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盒子的小太监脚下滑了一下,托盘连带着漆盒一路跌在了地上。
泛黄的书卷被春风吹得哗啦啦作响,吓得小太监忙不迭地跪在地上。
一个东西从书卷中掉了出来,被日光照得剔透晶莹,齐楹躬身将它捡起,竟是数月前他亲手交到太皇太后手中的兵符。
*
最初那一阵子,齐桓对王含章生下的小太子并不上心。
也不过是多过问了几句吃喝琐事,待小太子的身子好些了,他偶尔也会召他过来看看。
四五个月的孩子,正是才认人的功夫,一来二去便和他亲近起来。
每次见他,总是对着齐桓笑个不停。
久而久之,齐桓终是将这孩子放在了心上。
这日,他对着迎春说:“你去告诉皇祖母,往后太子便由朕亲自教养。”
那时徐太后恰巧在他身边,见此情状不由得有些忧心忡忡:“儿女绕膝的确是好事,只是无论如何,朝政才是最要紧的事。”
不知从何时开始,齐桓对朝堂上的琐事越发不放在心上,听徐太后如此说,齐桓拿着布老虎的手微微一顿。他笑:“既已决定了逍遥度日,自然要选个最快慰的法子过活。横竖前朝的事有大臣,再不济还能有皇祖母。”
徐太后听出了弦外之音,语气也有了几分正色:“我知道你对你皇祖母心有不满,只是她历经三朝,到底是眼光更为毒辣些,能有她助你一臂之力,是你的福气。”
齐桓听罢冷淡一笑:“朕这个皇帝做得越来越没有滋味,不单单有太皇太后和外戚要从朕的手里分一杯羹去,就是连母后你也总是要逼迫朕。朕如今想通了,既已如此,不如索性不管,皇祖母高兴,朕也自然乐得清闲自在。”
听他这么说,徐太后眼中露出痛色:“舒让,你……我又如何逼迫你,你若是因为阿芙蓉的事情归罪于我,我这做母亲的也无话可说,也请你垂怜着我这当母亲的心意,无论如何也不能看着你折磨至此。”
“垂怜?”齐桓像是听到了什么可笑的话,“前有薛执柔、再有王含章,如今终于轮到朕自己了。这个皇帝,朕属实是做得窝囊。依我看,如今朕的日子,竟还比不上当初在长安的齐楹。母后难道不觉得可笑吗?”
他的语气更高了些,小太子被吓得嚎啕大哭,盛放过阿芙蓉的杯盏尚带余温,齐桓将小太子轻轻抱起,淡淡道:“朕这辈子已经命定,无论如何也不能让自己的孩子步朕的后尘。若母后心中还存有半分对朕的垂怜,只请你好生颐养天年,不要再逼迫朕了,求你给我留几年太平日子吧。”
齐桓抬起眼,望着跳动的烛火:“我不如他,我投子认输。”
*
入夏后的第一场雨,淋湿了大半个城池。
元享亲自来接执柔去益州,走的便是水路。
江陵渡口的海女神像还立在原地,像是千百年都不会改变一样。
依旧是稀薄的一层晨雾,孤舟一片,在江上划开一片涟漪。
元享见执柔随身带着药,不由得有些担忧:“王妃这是……”
瓷白色的碗,浓黑的汤药,执柔的眉眼平静安宁:“倒也不是什么大问题。”
元享松了口气。
执柔继续轻声道:“只是这路上舟车劳顿,怕这小人儿受不住,才吃的这些药。”
喜悦之色骤然浮现在元享的脸上:“莫不是……”
执柔含笑颔首,元享忍不住拍手:“真是天大的喜事,主子听到了,不知道要高兴成什么样。”
见他欢喜,执柔也跟着露出笑意:“他还好吗?”
“还好。只是政务很忙,抽不开身。”元享眼中又带了忧虑,“若不然,主子必然要亲自来江陵接王妃回去。”
“太皇太后那边呢?”
见元享不说话,执柔便猜出其中必然有端倪:“怎么?”
元享叹了口气:“属下离开益州时,益州的形势不大好。太皇太后总揽朝纲不肯放权,陛下的身子不好,如今已经不大管事了。”
他很快又整理好情绪:“不过王妃放心,如今咱们早不可同日而语,这些事不会难倒主子的。”
第80章
见执柔不语, 元享有意换了个话题:“不过这些都不是什么要紧事。”他小心地看着执柔的神色:“咱们要往北边用兵了。”
长安。
执柔显然愣了一下:“当真?”
