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昧一笑,表情又鲜活起来:“不过这件事情我可不会现在和崔焕之说。”
李素节使个心照不宣的眼神:“她还没那么可靠是吧?”
“是啊。”昭昧指尖点点,说:“如今就只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修史是漫长的过程,待到修至李益,又不知道过去多久,到那时,或者她们能够全然相信崔焕之,或者,她们可以亲自动笔,但那都是未来的事了。
在那之前,她们还有许多近在眼前的事情要处理。
制举果然如李素节所料,在提供了男性进身之阶的情况下,得以顺利开展。
通知很快下发到各个州郡县,接下来,便要等待报名,到真正开考,又是几个月的时间。这几个月中,李素节仍惦记着那个硌在心里始终不能解决的问题。
如何增加人口?
她们曾为此几次开会,集思广益,寻找办法,可所有人都知道,再没有什么比催人生育效果更快,当她们放弃了这条路,她们就必须找到更多的办法。
按照当时梳理出的几条建议,昭昧对四部下达了旨意,其中压力最大的当属户部。冯庐非但要统计女□□业有成者的名单,更要制定符合当前实际的户籍与土地制度,后者比前者更难,需要长期的调查研究和来回验证,而前者只需要给予各地激励,便有名单源源不断地报上来,而户部需要做的只是核查正误。
在此过程中,冯庐也初步意识到,只要将女性处境划做官员考核的加分项,那么,他们自然会大力跟进。她将这一点思考记录下来,与李流景进行探讨,李流景得到启发,便着手从官员考绩的角度挖掘新的思路。
而这边,冯庐亦将最终定稿的表彰名单交到昭昧的手中。
这份名单足足有五十多人。从商肆掌柜到纺织大户,从丹青妙手到仗义侠者,其范围之广,出乎昭昧的意料。因为中央激励,地方不遗余力地向旨意靠拢,但凡沾边的,就要先报上来试试,以至于有的身份并不在旨意范围之内,却也意外地令她们开了眼界。
昭昧不由得感慨:“看来,不管环境如何,总有人能够踏出前路啊。”
她笑笑,道:“本来以为不多的,现在看来,要累断我的手了。”
冯庐问:“您打算如何表彰?”
“她们做到这份儿上,也不差钱,我做这件事,为的也不是钱。那就只有名了。”昭昧挽起衣袖,道:“取笔来。”
她为五十多人,写了五十多幅大字。
写完,吹一吹风,令墨迹晾干,端详着说:“御笔亲夸,怎么样?”
这是她登基以来送出的第一批御笔,亦是大昭成立以来的首次,其意义不必多言,等所有这些赞许送到各个地区,毫无疑问,它们将得到装裱,而那些接收的女子们,亦将受到最高礼遇。
这边御笔亲书向地方传递,那边,自地方也传来了昭昧想要的消息。
派出寻找沈惠的人回来了,她们带回了沈惠。
昭昧听了浮金的汇报,自然而然地问:“在哪里找到的?是越州吗?”
“是越州。”浮金道:“一家寺庙里。”
“哦……哦?”昭昧惊诧道:“寺庙里?怎么回事?”
浮金一板一眼道:“她是个尼姑。”
昭昧眉毛拧在一起:“你不是找错人了吧?”
“没有。”李素节开口。
昭昧的视线跟着转过去,奇道:“沈惠不是大理卿的女儿吗?怎么又成了尼姑?”
“说来话长。”李素节叹息一声:“沈惠与我年纪仿佛,成名亦在先后之间,那时她称得上名噪一方,然而时日不长,几年后,她突然就没了消息。”
昭昧想起来了:“你是说过,但没说到底为什么。”
“因为她成婚了。”李素节说。
名噪一方时,沈惠尚且年少,然而于女子而言,能够属于自己的时间实在短暂,几年后,她便到了该“恨嫁”的年纪,她的父亲大理卿虽然以女儿才名得意,却也不忘记及时为她找个好人家。
沈惠就那么出嫁了,非但有了更多的家长里短要面对,更是远离了能够施展才华的环境,便做了芸芸众生中一个普通女子。
倘若就此相夫教子,或许也不再有今日这下文,可偏偏她的夫家对她总怀不满,以为她既然才名远播,自然心思活络、不受管束,怀着偏见彼此磨合了一年有余,仍不能相处和乐,最终沈惠自请归家,夫家慨然应允。
此事一时间传为笑谈,落在俗人眼中,就做了“女子才高则不利于家室”的注脚。
大理卿自觉颜面无光,为此气恼,未多时,又开始为沈惠寻找下家。
昭昧道:“沈惠再婚了?”
