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做出了决定,那便要做得漂亮、彻底,做那第一个表态的人。
方员外愕然,盯着站出来的崔家廊中,不解其意。
崔廊中施施然走出队伍,躬身道:“陛下,臣以为,开女科,令天下半数有为朝廷效劳之阶梯,实乃大昭之幸事!”
方员外瞠目结舌:“崔廊中你——”
事情却不止步于此。眼见崔廊中站出来,迟了一步的武三满心懊恼,马不停蹄地赶上前道:“陛下,臣也以为,开女科是向天下人昭告朝廷不拘一格广纳贤良之心,实在是良策!”
风向变得太快,不少人完全没有反应过来,正目瞪口呆,一时间竟无人想到反驳。
昭昧好似不明就里,着实高兴,便痛快道:“此事便交与礼部施行。”
直到退朝,还有人云里雾里,但也有人立刻明白,为女科发言者多半在背地里和陛下达成了协议,不禁义愤填膺,恨他们背弃同盟,前往讨伐。
一群人气势汹汹地跟上崔廊中和武三的脚步——这二人竟也同行——拦住了他们的去路。
方员外劈头道:“今日朝堂上,崔廊中此举何意?”
崔廊中半抬着头道:“我是何意,方才不是说得清楚?”
方员外道:“你我皆知这女科决不能开,崔廊中为何突然变了主意!”
“诶,此言差矣。”崔廊中笑眯眯地说:“女科便是开了又能如何?除了我世家女子,还有谁有这等实力?那些平民女子,纵使参加了科举,也不过是一场笑话罢了。依我看,方员外实在是思虑过重了。”
话说到此,哪里还能不明白?
崔家和武家,分明是看中了各自女子登科的机遇,或许,还得了陛下的承诺!
表面上,他们对崔武二家此等背弃行为大为不齿,然而私心里只怕也在懊悔。早知事态如此,他们也该顺势向陛下卖好,而不是如今这般弄巧成拙。
当这年头在他们心头浮现的时候,女科一事已然板上钉钉。
当初他们大力阻拦,然而一旦见到有人从中得利,他们只会争先恐后。当他们都成为了获利者,那么便再也没有反驳的余地。
这扇大门一旦大开,就再也不会关闭,而后续的发展,亦由不得他们来左右了。
这一场君臣角力,以昭昧的胜出画下句号,随之而来的,便是大昭第一次科举的序幕。
战争阻断了科举常规,此番旨意下达,距离真正开考还留有足够各地准备的时间。十三州士子为之奔走,各地官员亦着手发放补贴,数月后,近千人齐聚上京。
此次科举由礼部廊中钟凭栏主持。正式开考前,礼部需核验身份信息,取有效者入围考试,统计得出最终参考名单。
这份名单,最终提交到昭昧的案头。
与以往每一次科举不同,此次科举为女男混考,取同一场考试,但名单分列,昭昧接过后第一眼便去看女性考生的名单。
相比男性考生那热情澎湃见不到尾的名单,女性人数不足四十,其中多半出身世家,粗略一扫,便见到崔姓、武姓、李姓等等,余下十几人才是真正的平民考生。
昭昧问:“这其中是不是还有明学堂的人?”
钟凭栏答:“是,有五人。”
去掉这些,所剩无几。
也算是理所必然了。
这一次,只是为她们开辟道路,令所有人知晓还有这一种选择,却未必一定要取得怎样的成效。
第一步纵使走得很难,昭昧早就有了准备,然而到得开考这日,仍不免激动,在床上翻来覆去,彻夜不眠,实在熬不过去,干脆起身下床,抄起刀带上钺星,就奔着李素节的府邸去了。
无独有偶,李素节也失了眠。
她们两人就聚在院子里,在那棵枯叶落尽枝桠料峭的老树下,像从前在邢州时那样,一个示范,一个砍。
挥到满身是汗,却不觉得怎么疲累,眼见天边泛白,昭昧收刀坐下,自隶臣手中接过热茶,却不喝,只捧在手心,喃喃道:“素节姊姊,今天就要开考了。”
李素节撑着刀,说:“紧张吗?”
