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冯庐道:“这期间不只是调整婚龄的问题,更重要的是涉及女男双方的家庭情况。民间期待女子早嫁,以减轻家庭负担,而男方则希望早娶,以尽快传宗接代。婚龄若是提前倒还好说,但若推迟,意味着女家要更长久地支持女儿生计,由此产生的负担很可能是许多家庭无力承担也不愿承担的,最后的压力依然全部落在女子身上。”
“负担。”李素节道:“女儿始终只是负担而已。”
李流景道:“有一点那个姓何的倒没说错。降低婚龄的效果堪称立竿见影,但是推迟婚龄的效果却需要漫长的时间来检验。”
昭昧问:“那旁的办法呢?”
冯庐抿了抿唇,说:“寡妇再婚的事情,似乎比起另外两个方法好一点。”
李素节道:“但问题同样不少。”
昭昧不解:“依我看,若能鼓励她们再婚,也是件好事。”
李素节摇头:“从来鼓励女子再婚的办法只有那几种,最常见的便如何廊中所言,奖励夫家与娘家,令她们早早将寡妇嫁出去,这又和降低婚龄的道理有何不同。”
昭昧道:“但她们至少在婚龄之上。”
李素节道:“陛下可想过她们为何守寡?”
昭昧想当然道:“自然礼义廉耻那一套了。”
李素节轻笑:“是,也不是。”
昭昧奇了:“还有旁的?”
“自然。”李素节道:“如陛下所言,为礼义教化而不愿再婚的女子很多,换言之,她们为的是名,但除此之外,为情、为利的也大有人在。”
“为情的,或者与丈夫旧情难忘,但再深的情假以时日总会淡去,更多的为的是子嗣,她们在夫家有了孩子,再婚就意味着母子分离,要与骨肉断绝联系,所以,她们不愿再婚。”
“为利的,知晓婚姻于女子的难处,终于嫁得一次,无论好与不好,死了丈夫,也算是尘埃落定,若再嫁一次,谁知又要落到什么境地,相比之下,倒不如安于现状,至少不用再侍奉丈夫。”
昭昧若有所思:“还有这么多道理。”
李素节笑:“所以说,鼓励她们再嫁也是件为难的事,若为了名节,那么她只可能受家人逼迫而再婚,若为了情与利,再婚又无异于将她们推入火坑。”
“你错了。”李流景忽然开口。
李素节讶然看她。
“你说的都只是表象而已。”李流景道:“根本在于为何会生出这样的道理。女子守节,方能保全声名;女子再婚,便要与孩子分离;女子再婚,便如再入火坑。”
李素节目光复杂:“没想到你会说这些。”
毕竟,当初她即使反抗也受困于条条框框,只想到利用丈夫来成就自己的声名。可现在,她却要跳出那条框去思考了。
李流景淡淡一笑:“我虽然年纪大了,可脑子还很清醒。”
她说的那些才是问题的真正所在,是当前她们面对的所有困难的根基,亦是最难扭转的现状。
冯庐沉入了思考,犹豫着说:“那便要有朝一日……女子守节不再受人推崇,女子不守节也可以获得旌表,女子再婚能够带走孩子——”
江流水打断她:“女子无论是否再婚,都可以带走孩子。”
冯庐怔忡着张开嘴:“那可真是……”
钟凭栏轻扣桌面:“梦里什么都有,但咱们还是想想眼下吧。”
“眼下我们能做的事情也有不少。”李素节道:“按照这一思路,我们或许可以统计女子成事者加以旌表,诸如钟廊中,一己之力成就了这样大的事业,难道不值得大书特书吗?”
开头还正经,后半段变成了调侃,而钟凭栏欣然接受,道:“来啊,我早觉得自己了不起了,只差朝廷颁个奖。”
昭昧跟着失笑,一扫愁云,向钟凭栏道:“按李中书所言,这件事就交给你们礼部,调查大昭境内女子成就事业者,不拘领域,汇成名单后给我。”
她想了想,又转向冯庐:“户部配合礼部调查,同时拟定户籍和土地制度,争取从资源分配上做出倾斜——推迟婚龄目前还很难施行,但至少减轻女性晚婚的压力。”
冯庐点头应下,又忍不住说:“现在战争结束,死的男性偏多,但从数据来看,女性数量仍不足男性,如果不及时介入,只怕还会更加严重。”
钟凭栏合掌而笑:“咱们的何廊中怎么说的来着,人口增长重在女子,男子死了也就死了,但女子的数量却不能再少了。”
李素节道:“民间有杀女之风,若不遏制,很难控制其中平衡。立户分田上给予倾斜,或许能够有所改善,但男子之长又不仅限于此。”
还在于士农工商,每个字翻过来,都是一个“男”字。
昭昧听懂了,坚决道:“女学的事情,礼部需要继续推进。今天我能杀了何廊中,明日再有贺廊中跳出来,我一样杀得!”
