之间的关系,还是齐楹早就想对薛伯彦动手了。
心里有个声音说:不是他,不是他。
执柔亦在心中附和:不会是齐楹。
可就是她的这一瞬的迟疑,还是叫他发觉了。
执柔靠着床沿,心乱如麻,外面起了风声,渐渐听到了细雪拍窗的声音。
床上那人一点动静都没有,执柔渐渐起了困意,眼皮也越来越沉,半梦半醒间,一只手过来拉她的胳膊。
执柔睁开眼,齐楹正坐在床边,倾过身来扶她。
他不说话,唇也抿着,眼上覆目的丝绦掉在地上,他浑然未觉。
那双眼睛半垂着,布满了血丝。像是一直没有睡的样子。
于是执柔被他拉着坐在了床边。
偏殿里其实并不冷,哪怕是下了雪,执柔的手也是热的,倒是齐楹自己,手指像是冰块一般的冷。
见她坐好了,那双手便收了回去,搭在腿上,捏着自己的衣服,用了两分力,指骨呈现出一种青白的颜色。
于是执柔垂着眼睫,轻轻用自己的手去拉他。
一下,两下,齐楹到底松开手指,任由她将自己的手拢在掌中。
她将他的手握着,凑在自己唇边,轻轻为他呵气。
“这件事,朕会着人去查的。”齐楹先开口了,“有了消息,朕回头叫人知会你。”
执柔咬着唇,轻声说:“臣妾不是要……”
齐楹依稀笑了一下:“不早了,朕叫人送你回去。”
他叫了一声张通,张通便从外头走了进来。
“给皇后备轿。”
张通见他俩坐着,齐楹的脸色也不大好看,心里不由得打鼓,小声说:“陛下,外头在下雪呢。”
齐楹起身下地,从木施上拿了执柔的氅衣,又踅身走到床边替她在颈子下系好。
他从地罩旁的架子上拿起一把伞来:“朕送你。”
没有去拿盲杖,他牵着执柔的手走到殿外,纷纷扬扬的雪花自天上飘落下来,被灯笼照出朦胧的影子。齐楹仍穿着单薄的衣服,抬着胳膊将伞撑在执柔的头顶。
“朕会给你交代的。”他如是道,“朕也不是在怪你。”
若真是要责怪,他怪的也只会是自己。
执柔登上步辇,齐楹还独自撑着伞站在原地,他口中呼出的白气散在寂静的雪夜里,眉弓冷冽,睫毛上都浮着一层霜雪,人却岿然不动,像是一棵栉风沐雪的乌桕树。
张通在他旁边说着什么,齐楹却没有回答,他的脸仍旧朝向着执柔的方向。
哪怕她的步辇已经消失在了垂花门后。
*
那日后半夜时有小黄门来报,说薛夫人到底没救回来。
齐楹赐了寿材下去,也许薛伯彦停朝几日,回去治丧。
临近新年,出了这样的事的确叫人没了过年的心思。
承明宫里灯火通明,齐楹坐在殿中,开始逐个审人,但凡事碰过东西的,除了他近身的刘仁张通之外,哪个都要去审一遭。
他掌管少府监的时候便以手腕凌厉著称,如今登基为帝,平日里素性温和惯了,于是就容易叫人忘记他原本雷霆的手段。
所有人都在殿前跪着,方懿和带着廷尉司的人,拉着一张条凳,轮番打板子。
打板子的时候要将人的衣服扒开大半,不光是刑讯皮肉上的疼,还有一重是精神上的凌迟。跪着的人都瑟缩着,听着一声又一声的廷杖声,几乎叫人打起摆子来。
皮开肉绽,鲜血淋漓,不时有痛苦的嘶叫声响起,哪个都叫人胆战心惊。
薛伯彦将府中事交给薛则简,也在跟着旁观刑讯。
每人四十杖,生死不论。
下一个要受刑的人是个四十多岁的婆子,她被几个黄门拽起来时人也抖得很厉害。
脚踩在地上,还能感受到上一个人温热的血液透过鞋底传来的触感。
她人抖得像筛糠一样:“奴婢真的不知道薛夫人的事是怎么回事,若奴婢招供别的,能不能不受刑了?”
行刑的廷尉右平和方懿和对视一眼,方懿和冷笑道:“你且说你要招供什么,若有半句虚言,当场杖毙。”
她颤抖着望向御座上的齐楹:“陛下可还记得奴婢?”
