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时辰后,朝堂上恢复了人才济济。
只是卧病在床的臣子们见了昭昧,似乎病情并未见好,各个蓬头垢面、衣衫不整,面色苍白得好像当真久病不愈。
饶是如此,当每人身边都配合一名负责“看顾身体”的刀锋营战士,霎时间,清冷的朝堂热闹起来。
昭昧满意地微笑:“很好,现在上朝。”
这次朝议,被请来的大臣们各个战战兢兢、如坐针毡,自然是没有精力在关注旁的,也成功学会了闭嘴。
朝议刚一结束,他们就溜得比贼还快。
昭昧看他们腿脚麻利的背影,对李素节道:“看来他们明日都能痊愈。”
李素节无奈道:“你已经与他们针锋相对得够了。”
昭昧道:“我只怕他们还不识时务。”
李素节问:“这样对峙下去,谁来做事?”
昭昧道:“我杀了何廊中,他们怕死,自然不敢反抗。”
李素节道:“他们是不敢明着反抗,可他们各负其责,一旦消极怠工,你又要如何一个个查过去?”
战乱时,昭昧领兵,谁敢不从便手起刀落,问题总能迎刃而解,可做了皇位,事情就没有那么简单了。
道理她自然懂得,因此开女科时,遇到朝臣阻碍,便压下怒火去寻找解决办法,最终分化制衡,达成目的。可是女学对累世书香的世家来说没有那么强大利益吸引,也就没有了分化的可能。
昭昧道:“若有更好办法,也不至于出此下策。”
“也不是没有转圜的余地。”李素节道:“所谓恩威并施,威已经有了,接下来便该是恩了。”
昭昧问:“你又有了什么想法?”
李素节吐出两个字:“制举。”
她说:“这几日我总在想母亲的那个问题,所有这些政策要怎样确保落实。”
昭昧皱眉:“这便是你的答案?”
“不错。”李素节道:“开制举,选拔女男文书。”
第130章
文书, 便是公文案牍,选拔文书,顾名思义, 是选拔处理公文案牍的人,听起来与政策的落实并无关联。
待昭昧细问时,李素节道:“女科选拔的是官员, 门槛终究高了些,能够中举的女子至今仍寥寥无几, 但制举却可以选拔专业人员,文书科是我暂定的名字,意在选拔那些识文断字能够处理最基本事务的人,这样一来,门槛降低,就能招到更多的人。”
昭昧道:“可门槛降低, 她们能做的事情也少, 选她们出来要做什么?”
李素节道:“派她们到地方去。”
昭昧有所明悟:“为地方做事?”
“是。”李素节道:“政策难以落实, 在于我们对地方的掌控能力还很薄弱,已成体系的官僚机制自有其运转的惯性,一时又难以更改,倒不如直接建立新的机构。”
昭昧了然道:“选拔足够多的文书,将她们派驻到地方,借案牍处理之便, 而行监察之实?”
李素节笑着点头:“她们或许会被地方官员架空, 但只要她们人在那里,那么, 那里发生了什么事情,就不可能完全瞒住她们。至于能否收获更多, 就要看她们各自的能力了。”
昭昧眸光清亮:“这样一来,任何政策的落实都可以交给她们监察,一旦发现问题,立即上报,我们就能得到最新的消息。”
但很快,她又锁起眉头:“如果这样,那怎样建立一个足够高效的信息传递机制,就成了关键。”
按大昭现状,选拔出的文书们极可能是文弱女子,一旦发现什么问题,关系到地方官员的切身利益,她们想要传递信息,就很可能遭到截断而难以反抗。
“这一点我也想过了。”李素节道:“我们不单单要派出她们,还要派出另外一些人来陪护她们。”
昭昧问:“你有合适的人选?”
