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吵得不可开交,崔廊中迈步而出,道:“陛下,李中书与何廊中所言皆有可取之处,不妨就此搁置争议,且听何廊中另外二策。”
何廊中吵得头昏脑涨,浑然忘记了下文,此时想起,连忙道:“陛下,臣有三策,如今不过说了一策,另有二策,亦可为陛下解忧。”
昭昧不抱任何期待:“说吧。”
何廊中道:“其二,便请鼓励寡妇再嫁。凡寡妇年在四十以下者,许以再婚,由官府出面给予寡妇夫家、娘家以奖励。如此,同样能促进婚育。”
夫家是阻止寡妇再嫁的阻力,娘家是促进寡妇再嫁的推手,只有寡妇本人身不由己,守寡是应该,再嫁也是应该。
昭昧听过没有反应,李素节也没有插话,何廊中便受鼓舞,又提了提心气,说出第三条建议。
“其三,臣请遣散女兵。”
此言一出,朝堂哗然。
所有人都扭头看他,有的是为他敢提出而觉无耻可笑,还有的,是为他敢提出而觉大义凛然,但共同的是乍一听时的惊骇。
当那震惊散去,江流水高声道:“我不同意。”
何廊中既然敢说,就做了充足的心理准备,此刻更痛心疾首道:“人口增长重在女子,如今朝廷有万名女兵,皆在盛年,却因为从事兵戎而不得婚配,其中该有多少人口损失!”
江流水坐在轮椅上,身姿矮了许多,可眸光相对时,气势分毫不让:“女兵为大昭建立立下赫赫功勋,如今却因婚育而遭遣散,这般鸟尽弓藏,岂不令人心寒。”
何廊中冷哼一声:“江侍廊不愿婚配,就想得旁人也是如此,焉知那些女兵不是早早心生归意,为困在军营当中不得婚配而生怨?”
江流水避开他的陷阱,平心静气道:“我不愿婚配,便推测女兵如此,那么何廊中身为男子,却臆想女子,还如此信誓旦旦,又不知是什么缘故?”
钟凭栏“噗嗤”一乐,调侃道:“自然是没有谁比何廊中更了解女子了,纵是女子也不成。”
何廊中登时面红耳赤:“同朝为官,所做皆为陛下分忧,钟廊中何必如此羞辱于我!”
“哟,这就急了?”钟凭栏轻飘飘地笑:“我只是开个玩笑嘛,何廊中身为铁骨铮铮的男儿,自然是不了解那些浴血疆场的女子的。”
这说笑似化解了朝堂上僵持的氛围,然而紧接着她便轻巧地说:“既然不了解,那么,女兵的事情,何廊中还是不要插嘴的好。”
她抬头,向陛上的昭昧扬眉一笑,说:“不如请亲自陛下定夺。”
闹事般的争论终于告一段落,所有大臣们都再度想起了昭昧的存在。
整个过程中,昭昧都不言不语,放任双方辩论,而利害关系亦因为双方的辩论便得清晰明白——但这并不能改变她们的立场。
昭昧碰到李素节的目光,想,或许当真有那样的立场,无关自身利益。
在所有人的注视中,昭昧开口:“既然话到这里,那么正好,有件事情朕就一并说了吧。”
她说:“朕将采纳李中书之策,取缔倡肆。”
前番所有争吵都抛到九霄云外,昭昧此言无异于投下惊雷,不少人当即一声惊呼,旋即嘈杂声起:“陛下!”
一连几人出列,彼此面面相觑,其中几人只得退下,留了武三一人,急切道:“陛下这是何意?”
昭昧道:“就是话中之意。”
武三张嘴,闭上,又张嘴,又闭上,如是再三,还未能组织出言语。
倡肆的存在,随着年深日久,早已成为惯例,哪怕诸多人为流连其中而受嘲讽,但事实却是,从未有人真正想要取缔。即使它的存在本不合礼数,但那些总据理力争的文士们,却常常对此视而不见,甚至成为其最大拥趸。
以至于昭昧突然扔下这旨意,武三动作麻利地站出来,话到嘴边,却发现找不到合适的理由。就像当初她们在邢州推行此举时,以李太常为首的世家们大为不满,妄图夺权,却也不敢以伎子本身为理由,非要旁敲侧击地说什么她不考虑伎子处境、不顾惜百姓利益。字字句句为伎子着想,恨不能以身相代。
现在,同样的情况落到了武三身上。
“武宗正莫不是觉得可惜?”昭昧道:“倡肆之立,本不合于礼,如今取缔,身为儒生,难道不该额手称庆,怎么反而如丧考妣?”
