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群中一个须发皆白的人缓缓走了出来。
他对着齐楹跪下,低声说:“臣尚存,愿领兵南下夺取并州。”
整个殿前骤然一静。
尚存虽是文臣出身,年轻时也曾以骑射渐长,薛伯彦听闻只觉得大喜:“尚大人肝胆相照,当真是朝廷之忠臣重臣。”
齐楹不同意:“尚太傅年事已高,实在不适合行军作战。”
“陛下可听说过运筹帷幄于内,决胜千里之外。”尚存以额触地,声音平静像是早已下定了决心,“臣虽然只是一介文官,却也通晓兵法六义,若非昔年先帝点臣为陛下之师,臣大抵也能投身中军,纵马安邦。还请陛下准臣心愿。”
“况且,”尚存缓缓抬头,望向御座之上的年轻天子,“臣愿为大裕、为陛下战至最后一息,绝不愿做苟活之人。”
许久之后,齐楹终于从齿关间挤出一个“准”字。
坐在齐楹身边的执柔,亦抬起头来。
她还能想起初见尚存的那一天。
隔着朦胧的一帘烟雨,他率着众人从东司马门外的东阙处走来,广袖博衣,腰佩紫绶。虽疾言厉色,到底可以称得上一句国士无双。
如今不过半年光景,他鬓发皆白,老态尽显。他也是两朝元老了,如今每往前走一步,心里的绝望便又深了一重。薛伯彦权倾朝野,重兵在握,而齐楹似乎从没有着意过军事,而一力着眼于财政民生上,尚存猜不透他的心思,却又不甘心就这样引颈受戮。
他的目光从齐楹身上转到了一旁的薛皇后。
薛伯彦的这个侄女如娇花一般姝色动人,他们叔侄二人,一个握着前朝,一个握着后宫。想到这一重,尚存眼中的不甘和绝望无可掩藏。
那夜宴后,齐楹叫张通叫住了尚存。
他们两人又去承明宫喝茶。
“老师啊。”齐楹笑着说,“古往今来,从没听说过哪个虚君能杀了权臣。就算是汉宣帝,也是等霍光死了,才定了他谋反之罪。在朕这一朝,是见不到铲除奸佞、肃清君侧这样的事了。”
“陛下。”尚存颤抖着接过齐楹递来的茶,“臣时常后悔昔年对陛下倾囊相授,让陛下如此智慧明达,偏生不逢时,乱臣当道。若陛下再昏懦几分,臣也不至于如此不甘心。”
“让臣再为陛下战一次,拼上臣的一身性命,拼上臣的血肉之躯。”
“老师。”齐楹舒展了一下身子,缓缓揭开自己眼上的丝带,折好放在手边。
“老师执意让姑母嫁给尉迟明德,也是因为早料想到了今天,是不是?”
过了半晌,尚存低声说:“是。”
他早已抱定了捐身沙场的决心,放心不下的人除了齐楹,便是齐徽。
“尚令嘉并不是老师的亲生女儿,你是为了叫我姑母死心。”
“尉迟明德,是老师为姑母选好的退路。”
这一席话说得尚存有些意外,又有些尴尬。他做大裕的臣子,本该一心为了天子与社稷,却在许多事情上另起了几分自己的私心。
“老师为何没有给自己想一个退路呢?”齐楹低声道,“朕可以为老师与姑母选一处钟灵毓秀的福地,从此逍遥世外,再不去招惹这些凡尘琐事,难道不好吗?”
“陛下,臣为大长公主做的事,是臣的私心。臣除了私心还有报国之心,臣是大裕之臣啊。”
这句话除了尚存说过,执柔也说过。
生逢乱世,却出了许多英雄。尚存算是英雄,执柔也是。
待尚存走了,张通拿来了一张密报,是一位常侍夹在笔杆里传进来的。
季则昌已经将第一批铜铁从合阳送去益州了。
现在,齐桓的胜算又多了一分,齐楹竟然心中也生出了一丝欢喜。他盼着齐桓能胜,盼着齐桓早一天能回到长安。
桌上有没喝完的茶,却没有酒了。他叫来张通,让他再上一壶酒来。
长歌当哭,醉玉颓山。
齐楹喝完了最后一杯,叫人把酒杯都撤了下去,他说:“朕从今日起,便戒了酒。”
当真要与齐桓正面相碰了,齐楹原本还在意着兄弟之名,现在又觉得没这个必要了。他一个快死的人,在乎名声还有什么用,如今早一天开战,或许他还能活到齐桓占领未央宫的那一天。
那样的话,就算背着骂名去死,他也心甘情愿了。
喝了多少回酒,唯独这一回,越喝越有滋味。涌进喉咙里的那一瞬是涩苦辛辣的,往后却涌动起回甘来。
执柔来时,脚步都带着香,齐楹循声望去,对着她露出一个真心实意的笑容:“皇后来了。”
他衣领敞开着,人看着虽憔悴,却又兴致很好。
又怕她见自己酒醉的样子不喜欢,齐楹伸手去摸茶壶。
执柔冷着脸给他倒了一杯塞进手里,齐楹低低沉沉地笑:“怎么生气了?”