“当真。”元享道,“尉迟明德王妃可还记得?”
执柔点头:“自然是记得的。”
“是他给主子写信来,说要与主子共同夹击长安之南北。”
向长安用兵是早晚的事, 这不单单是她一个人的心愿,更是齐楹的心愿。就连齐桓, 都无时不刻盼望着能发兵,重新攻回长安去。”
执柔轻轻点头:“这是好事, 也是坏事。”
元享不解:“这是一统全国的好事,怎么王妃会说是坏事呢?”
“打仗这样的事, 总归是要流血和死人的。”孤舟飘荡在江水上, 只有摇橹声与水声交缠在一起。执柔身上披着一件薄薄的氅衣, 头发用一根碧玉簪子束起,人像是出水芙蓉般雅致清淡。
“到头来, 母亲失去儿子, 妻子失去丈夫。”她笑了一下,“我也深知没有什么好的法子改变这些。”说到底, 不过是政治上的事, 各为其主罢了。纵然不是同路人, 也不是非死不可。
既然是要穷尽思量钻研进政治深处去,就得做个心冷的人。不去想、不去看,不要把人当作血肉之躯,而只当作一个又一个文字与符号。只是这样的事, 执柔做不到。她也深知,此刻的牺牲,是为了日后不再有更多的人再去牺牲。
只是这样的心思又太过割裂, 像是要将人放在浪尖上撕扯。
“咱们什么时候到益州?”执柔换了个话题。
原本是打算过了江就换马车的,只是得知了执柔的身孕, 赶路的事是万万急不得的。
“先是沿着江走,到了扶庸再换马车。前前后后大概还要六七日。不过王妃且宽心,咱们走的是最好走的路,不会有什么车马颠簸。”
说完这些,元享又继续道:“不过是让主子多等些日子,比起王妃的好消息,这些都太微不足道了。”而今形势都渐渐转好,执柔也终于能从元享的眼中看出些许笑意。那个昔日里果毅忠诚的少年的影子与他又渐渐重合起来。
他随身带着盐茶,用了香辛料腌的,喝起来并不单有茶叶的清苦,还带着一丝辛咸。
“祛湿的,江上冷得厉害。”一碗入口,身子当真觉得暖了不少,执柔捧着碗,静静地望着无边的江面发呆。
“娘娘。”元享在她背后叫她,执柔闻言回头看他。
四目相对良久,他终于轻声道:“人生在世,难的是让自己高兴。娘娘别让自己陷进这些东西里。”
“好。”执柔笑,“多谢你。”
*
犹能记起未央宫,煊赫又辉煌的大殿。
高耸在白玉丹墀上的日晷。
这般巍峨又磅礴,像是千秋万代都要伫立在龙首山上。
太阳的影子从东方升起,再从西方落下,如此周而复始、生生世世。
那的一砖一瓦,飞檐翘角,竟然都如此清晰地浮现在太皇太后的脑海里。
她站在窗下,望向北方的天空。
时间过得太久,以至于迎春都有些担忧地来劝她:“既然娘娘心里也不是不念着长安,为何依然不肯许汝宁王所请呢?”
明明是夏天,空气里冷得像是结了一层冰,汝宁王走后,太皇太后便始终这样沉默地站在这。汝宁王的态度很明确,是一定要夺取长安的,纵然一年不行,两年三年总归要做出个了结。太皇太后不肯,一寸都不肯让。
迎春的话落在空气里,太皇太后不看她,声音也有些沙哑:“哀家知道你心里是怎么想的,无非是觉得哀家弄权怯战。这也是实话,但哀家有自己的考量。舒让现在不管事,一应担子都压在哀家这里,千头万绪实在让哀家心力交瘁。内局不稳,哪里腾得出手来琢磨长安的事。齐楹如今手眼通天,咱们万不能被他牵着鼻子走。”
她如何不知道,一旦薛氏兄弟休养生息过来,北伐一日难过一日。
可太皇太后心中,齐楹的可怕之处,远超薛氏兄弟数倍,让她夙兴夜寐、夜夜难眠。
她心里知道,齐楹纵然表面太平,心里必然是拿她当一辈子的仇人看。孟皇后的仇恨、他自己废掉的那双眼睛,桩桩件件都是埋在水下的暗潮,终究要烧开了煮沸了地从下面溢出来。
这些说给迎春是没有用的,徐太后不是有主心骨的,这阵子大病了一场,险些一口气没救回来。朝廷这一切都是太皇太后拖着自己老迈的身子周旋,她不知自己还能撑到哪一日。女使端来药碗给她,太皇太后拧着眉心将其饮尽,她的人生行将就木,可偏偏还得撑着这最后的一口气。