李素节点头,说:“暗鸮。”
战争时期,暗鸮作为斥候运用到对敌作战当中,现在大昭整体进入和平时期,斥候跟着闲置多半,正可以借此机会利用起来。
“依数量算,应当可以保证每一名文书都能配备一名暗鸮,她们的实力虽然算不上高手,但较一般士兵更为精干,尤其长于侦查,能够发现存在的问题,正适合协助文书的工作。”
这念头显然经过了深思熟虑,李素节想到的还远不及此。她说:“一旦这个机制能够正常运转,逐步成熟,我们便可以倚靠暗鸮在大昭境内建立完整的地方监察机制,最大限度地发挥她们的作用。”
跟随者李素节的描述,昭昧已经在脑中勾画出初步图景,声音也略带激动:“如果能够发展起来,那么就可以同步替代现有的监察机制。”
非但能够解决对地方控制不足的问题,还一举多得,既可以为更多女官提供岗位,还可以逐步削弱现行体系的顽固势力。
“果然是个好办法!”昭昧道。
李素节一笑,不忘提醒:“只是,我们要同步选拔男性文书。”
“我知道。”昭昧想起这话茬提起的前因,脸色又落下来,不客气道:“如果不同步为男子开制举,他们又该发疯了。”
“但不必让他们也到地方。”李素节道:“否则,我们的计划就毫无意义。”
昭昧粲然一笑,扬眉道:“我猜你已经想到了。”
“是。”李素节也笑:“我想让他们入弘文馆。”
弘文馆为学术机构,掌典籍校勘,历来是文学荟萃之地,本朝沿用前朝设置,设学士、校书等职,并招收学生,显然,比起选拔官员,文书科更倾向于选拔吏目,选出的人才不可能直接受职为官,但又不可能留做学生。
李素节道:“横竖只要他们做个流外的令史,再不济,做个掌管开关门户的亭长。”
昭昧噗嗤一笑:“那可够屈才了。”
李素节难得刻薄道:“能进弘文馆,不知道是多少人的梦想呢,即便是管开门的,多少人想当也当不上。”
比起成为官员,进入弘文馆简直是清流理想,一旦置身其中,便相当于朝廷盖章的“文人”。故而,令男文书进入弘文馆,他们非但不会觉得屈才,甚或觉得得意,再比起被“下放”到不知那个犄角旮旯的女文书们,他们自然志得意满,不会再计较制举的事情。
如此,他们占了名声的便宜,而她们则得了实际的便宜。
“妙啊!”昭昧大笑,忽而狡黠道:“我连安排他们做什么都想好了!”
李素节问:“做什么?”
昭昧目光流转,卖个关子道:“先不告诉你。”
李素节没有追问。等文书科选拔结束,她自然会知道。
然而,在知道男文书的工作内容之前,李素节率先得知了另一个消息。
昭昧在朝堂上,面向所有朝臣宣布:她要编修周史。
编修史书是青史留名的大事,昭昧刚一抛出这讯息,朝堂立刻热闹起来。极为难得的,此次无人反对,关注的焦点全在由谁来主持修撰上面,她话音刚落,只过了片刻反应的工夫,就有几个官员站出来,提议合适人选,将她打算开口的后半截话都堵在了嘴里。
等几名官员发表了恳切的推荐语后,昭昧才道:“谁来主持编修,朕已经有了人选。”
门下官员立刻问:“敢问何人?”
编修史书历来为文士主持,弘文馆正归属门下,他们尤其关注此事,自以为必然花落自家。
这想法倒也没错。
很快,昭昧道出一个名字。
“这——”朝臣们惊愕失语:“这——”
昭昧指定的那人,虽是门下官员,却完全不在众人料想之内。
只见门下队伍的尾部,施施然走出一名官员,行礼道:“臣在。”
“陛下!”站在前头的门下官员立刻扬声:“此举不妥!”
昭昧听着话听得耳朵起茧,现下再听,竟觉得有趣,问:“哪里不妥?”
门下官员道:“修史当取德高望重、博闻多识者,可这、这崔主事以科举入仕不足一年,又年纪轻轻,全然不晓前朝旧事,怎能监修前朝史书!”
“哦。”昭昧道:“那敢问卿,有何寿齿四百年的博闻多识者推荐啊?”