他仰着头,喉结滚动着喝完了杯中的茶,伸手去拉她:“来,坐下。朕给你讲讲自己的事。”
“朕不是生来就看不见的。朕记得自己三四岁时还能看见红的灯笼,绿的青瓦。后来生了一场病,吃了许多药,有一天突然就看不见了。那时,所有人都说,是我母后故意的。她恨我父皇宠爱彼时还是贵妃的徐皇后,要拿我做报复。”齐楹不自觉改了自称。
“没人听我母后的辩驳,她被禁足关了起来,朕连着三年都没见过她。所有人都要朕去恨她,朕也当真恨了她几年。直到朕六岁时,母后身边的迎晖说母后不行了,想见一见我。于是我便偷着去了缀霞宫。母后拉着我的手,一边摸着我的眼睛,她不说话,只是哭。我问她:当真是母后要害我吗,母后说:若是恨我能让你心里好受些,你就恨我吧。”
“转一日早上她便过世了。宫里面连为她哭一哭的人都没有,她入棺前,我为她重新梳了一次头发。这些年来,随着我长大,我早就释怀了这件事。不论她做过什么,我心里都愿意原谅,甚至很多时候,我也会怀念她。”
“那天,迎晖在朕面前说了实话,迎晖说想要害朕的人并不是她。朕心里很高兴朕的母亲不是那个要害我的人,可朕又很后悔,她被人冤枉了这么久,最后含冤而死,就连朕自己都平白恨了她那么多年。”
能在他活着的时候知道这些事,没把遗憾带进棺材里,他心里头已经很是满足了。
从始至终,齐楹的语气都很是平静,像是在叙述旁人的故事。
这些话执柔已经听别人捕风捉影地说完了大半,可亲耳听着齐楹去说,只觉得字字泣血,字字锥心。齐楹拉着她的手,拿她的手背去贴自己的脸。
执柔的嗓子哽住了,一滴眼泪不受控制地从眼眶里掉下来。
齐楹怔忪片刻,又笑:“朕还没哭呢。”
他偏着头去寻执柔的唇,先是吻掉她的泪,再去尝她的唇。
齐楹喝醉了,他的吻比以往更深,眼前天地倒转,他堵着她的唇齿,失了章法,几乎让她不能呼吸。他周身都是烫的,一面拉着执柔坐在自己的腿上,一面摸索着挑开自己的襟口,好能呼吸得更通常些。
执柔的唇舌都是软的,用了两分力气,她便轻哼了声。齐楹松了一分,却又难以遏制亲昵她的那寸冲动。她承着他的这分热忱,又羞怯安抚地回应他。
齐楹箍着执柔的脑后,将这个带着酒意的吻向更灼热的方向推去。
承明宫的蜡烛熄了却也无人来敢点燃,唯有窗外皎洁的明月,将清晖洒落在这两人的身上。
“执柔,同朕说说,若你不是皇后,你会做些什么?”执柔伏在齐楹怀中,齐楹的手指穿梭于她乌黑浓密的发间,他笑意温和,语气中又带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哄劝。
“朕给你一座封邑,让你享一世太平,你愿意吗?”
执柔从他怀中抬起头来,她的指尖轻轻落在齐楹的眉宇之上,顺着他的眉宇又抚摸到他的眼睫。
“陛下。”她的手指停留在齐楹的脸侧,“臣妾想好要什么赏赐了。”
“臣妾想与陛下,生同衾死同椁。”
声音不大,却分外坚定,大有天崩海逝不容更改的架势。
齐楹将头靠在她的肩上,笑声从胸前沉沉地漾开:“你这小女郎好傻啊,这样的赏赐有什么好的。朕给你一处封邑,不会大得叫人觊觎,那里和江陵很像,你就不用再想家了。”
执柔抿着嘴摇头,乌黑的眼瞳透露出一丝倔强:“臣妾已经嫁给了陛下,陛下在哪,哪里就是臣妾的家。”
夜风吹拂着锦支窗,紧跟着再又拂动起床幔,在地毯上留下摇曳的纱影。
空气中带着绿萼梅的暗香和泥土的腥。
齐楹再去吻她,一个字从他唇齿间溢出:“傻。”
嘴上说着傻,眼睛却又泛起一丝红,不知到底几分是酒醉,几分是情真。
第38章
不知是何时松开的她, 却又不舍得松开手,两个人便静静地靠在一起。
夜风吹过山岗,如此夜晚, 天然就能叫人安定下来。
“陛下的眼睛,是用药伤的?”执柔率先开了口。
“嗯。”齐楹抬起手, 轻轻按了按酸胀的眉心。
“原本是一点光都不见的,这两年能依稀见着一点光。”他笑, “亮得刺眼,还不如不见的好。”
执柔坐直了身子, 仰起脸:“臣妾能瞧瞧吗?”