齐楹淡淡道:“记得。”
这个婆子名叫迎晖,曾经是孟皇后身边的人。
她眼含热泪,止不住的磕头:“当年害陛下失明的,并不是孟皇后,而……而是益州的太后。”
承明宫豁然一静。
那婆子有些怯,咬着牙继续说:“当年人人都说陛下盲眼之症是孝宁皇后给陛下误服了药物,其实那味虎狼药是太后的意思,和奴婢睡在同一房中的迎霜被太后收买了过去。这事奴婢原本也是不知道的,还是后来迎霜吃醉了酒,胡乱说给奴婢听的。那时除了奴婢之外所有人都喝醉了,所以这事一直烂在奴婢一个人的肚子里……”
薛伯彦冷笑一声:“太后口口声声自称天下人之母,竟作出此等不仁不义之事,荒唐至极。当初孝宁皇后因为此事急痛交加,大病一场,就连陛下也险些没救回来。那妖妇信誓旦旦雄踞益州,却有如此欺世盗名。他们与我们几次交手,陛下都念及手足之情不忍刀戈相向,如今看来,到底是不必在乎这份手足之情了。”
“陛下,栎阳大营有精兵十万,早已枕戈待旦,秣马厉兵。”薛伯彦抱拳道,“北狄人已与我等暂且和谈,咱们可在此刻腾出手来一举南下,扫清余孽。”
丝丝入扣,终于在此刻首尾相接,成为闭环。
薛伯彦要的是一个师出有名。
他料想到齐楹要审这桩案。也看得出齐楹并不想和齐桓兵戎相见。
他不惜利用了薛夫人的一条性命,更不惜将昔年腌臢的宫闱秘辛大白于天下。
说到底,不过是喝着死人的血,为活着的人铺路。
也是为他促使齐楹兄弟相残蒙上一块遮羞布。
孝宁皇后四个字从齐楹心上滚过,不至于烈火烹油,却像是从喉咙里猛然灌了一杯冷茶进去,冷得人四体生寒。
第37章
倾举国之力南攻。
这短短几个字, 为永熙十一年的末尾蒙上了一层血色的猩红。
什么山中高士,什么醉卧美人。人人都是血肉之躯,白刃扎进去, 不过是血溅三步。
那一年的除夕,过得分外凄凉。朝廷中的许多官员被调遣南下, 长安几乎空了一半,但凡有劝阻薛伯彦的, 尽数革职抄家。他是铁了心要把齐桓击垮,在他心里, 齐桓是个隐患, 若等他调养生息过来, 只怕就是他薛伯彦的死期。
整个未央宫哪怕歌舞升平,仍抵不过心底肃杀的寒意。
除夕夜宴前, 薛伯彦又下旨砍了两个人。
执柔来到前殿时, 齐楹已经饮过数杯酒。张通看见执柔,只像是找到了救命稻草, 一溜烟地跑过来扶她:“娘娘, 娘娘您可算来了。”
“怎么了?”
张通压低了嗓音:“大司马今日处斩了两名老大人, 其中一名还是尚太傅昔日好友,和陛下也有几分私交,陛下心里只怕不痛快。”
他机敏聪慧,跟着齐楹这段时日已经将宫里的许多事都摸了个七七八八。
执柔点点头说知道了, 而后踏着幽微的烛火,走到齐楹的身旁。
铜磬声里,古朴苍凉的乐声宛若一圈圈在宫阙深处荡漾开的涟漪。
宛若上古的神兽, 正在引颈长鸣。
齐楹没有什么表情,执柔在他身边坐下, 然后把他桌上的酒盅替换成了茶壶。
酒酣乐暖,对着执柔勾了勾手,示意她附耳上前来。
执柔倾身过来,齐楹在她耳边沉沉的笑:“你听,这是大司马在杀朕大臣的声音。”
人早就死了,此刻哪里会听到行刑的声音。
耳边的舞乐声太过靡丽,酒觞相撞,宛若有什么东西碎裂开来。
齐楹说完这话便止了,又去摸酒盅,摸到了茶壶微微愣了一下,仍旧倒了满杯。
“臣妾之前错怪陛下了。”执柔小声和他道歉。
齐楹转头看来:“你说的朕就听不懂了。”
酒杯中倒映着头顶一轮弯月,齐楹对着执柔举杯:“新春嘉平,长乐未央。”
他低低的笑,笑得风流倜傥。
想要南攻,首先要夺取的便是并州。并州在益州之北,城高池深,是一块难啃的骨头。可又是非取不可的兵家必争之地。薛伯彦在点将的事情上犯了难,想要拿下并州,只怕是要死不少人。这一战若是打得不好,难免要落下许多骂名。若是选用他的亲信,他又有些不舍。
他如今官高爵显,又有一个当皇后的侄女,有着江海都填不满的野心,想要将这大裕的江山尽数烧成灰烬,来填满他的功绩丰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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