“没什么好紧张的。”昭昧说:“她们能走进考场,就已经算是成功了。有什么好紧张的呢——可我还是紧张。”
“我也是。”李素节闻言一笑,轻轻说:“虽然知道结果可能并不那么如意,可还是……”
飘忽的声音断在鸡鸣与晨雾里。
但昭昧知道后半句是什么。
即使知道不能期望更多,但仍忍不住去想,倘若真的有那样的人,像她们身边许多人那样,如沧海遗珠,虽受世道不公,仍有惊才绝世。
但太渺茫了。初开科举,她们不能细算有多少人被世俗拦在家门,而将这三十几人置于天下,亦不过是沧海一粟。
昭昧和李素节都没有去到考场,她们守在府邸,等待考试结束。当钟凭栏收齐所有卷子,按昭昧的事先吩咐,将男性考生的卷子交给礼部那些男性去评点,而拎出女性的卷子来到辉光殿。
这里已经坐满了人。
钟凭栏进来时,压不住素日性情,调侃道:“我这怀里抱着的好像是什么天大的宝贝。”
其实不过是一沓写了字的纸,摊开放在桌面上。
有三人没能交卷,余下三十四张,分在每个人手中,从开始到结束,也不过一两刻钟的工夫,很快就有了分别。
李流景叹息一声:“我这里一个能看的也没有。”
江流水道:“我这里没有。”
李素节道:“我这里有一份。”
冯庐道:“我这里也有一份。”
钟凭栏道:“我这儿也没有。”
“我这儿有两份——我许诺武家那两份,”昭昧笑了,说:“写得倒是很不错,可惜,是女则女训的读后感。”
李素节无奈道:“没想到武家女儿竟到了如此地步。”
“意料之中。”李流景道:“出了个缉熙,已经把他们的胆子吓破了。”
昭昧好像没有听到那名字,沉沉地看着手中一无是处的卷纸,说:“非但她们两个,我手中这几张,都三句话不离此间范畴。”
钟凭栏笑道:“她们脑中只怕也没放别的了。”
她尚能说笑,旁人却笑不出来。
李素节低语:“她们平素受的教育,亦超不出此范围。”
昭昧抚额不语。
李流景道:“归根结底,若继续如今的教育,便是日后参考的人多了,也不见得能选出几个。”
三言两语间,她们已经将问题推向眼前。
改变现状,需要从改变教育开始。
但紧接着,又有新的问题生出来。
“要怎么改?”钟凭栏冷笑:“不是我泼冷水,即便是要她们弃了女则女训去读四书五经,也难保最后读出个什么人来。”
江流水道:“的确如此。”
冯庐说:“那若为她们重著经典呢?”
“怎么著?”昭昧不由得心烦气躁,说:“说到底,我、你们,谁不是第一次担这责任?谁有足够的经验能传授给她们?”
是的,连她们自己都还在摸索着,一边学习一边谨慎地往前走,哪谈得上作为权威来教导万千女性。
大殿中一阵安静。
接着,一个犹豫不定的声音响起。
“我们,也不是没有那样的经验。”李素节说。
“打仗的经验我倒是有。”昭昧忍不住说。
“不,我是说……”李素节似下定决心,语声坚定道:“有那么一个人,她曾经做到我们还没有做到的事,走在我们所有人的前头。”
昭昧抿起嘴唇。
“你是说……”李流景点破了那名字:“武缉熙。”
昭昧沉默片刻,道:“她是做到了,但她人都不在了,现在说起来又有什么用?”
“她人虽不在,但是,”李素节顿了顿,说:“她曾经交给我一本书。”
第124章
昭昧狐疑扭头:“她交给你一本书?什么时候的事情?”
所有人的目光都锁定了李素节。
在她们眼里, 武缉熙是已经死去的人,现在却突然出现在她的口中,还跟着冒出来一本书。这怎么想都很荒谬。
只有钟凭栏的眼中意味与旁人不同, 岔开道:“这书和我们说的事情又有什么相干?”
李素节正不知如何回答昭昧,便抓住了这台阶,顺理成章地跳过前头的问题, 解释道:“这书该是她据多年为官经历所著,倘若要为天下女官著书立说, 再没有人比她更有资格。”
这逃避过于明显,谁也不是傻子,但谁也没有继续追究。话题就顺着这本书展开下去,昭昧定睛看了她片刻,很快也松口道:“这书在你手中?”