这个夏天,四周像是下了一场火,热得摧枯拉朽,几乎没有尽头。
*
汝宁王府的会客厅里坐满了人。
半数都是戎装在身的武将。
冠英将军周淮阳坐下齐楹左手首位上,眉心拧得像疙瘩。
军报就这样摆在桌上供众人传阅,周淮阳看着齐楹,忍不住说:“尉迟明德的人马已经在新平同薛则朴交手了,双方胶着得很厉害。薛则简人虽还在长安,暗中也调遣了不少兵马北上,如此一来,能留给长安以南的人马便更是不足为虑。现下正是咱们北伐的好时机,纵然太皇太后不允,咱们也该将兵马向北转移。”
“说的是。”另有人说,“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有些事也不是光躲就能了结的。”
“兵权在咱们自己手上,哪里用得着一个妇人点头。”
齐楹静静地听他们说了良久,手指轻轻敲了敲桌子,七嘴八舌的军士们立刻安静下来。
“不是咱们怯战。”齐楹平静道,“是诸位投身行伍,纵然不图钱财,将生死置之度外,我齐楹也不能让诸位背负一世骂名。”
“太皇太后那边,我去想法子。”他将身子缓缓靠在椅背上,“尉迟明德那边,我且写信与他。”
齐楹的目光与周淮阳四目相对,倏尔一笑:“冠英将军,我想借你一些人马,不知将军肯不肯割爱。”
“自然是肯的。”周淮阳笑,“难得周某这还能有王爷瞧得上的东西,不知王爷指的是是哪路人马,新军还是建安军。”
“都不是。”齐楹把目光落在跳动的烛火上,“是冠英将军的私兵。”
这些人都是周淮阳早年间训练的一批死士,刀光剑影里滚过,个个都是以一当十的高手。
“还是王爷的耳报神灵通。”周淮阳抚掌而笑,“这有何难。”
*
又过了五六日,太皇太后不轻不重地病了一场。
起先是偶感风寒,时日久了竟拖得咳嗽不止。
黄连水喝了几日不见成效,过了肺经,渐渐缠绵病榻难以起身了。
不单迎春心里慌得厉害,太皇太后自己也整日里惴惴不安。停了几日的朝会,也不大见外臣了。听说齐楹求见,她心里更是担忧,叫迎春想尽法子,一定要将他打发走。
没想到齐楹并不肯给她这个面子。
身后的几个手下三两下的功夫解决了门口的几个侍卫,想要调动禁卫军总得要点时间,齐楹就是在此时推门而入的。
外头有些昏暗,他背着光站着,一身玄色的衣着,人寡淡得近乎没有感情。
太皇太后撑着身子坐起来,拿言语来斥责他:“齐楹你好大的胆子、你放肆,连哀家的寝宫你也敢来闯,孝悌臣纲如今竟全然不顾了吗?”
她是强打的精神,脸色并不好,齐楹站在门边上,比寺庙中的木塑罗汉还要更摄人。
“有件事,还是得娘娘点这个头。”他缓步上前来,停在三步远的地方,“娘娘若不点头,这事就很是难办了。”
太皇太后想要拖延时间,语气也冷静下来:“你说的是北伐。”
“正是了,娘娘耳聪目明。”他坐下来,手里拿着几页纸,不松开也不拿起。
“这样的事,哪里是我一个深宫老妇说得算的。”太皇太后轻轻闭目,“纵然舒让不管事,总得让大臣们点头才是。”
她心里掐算着时间,若最近的禁卫军赶来要花多少时间。
别馆比不得未央宫那么大,最多一盏茶的时间便该到了。
齐楹像是猜出了她心中所想,语气很平淡:“娘娘想等的人怕是等不到了。”
他从怀里取出一枚兵符,轻笑:“禁卫军今日不会来的。”
不知他是什么时候掌握了这么多权势,太皇太后的目光死死盯着那枚兵符,嗓子紧的厉害,像是一句话都挤不出来一样。
这卧房暗昧得像是到了入夜前后,太皇太后看着他,声音带了一丝颤:“齐楹,你这是在逼宫。”
齐楹摇头:“逼宫谈不上,齐楹从来都不想做皇帝。”他终于肯将那一叠纸推到太皇太后的眼前来:“不过是想要娘娘留个落款、盖个印章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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