“没有。”李素节道:“她做了尼姑。”
昭昧忍俊不禁:“自己要去做尼姑吗?”
李素节道:“做尼姑有什么不好。”
昭昧转向浮金:“那你见到沈惠的时候,她情况怎样?”
“初闻行踪时,”浮金道:“沈娘子在为衙门断案——她是当地小有名气的神判,县令若遇难解之案,总请她来襄助。”
昭昧问:“然后你便循着她的名声去找了?”
“是她先找上了我。”浮金陈述道:“我出现在她周围后,她便推测到几分,主动找上门来,说愿意随我来京。”
昭昧讶然。
请别人来的次数多了,突然冒出个主动要来的,她竟觉得新奇了,不禁问:“她可说了原因?”
浮金道:“她说她不想每天判些偷鸡摸狗的案子了。”
“呵。口气倒是不小。”昭昧道:“但愿她不是只有判偷鸡摸狗案子的能耐。”
她是否能够担负起执掌天下刑狱的重任,需要用时间来检验,但凭浮金这一番话,昭昧对她就颇有好感,约定了见面,便要将她送入刑部,如崔焕之一般,从主事做起。正欲拟旨,李素节提醒:“她换了名字。”
昭昧以为她说的是法号,照旧落笔,说:“既然选择出世,还要那法号做什么。”
“不是法号。”李素节道:“她弃了法号,说要顺便改个名字。”
“啊。”昭昧看着已经写成的“沈惠”二字,不耐烦道:“改成了什么?”
李素节探出食指,在桌面比划道:“沈慧。智慧的慧。”
“好吧。”昭昧利落地揭起废纸撕成两半,重新起笔,工整地写下她的新名,最后在文书末尾,郑重地落下大印。
六部最后一人,就位。
李素节目送沈慧踏入刑部,心生感慨:“待刑部步入正轨,或许,重修律法的事情也该提上日程了。”
一切都在按照她们的计划推进。兵部那边,针对伎子的改造也已经开始,作为大昭的中心,上京率先行动起来,各处倡肆已经关门大吉,伎子们全部转移到,期间破经历了一阵混乱和惊慌,但有两营士兵在前,整个过程还算顺利。比起战乱时伎子们还要面对从军后可能的风险,现在她们面对的就只是训练而已。
在所有人正式入营前,明医堂的医者们会为她们做一次诊断,确认没有不适宜的病情,才可以入营,而查出了严重情况的女子则需要接受治疗。
这是一项很庞大的工程,明医堂的医者只有十几人,还要负责病人的日常收治,即使发动了其她医者,进展依然缓慢。
李素节来到的时候,明医堂人满为患,赵称玄坐在前台,正一个一个地诊脉,丹参走来,赵称玄和她说了几句,便要起身。
忽然,她一个趔趄向旁边栽倒。
“娘子!”丹参连忙抓住她手臂。
赵称玄也扶住了桌面,摇晃着站直身体,道:“我没事。”
“您还是休息几日吧。”丹参担忧道。
赵称玄道:“我自己的身体我能不知道?”
丹参仍说:“您已经看了好些日子了,她们人这么多,您总不能挨个过目。还有我呢。”
“我知道还有你。”赵称玄拦住丹参的搀扶,说:“但这么多难得的案例,我不亲眼见着,心里总归不得劲儿。”
丹参哭笑不得:“哪里难得了,看来看去,总大同小异。”
赵称玄肃了脸说:“重要的就是这‘小异’!”
“是。是。”丹参连忙附和,手上却捕捉痕迹地将赵称玄引出了座位,刚转身,便碰见李素节的视线。
丹参松了口气。李素节来了,娘子是无论如何也要休息了。
她们到单独的房间里见面,李素节先是了解了伎子的身体情况,接着将话题引到生育的事情上,道:“听说您整理了许多脉案,其中不少关于女子生产。”
“是。”赵称玄道:“我研究的虽然杂,但总体说来,最感兴趣的还是那几件事,怎么生、怎么不生。”
她沉甸甸地一声叹息,像是吐出心底的浊气:“单单这两件事,就够我研究一辈子了。”
李素节问:“那您如今可有答案?”