李素节道:“不错。”
当日武缉熙将这书作为礼物送给她,她只翻开几页便意识到其中珍贵。就如刚刚所有人说的那样, 没有武缉熙, 那么, 她们再没有榜样可以借鉴,所有的路都要自己去走,不断试错才能积累经验,积累经验后才能传诸世人,然而有了武缉熙,她便是她们的榜样。
现在, 她不惜道破那秘密, 将这本书贡献出来,心中祈望武姨不要怪罪。
武姨应当是不会怪罪的。李素节想, 或许自把这书交给她的那一刻起,武姨就已经预见了全部。
诚然, 武缉熙个人的经验亦存在其局限,但却完成了从零到一的突破。
昭昧当即道:“过后你把书带来,倘若可以,便交与钟廊中去做。”
顿了顿,又想起方才突然转开的话题,回到手中的试卷,问:“刚刚谁说有两份答卷可以一看?她们写的什么?”
因女男混考,考虑到许多女性不出家门,不及男子游学所得的见多识广,更难涉足政治,故而此次考试题目并未限于国策,堪称宽泛,只要就有所得者发论即可,因此才有了武家二女为女则女训立说的情形。
李素节将手中那份递交昭昧,说:“这答卷堪与三甲进士相比。”
昭昧将试卷展开,所有人都见到了那纸上内容,单单一个题目便先声夺人。
信史论。
昭昧讶然:“竟是立意于史。”
四书五经已较女则女训难得,但仍可视为世家教养,可史却不同,便是寻常士子,亦未必能够详谈,可此篇文章却在史论角度之上更出新意。
取名为信史,然而书写的却是“史之不信”。
昭昧恍惚间回到多年前,那是母亲与她的最后一课,她说:“《陈书》记载陈末帝昏庸无能,导致陈国灭亡。但是,另有记载却说,陈国灭亡后,百姓对他追思不已。”
究竟孰对孰错,究竟何为信史?
同样的事情,换个角度,便将大有不同,而同样的事情,只要避重就轻,便能改头换面。
诚如此《信史论》所言,再是秉笔直书,史官之立场,亦将决定史书之视角。
故,有一朝之史,便将有一朝之史官,有一朝之史官,便将有一朝之史。
李流景道:“果然妙议。不知作者何人?”
昭昧抚平卷面,自角落里露出作者姓名。
崔焕之。
她笑:“看来,我许诺崔家的那人便是她了。”
江流水道:“此人行文颇有野心,不似久居人下之人。”
“那岂不更妙。”钟凭栏合掌道:“怕的就是她没有野心,看几本女则就满口胡沁。”
“这倒是提醒了我。”昭昧仔细读着崔焕之的作品,道:“观她言语,实在是目的明确。”
虽没有明说,但字里行间都明白透露着一个意思。
昭昧以女身登基,大昭之史亦当由女性书写。
李素节不禁笑了:“恭喜陛下得一人才。”
昭昧也露出得意的微笑:“得此一人,也不算白费功夫。”
“不是还有一人吗?”钟凭栏问冯庐。
冯庐道:“此人文笔一般,我只是见她主意很好。”
“一起来看。” 李素节取过卷纸,展开后稍作浏览,诧道:“这是绣法?”
冯庐点头,有些不好意思,说:“我感觉她写得颇为自如,当真对此非常了解,写的技法也极新颖,是我不曾见的,这也算是种才能吧。”
“不愧是阿庐。”钟凭栏赞道:“你和我们思考的角度全然不同。”
冯庐面生薄红,说:“其实我短于女工,只是在理论上略懂一二。”
“这一二也足够了。”李素节道:“我们这几个怕是没人比你更懂。”
钟凭栏更仔细地看了文章,忽然搂住冯庐肩膀,说:“好阿庐,你这可是给你自己找了个人才啊。”
冯庐惊诧:“我自己?”
钟凭栏兴奋道:“你瞧她画在这里的示意图,就我多年经营的眼光来看,的确不曾见过,若是当真投入生产,岂不是能赚上一笔。到时候,银子可不还是都进了你的户部。”
冯庐一本正经纠正道:“那不是我的户部,是陛下的户部。”
“嗯嗯,陛下的户部。”钟凭栏看向昭昧:“陛下以为如何?”
“钟廊中觉得新奇,那必然是新奇的了。”昭昧说:“便与此人谈谈,看她是否愿意合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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