“没有!”武三一哆嗦,嘴皮子立刻利索了:“臣只是觉得……”
昭昧紧追:“觉得如何?”
武三说不出话,旁边武四立刻出列:“陛下,臣只是觉得,天下伎子如此之多,以倡肆为衣食父母,一旦取缔倡肆,这些伎子又该到何处谋生?”
昭昧险些笑出来。
钟凭栏则是当真笑了出来,嘲讽道:“武四宗正难道不知晓那些女兵从何而来?陛下既然有此旨意,必然考虑周全,有刀锋、陷阵二营珠玉在前,谁还敢说伎子离了倡肆便无以为生?”
武三擦擦额头,悄无声息地退回了队伍。
武四也哑口无言,绞尽脑汁地想了半晌,试图捕捉灵光一现,还未捉到,江流水先一步开口。
说:“伎子不事生育,这是人尽皆知的事情。既然众位大人如此关心人口增长,那么,取缔倡肆、解放伎子,更是理所当然。”
何廊中面色铁青。
江流水瞥他一眼,又慢条斯理道:“至于女兵,她们原本出身倡肆,若非陛下善待,令其从军以搏功勋,她们或将死于战乱、或将老于倡肆,如此,自然不可能从事生育。如何诸位大人们想不到遣散不事生育的伎子,等她们成了女兵,反而打起了遣散她们的主意?”
“难不成——”她掷地有声地问:“诸位以为,为大昭血战沙场的女兵们,待遇合该不如伎子?”
只此一番言语,既可反驳遣散女兵之事,亦为昭昧遣散伎子站定立场。江流水堪称直接地反对了两个人乃至大多数人的想法,然而,他们谁也不能再接下文。
朝堂上顿时默然一片。
此事终于告一段落,昭昧满意了,问:“还有什么事情要奏?”
钟凭栏施施然出列,道:“陛下,前番交代之事,臣已经拟出章程,请过目。”
钟凭栏将奏折呈上,有人便生出不好的念头,问:“陛下交代的什么事情?”
昭昧接过奏折,说:“在太学设立女院。”
“陛下!”方员外道:“此事臣等不知!”
昭昧道:“女院与你无关,不知就不知。”
方员外躬身道:“臣反对。”
昭昧:“嗯,你慢慢反对吧。”
她已经浏览过奏折,笑道:“你这野心可不小啊。”
钟凭栏笑,低头道:“全赖陛下撑腰。”
不知谁小声骂道:“佞臣。”
昭昧一眼瞥过,就知是谁说的小话,懒得搭理,向钟凭栏道:“只我撑腰不够,还要看另外几位答不答应。”
她目光落下,接触到的人反应过来。李素节问:“与臣相关?”
钟凭栏点头,说:“既然要建立女学,总得有老师上课,放眼天下,最合适的老师不是正在朝堂之上?”
“荒谬!”方员外惊道。
何廊中也跟着道:“此事不妥!”
昭昧不高兴了,声音压低:“又是哪里不妥?”
何廊中硬着头皮道:“开女科已是前所未有,令女子为官,便要她们面对生育与仕途的两难,如今再开女学,她们心思渐长、精力分散,还哪里有婚育的时间?”
昭昧皮笑肉不笑问:“那何廊中的意思是?”
何廊中道:“生养子嗣便是女子之德,如今开女学,令女子失德是小,倘若为此损失人口,便要于大昭前途不利。为人口计,请陛下绝女学。”
昭昧沉默片刻,问:“你们都这样想?”