“答案?”赵称玄竟然笑了:“我这辈子可还没过去呢。”
那便是没有答案了。李素节该为这回答感到遗憾,然而听了赵称玄的话,她却察觉有另一股深重的情绪漫上来,哽在咽喉。她直愣愣地盯着赵称玄,倏尔一笑:“是我不该问了。”
“也没什么。”赵称玄忽又转了语气道:“六十多岁的人了,也算得上一辈子了。”
李素节竟不知该如何接话。
所幸,外面嘈杂的声音打破了室内的静谧,有脚步声响起,停在门口,接着是丹参的声音:“李中书。”
李素节打开门,见到丹参凝重的脸色,生出不好的预感:“怎么了?”
“方才有人要我转告,说,”丹参拧着眉,道:“扬州大水,陛下请您入宫议事。”
第132章
收到扬州大水的消息时, 昭昧正与暗鸮讨论文书科的事情。
初开女科时无人响应的尴尬已经过去,本次制举女性参与者逾千,在降低标准后, 她们选拔出识文断字的女男文书各三百人,其中三百男文书已经安排进入弘文馆,负责整理不断征收的典籍, 后期将加入抄书的队伍,而三百女文书的去处则需要更多思量。
由冯庐自大昭各县中选出需要优先监察的三百县, 交由吏部李流景结合文书个人情况进行分配,最终形成名单,交到昭昧手中。
昭昧将名单交给李素舒,由她搭配暗鸮人员,李素舒接过一看,惊道:“这么多人!”
昭昧道:“你暗鸮有五百多人。”
“手里的可不剩多少了。”李素舒暗示道:“这派一点那派一点的也就没了。”
昭昧不接她的话:“三百人, 有没有?”
李素舒只好说:“有。大不了把不相干地方的人再召回来。”
昭昧道:“北域的不能动。”
李素舒道:“是。”
大昭初立, 需要更稳定的发展环境, 她们便早早将注意力对准与大昭毗邻的北域,派暗鸮潜入,监视对方动向。
数年前中原混乱,北域恰好也赶在青黄不接的时候,老皇帝病重,继承权争夺激烈, 无力南窥, 至皇后辅佐幼子登基,赢得内战的最终胜利, 昭昧也登上皇位,令她们丧失了出兵的最佳时机。
经暗鸮探查, 这几年来,北域内部仍未完全稳定,皇帝年少时,太后摄政,与朝臣们常有龃龉。
“现在太后和朝臣们总算磨合成功了,朝政也大体稳定下来,只是新的问题又出现了。”李素节笑道:“皇帝长大了。”
皇帝年幼时,全靠母亲为他筹谋,助他登基,主弱臣强时,也全靠母亲为他左右逢源,运筹帷幄。然而当他长大,最先看不顺眼的,也正是这个母亲。
这种事情在历史当中俯拾即是,长大的皇帝忌惮母亲手中的权力,而母亲们对此有着不同的反应,那些面对权力的诱惑仍能保持“清醒”的太后们成了名垂青史的贤后,而那些食髓知味一定要非常手段才不得不放弃的太后们则成了牝鸡司晨的祸水。
李素舒悠悠道:“只是不知道这位萧太后是哪一种了。”
“无论她是哪一种,”昭昧说:“她们要拉锯得足够久。”
“我明白,”李素舒说:“谁弱我们就支持谁。”
昭昧正是此意。
在北域的问题上达成共识,话题重新回到文书的安排上,她们开始探讨哪里布置的暗鸮能够召回,又该如何将暗鸮与文书配合使用起到最大效果。论起如今的暗鸮,只怕李流景也没有李素舒这般如数家珍,交流起来效率极高,很快两人便敲定安排。
派出三百暗鸮分别随从三百文书前往各县监察,在护卫安全的同时负责信息传递,同时,为降低信息减损,提高传递效率,她们将在各州设提点官,负责对接州内文书,并封浮金为都提点,汇总全部信息且核查来源,最终提交至李素舒手中,向昭昧汇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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