齐楹向后靠着, 摆出一个舒服的姿势:“来。”
衣襟敞开着, 修长的脖颈上唯见喉结的起伏,像是旖旎婀娜的群山。
他呼吸都带着几分灼热和浓郁的酒味, 拂在执柔颈侧, 叫人心猿意马。
她站起身端来烛台,手指轻轻落在齐楹的眼睛上。
灯火如豆, 随着夜风轻轻摇晃, 照得齐楹的眼睛宛若一块剔透晶莹的黑玉。
他的瞳仁随着灯光微微一缩。
眼白泛起一丝红, 一行泪顺着眼尾流了下来。齐楹抬手挡住烛光的方向,莞尔:“太亮了。”
执柔将烛台拿得更远些,蹙着眉思索着什么,而后伸出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你在做什么。”齐楹蓦地一笑。
“你能看见?”执柔微微一喜。
“不能。”齐楹听出她语气中的欣喜, 却又不得不说实话,“有风。”
执柔哦了一声,怕灯火伤了他的眼睛, 背过身去将灯吹熄了。
“陛下。”她犹豫了一下,还是试探着开口了, “陛下未曾想过要去医治吗?”
怎么会没想过呢。
这些年来寻医问药的次数擢发难数,只是一来他不受重视,二来当年中毒的事算是宫闱秘辛,不足为外人道,先帝私心里也并不想大张旗鼓。他缠绵病榻,用药也得斟酌谨慎,一来二去越发耽搁。
“找太医瞧过,开了些不温不火的方子,除了苦也没什么用。”他将头仰着靠在靠背上,抬手抹去流进鬓发中的眼泪,“后来就不喝了。”
这样的事,他若是自己都不上心,别人便更不上心了。孝宁皇后病逝之后,宫里人都渐渐默认了齐楹这样短命的皇子,也不用如何上心,好好活着留一条命在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
执柔喊了声却玉,却玉从外头走进来。
“去多宝槅里拿那个盒子来。”执柔用手比划,“这么大的那个。”
等却玉走了,她借着依稀的月光观察着齐楹的那双眼睛。
像是洒满清晖的湖水,浓郁清澈,浓睫半垂着,干净得没有沾染半分尘埃。
“陛下的眼睛生得真好看。”执柔说完又害怕触动他的伤心事,不由得下意识停了停。
齐楹倒是习惯了,并不觉得难过:“徒有其表的摆设而已。”他还能笑出来。
他松下肩膀,顺着执柔声音的方向轻轻碰了碰她的胳膊:“帮我倒杯水,好不好?”
醉酒的人,此刻觉得渴得厉害。
执柔嗯了一声,起身去桌上找了个茶壶,茶水还温着,她倒了一杯拿给齐楹。
齐楹小口喝了两口,把杯子托在掌心里:“这杯子是什么颜色的?”他突然问。
“青玉的。”
齐楹听罢,和颜悦色道:“这些东西朕用了好些年,能拿手摸出每一寸花纹,却始终猜不出颜色,今天倒是刚好叫你帮朕想全了。”
想。
齐楹的世界,靠得几乎全都是想象。而这样的世界,是几乎安静得没有色彩的。
他把手中的茶水全都喝完,拿手又掂了掂杯子,随手放在了一边的案几上。
却玉已经回来了,手里托着一个方形的绿檀木盒子。
这是执柔自己用的一套银针,每一根针的尾端都缠着细细的红绳。
“臣妾母亲曾经在江陵开医馆,她曾经教过臣妾行针,陛下的眼睛能见光说明并不是完全失明,也许是有经络堵塞不通之处。”执柔说完一席话,又轻声说,“只是臣妾的医术不及母亲高明,所以也没有什么把握。”
徐平也为齐楹行过针,前前后后快一个月的光景,齐楹还没说什么,徐平已经丧气了,跪着接连请罪说自己医术不精。这些年希望失望反反复复,周而复始,他自己反倒坦然起来。
“依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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