她目光说过之处,多人低头默认。
昭昧突兀地笑了一声:“好。很好。”
何廊中暗自松了口气,又得寸进尺道:“陛下,非但开女学是弊,纵使不开女学,开了女科,就已经令女子心旌动摇。倘若女子无暇教养子嗣,大昭不知要损失多少人才,这样的损失绝非女科所能弥补。”
他端详昭昧面色,辨不出其中情绪,直觉这是最后时机,便向前一步,沉痛俯首道:“陛下,女科一事,还请三思——”
“噗。”
微妙的声音在朝堂响起。
听入耳时,有人茫然片刻,不知道声音从何而来。
但很快,所有人都见到,何廊中的身体一僵,直挺挺地倒在了地上。
他身下,血慢慢洇了出来。
而陛上,昭昧不知何时起身,正收回探出的右手,对着所有人的视线,慢吞吞地说:“朕不是在与你们商议。”
第128章
昭昧很早就不耐烦他们在朝堂上七嘴八舌地反驳她了。
只是从前, 她还存着点不做暴君做明君的包袱,每每控制情绪,从未做出在朝堂上大发雷霆的事情。然而经与李素节开诚布公的交谈, 心头那块石头松动,她忽然意识到,如果换一条路, 许多事情或许就简单许多——那条路固然更难走,但也更有挑战。当她重新拾起从前敢闯敢拼的勇气, 顿时,一切豁然开朗。
她不想忍了。
事情有时就是这样,你以为忍耐是给予他们机会,可他们只会得寸进尺,非要逼着你发威。
站在她朝堂上的人中,不乏这样的存在, 他们很多人并非邢州出身, 只知道她曾带兵打仗夺得了江山, 却不晓得她从前的性情,仍将旧眼光和刻板印象套在她身上,一旦她稍稍符合他们的期许,长久以来沉淀的思维惯性便顺理成章地将她整个人塞进那套模板,忘记了她是个皇帝,只记得她是女人, 言语中就不免带了轻慢。
对皇帝的恭敬与对女性的轻蔑混在一起, 便造成了当下的局面。
而昭昧扔出那支簪子,向在平静的水面投下石子, 打破了那层假象。
沉迷在旧日印象里的大臣们陡然惊醒,登时噤若寒蝉。
事情发生得太突然, 他们全然没有预料。上一刻还口若悬河的何廊中,下一刻就在他们眼前变作一具尸体,一下子抽空了他们的思维能力。
“此事没有商量的余地。”昭昧擦净手指,冰冷而果决的声音在朝堂上回荡:“自今日起,限三年之内取缔所有倡肆,一应官员必须以身作则,若有胆敢狎伎者,视作抗旨不遵,一律斩首。”
纵有再多念头,此刻朝臣们也不敢再触昭昧霉头,只唯唯诺诺,直到退朝散去,有人还如堕雾里。
昭昧的亲信们早已摸清她的脾气,从她压低声音那一刻起,就意识到她心头火起,只是后来的事态发展多少还是有些出人意料。退朝后,她们一齐聚在辉光殿,等昭昧更衣结束后出现在这里,钟凭栏道:“陛下心情可好些了?”
昭昧没好气道:“但凡他们出现在我眼前,我心情就好不了。”
钟凭栏摊手:“可总不能全杀了。”
李流景看一眼钟凭栏。钟凭栏立刻拉上嘴巴,表示不再说话。
李流景道:“今日的事情还是有些突然。”
昭昧道:“很惊讶?”
“嗯。”江流水道:“这几年都没有发生这样的事。”
“我若不杀他们,他们便要忘记我是什么人了。”昭昧冷哼道:“你看他们,可还把我放在眼里!”
江流水顿了顿,说:“也好。”
李素节叹息一声:“可问题依然要解决。”
昭昧坐在正中,向左右道:“你们怎么看?”
江流水道:“我不赞同。”
李素节问:“不同意什么?降低婚龄还是寡妇再婚?”
江流水抚摩着轮椅扶手,说:“我不赞同以生养子嗣作为女子之德。”
尽管,她的母亲便是其中榜样。
她曾征战沙场,也曾立下战功,然而当历史淘尽渣滓,最后余下的,却只有她身为贤妻良母而远扬的美名。她们艳羡她有那样忠贞的丈夫,终身无妾,只与她生养,带给她许多孩子,造就了她的美名,又艳羡她有那样忠义的丈夫,即使她年老色衰而腰身臃肿,依然能坚持不离不弃。
没人想起她那健壮的腰身是为了给他生育而逐渐臃肿,没人在意她那精炼的身体如何年复一年地衰朽,亦没人叹息她的丈夫常年镇守边关,偶尔回来又很快离开,只一次次留给她鼓起的肚子和长年累月的家长里短。
最可悲的是,连她自己也在艳羡自己。
江流水早便下定决心,不再走母亲走过的那条路。
眼下,江流水没有提起自己的母亲,只说了那么一句话,不带任何理由,但所有人都能听懂。
李流景道:“无论我们怎么想,现实是确定的。”
现实便是,成为贤妻良母,对女子而言仍是最宽阔的路。
昭昧拉回话题:“其她人的看法呢?”
“其实……婚龄的事情,我问过赵姊。”钟凭栏道:“她说,现在的婚龄于女性而言已经偏早,按女子生育时的情况来推测,至少再过两三年才算合适。”
李素节问:“那样对母体的损伤会更小吗?”
“嗯。”钟凭栏道:“那已经是底线年龄了。”
“这不可能。”李流景道:“民间婚龄始终比官方规定得更早,单单十五岁已经是官方与民间几番角力的结果,再提高到十八岁,根本无法推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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