她看向冯庐,目光沉着而郑重:“无论如何,这件事要推行下去。”
冯庐不禁正襟危坐,应道:“是。”
昭昧又转向李流景:“这件事上,吏部配合礼部。”
李流景点头:“是。”
吏部、户部和礼部的事项交代完毕,昭昧转向最后一个人。
不等她开口,江流水已主动道:“伎子从军之事,不知陛下想要如何操作?”
第129章
遣散伎子, 不必然需要她们从军,只是从军这条路,是她们在邢州时就走过的, 拥有最成熟的机制,而对战士的需求也能够完全覆盖伎子的人数。
昭昧也曾考虑将伎子安排成狱卒,也算得上一份糊口的工作, 但思前想后,又改了主意, 道:“要她们从军三年。”
江流水问:“所有?”
昭昧点头:“所有。”
不只是为她们谋求生路,更为了洗掉她们经年沾染的恶劣习气,并改造她们柔弱的身体。这是昭昧深思熟虑后的安排,也只有自军营中走出,她们才能够彻底转变心态,去迎接自力更生的新的人生。
“三年后, 考核通过者, 或去或留, 听凭选择。”昭昧道:“便是眼下的女兵,也按此处理。”
钟凭栏惊讶:“当真要处理女兵?”
昭昧道:“不错。”
撇开立场不同不谈,何廊中的许多话的确正中关窍,诸如他所说的,那些从军的女子未必都如江流水那般决意不婚,对这些人来说, 将她们强行留在军中, 只会令她们心生怨恨。
昭昧继续说:“给她们机会,让她们自己选择。选择留下的, 视为放弃婚配,选择离开的, 便发给遣送费。”
“难道不能两得吗?”冯庐道:“就算现在她们做了选择,要么留下要么离开,可也只是二选一,不得已而已。如果选择留下的将来有一天又觉得后悔了,也一样会心生怨恨的吧。”
昭昧反问:“这么确定后悔的是留下的而不是离开的?”
冯庐讷讷:“我只是举个例子。”
“不能两得。”李素节道:“女子一旦婚配,便要陷入无休止的怀孕、生产、哺乳的过程当中,期间身体损耗巨大,纵然有朝一日结束了哺乳重回军队,也几乎要从头开始,又怎么保证战斗力?”
冯庐低声:“那不是很可惜。”
钟凭栏问:“可惜在哪里?”
冯庐道:“若没有子嗣,谁来侍奉她们晚年呢。”
大殿中安静了一会儿。
李流景道:“到她们晚年,也该是二三十年后的事情了,现在不能解决的问题,到那时未必不能解决。”
“所以,”江流水看向昭昧:“就按陛下所言?”
昭昧顿了顿,说:“没有更好的办法。”
冯庐仍有几分唏嘘。可如昭昧所言,她们总要面对这样的两难选择,找不到万全之策,就只能找相对最好的办法。
政治,原本就是利益的权衡。
而生育,当下偏偏是女性无法减轻的“重负”。
冯庐叹息着,说:“若有朝一日生育不再是负担就好了。”
钟凭栏轻笑一声:“那得看老赵什么时候能研究出控制生育的法子了。”
“是啊。”李素节道:“说来说去,人口增长面临的最大问题,其实不是不生,而是生却不长。”
决定人均寿命的不是上限而是下限,太多夭折的婴儿拉低了整体的寿命,这才是更需要解决的问题,同时,也是更难解决的问题。
连钟凭栏也忍不住畅想:“要是真有那么一天,生下的孩子不再夭折,那么,或许女子也将不再为生育所困。”
冯庐低声:“说到人口,我又想到一个法子。”
昭昧看向她:“你说。”
冯庐道:“我们需要人口,是因为只有人多了,才有足够的人去做事。那么,既然我们已经打算让女性做官了,不如干脆就让女性什么都能做,那样,半数的女性加入进来,岂不是意味着做事的人又多了一半?”
众人闻言,均陷入沉思。唯独李素节道:“不是这样算的。”
她说:“你这样算,就好像女子不曾做事一般。可事实上,女子居家纺织,其产物有时甚至是全家的经济来源,不说纺织,就说照顾大人孩子、料理家务,这些事情难道不是事情吗?”
冯庐涨红了脸。
李素节又说:“如果不能削减女子做这些事情的时间,只一味地让她们多去做别的事情,到头来,只是要女子既做这些、又做那些,所谓多出的一半人口,只是她们承担了翻倍的责任而已。”
“要如何削减女子做这些事情的时间,又是个难解的问题了。”钟凭栏怔怔说着,又长长一声哀叹:“再往深里说,所有这些问题,其实都只是一个问题!”
江流水道:“这些问题都非一朝一夕之功,没有百年,恐怕见不到显著成效。”
“暂且不论长久,只论当下,”李流景看向昭昧,说:“政策已有,陛下要如何落实?”
昭昧尚未回答,李流景又说:“下一道旨意,不过动动笔的工夫,但要确保执行,却需要整个体系的配合。我们拿什么来配合执行?朝中大臣们的阻挠尚且可以控制,但真正下到地方,天高地远、鞭长莫及,他们如何执行,我们要怎样看见?”
牵一发而动全身,一个问题解决了,就有更多的问题涌过来,那些问题,眼下的她们还找不到合适的办法,但是至少,她们有了一些头绪。
会议结束,每个人都迅速投入到自己的任务当中。
至于朝堂上死去的何廊中,他的尸体自然有人收拾得干干净净,不留一点痕迹。
痕迹只会留在人心里。
次日早朝,当昭昧走入朝堂,本该队列整齐的官员们此时却七零八落。偌大的堂上,昭昧一眼看去,便能数出人来。
除了崔廊中和武三武四,唯独几名女官站在那里。
昭昧恍若未觉,一步步走到皇位,落座后,问:“他们怎么不来?”
崔廊中轻咳一声,道:“或许是卧病在床。”
“是吗。”昭昧神情莫辩:“想必是昨日受了惊吓,也情有可原。”
自面色上看,崔廊中似乎以为她要大发雷霆,可昭昧只轻轻揭过,就浑若无事地继续早朝。
没了那些大臣,她要宣布的决定也没人反对。很快,早朝结束,昭昧利落起身,自始至终没有流露半点情绪。
崔廊中也有些摸不清她脾气了。武三武四凑过来,委婉地问他要不要一起去探病,他一本正经地拒绝。
武三武四没有“称病”,不是因为支持昭昧,纯粹是因为先前支持开女科而被自动划入昭昧阵营。实际上,他们只想做墙头草,哪边有利哪边倒,察觉大臣们拧成了一股绳,好像陛下也没办法,就冒出了小心思,跑来府上探望。
几番寒暄后,对方不惮于表露心思,当即道:“陛下何其无礼!我等既为人臣子,岂能坐视不理,愿犯颜直谏,请陛下收回成命!”
想起昭昧那一簪子夺人性命,武三武四不由得面色讪然,敷衍道:“廊中高义!”
赞毕,又问:“未知您这病,是要病到何时啊?”
对方义气凛然:“只待陛下放弃女学。”
武三武四相视一眼,又哈哈几句,便退出府邸,心里不约而同地想:这事儿看起来有点严重啊。还是不沾为妙。
于是,第二日,他们再度上朝,也再度见到空荡荡的朝堂。
昭昧又问:“今日未至,又是何故?”
崔廊中左右看看,硬着头皮说:“想是大病未愈。”
昨日轻拿轻放的昭昧今日却一语道破:“恐怕是心病吧。”
她换了脸色,道:“河图。”
崔廊中蓦地变色。
河图立刻应声。
“心病自然心药医。”昭昧说:“你去将诸卿‘好生’请来,他们见了我,自当不治而愈。”
“陛下!”崔廊中连忙道:“怎敢劳烦中郎将出马,臣可代为前往。”
“只怕崔廊中请不来他们。”昭昧笑了下,向河图道:“还是你去吧。”
河图去了,她带着刀锋营的将士们去了,按照名单,挨家挨户地到府上“致以问候”,再雷厉风行地将所有人拉出府邸,亲自请回朝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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