那官员已经做好推荐的准备,闻言正要开口,忽然反应过来,噎得一声不吭。
昭昧轻笑:“看来是没有了。既然找不到活了几百年的老妖精,那么,五十岁的和二十岁的也差不到哪里去吧——谁都不曾亲眼见到周朝开国。”
门下官员仍坚持到:“修史书以为后世之鉴,而崔主事本在闺阁当中,常年不见外事,眼界所限,怎能如实纪闻,所撰之史,又怎能流传后世——”
昭昧摆手:“只她一人又修不成史,不是还有你们吗?”
“可决定权却在她——”
“够了。”昭昧一言打断。她坐直了身体,扫视全场,问:“你们都有意见?”
那眼神一瞥,所有人脑中都浮现出何廊中死时的场面,顿时脖子发冷,身体一抖,纷纷低头,再没人吭声。
“既然众卿都没有意见,那便由崔主事主持此事,选拔有识之士参与,门下省全力配合,弘文馆开放一应典籍以供参阅。”昭昧一锤定音。
自从杀了何廊中,无论是否阳奉阴违,至少朝堂上,再没人敢顽固地和她呛声,昭昧终于感受到支配权力的痛快,见此事落定,再无人反驳,便接着说起了下一件事。
“另外,”昭昧道:“自今日起,朕欲向天下征书,不拘类别、不拘版本,凡献书多者,按量分级,以定奖励。”
这是宣告,而非商议。
撂下此话,不顾众人如何反应,昭昧就宣布退朝。
她一路返回辉光殿,不多时,李素节便来到,开门见山地问:“你要编书?”
“是。”昭昧点头。
李素节道:“其实有些早了。”
编书的背后是鲜明的政治立场。受前代焚书坑儒的负面影响,自那之后,历朝为统一思想,不再明目张胆地毁坏存世书籍,他们选择了更迂回而可接受的方式,即编书。
无论是丛书还是类书,想要编书,首先便要征书,举全国之力,将世间所有藏书都汇聚宫廷,如此,该留的、该毁的,便经此得到确定。
所谓明面上的有征有还,实则建立在无人敢真正向皇帝讨要书籍的绝对权威之上,那些不该留的书便莫名消失,不该出现的语句便再无痕迹,倘若民间没有旁的遗存,它们都要就此消失在历史当中。
故而,编书于众多文士而言,无异于文化浩劫,但于一朝政权而言,却是维持稳定所必要的一次清洗。
正因如此,凡一朝建立,待格局稳定,总要下旨修书。
大昭也要走这一步,甚至,她们要走得更深更远。可现在的确不是好的时机。她们仍面临千头万绪,许多问题没有解决,政策尚未稳定,未必能为编书提供十几乃至几十年的稳定环境。
昭昧亦深知这一点,说:“现在只是征书而已,等书籍征收结束,恐怕也要到几年之后了。”
李素节恍然:“这莫不是你给那些男性文书们找的工作?”
“是啊。”昭昧促狭道:“要他们去整理典籍不是正好,整理完了,还可以让他们抄。”
“的确是份好差事。”李素节忍俊不禁,又想起旁的事情,道:“崔主事只是从八品官员,你却要她统筹整个修史的工作,只怕阻碍重重。”
“她的靠山是我。”昭昧道:“如果她足够聪明,就知道该怎么做。”
“那武姨的事情呢。”李素节道。
昭昧微怔。
李素节道:“再往前的事情我们都不知道,也就罢了,但周末帝的事情,我们都曾经历,也知道依靠起居注来修史,怕是与事实相去万里。”
她没有明说,可意思却暗含其中,问:“你要如何书写那段历史?”
第131章
那段历史, 是武缉熙如何被一点点抹掉的历史,就像江流水的母亲从一名将军成为一名妻子和母亲,就此覆盖掉他们想要隐藏的一切。如当初李益做的那样, 他将一名宰相变成一个妻子,自天下人口中强行抹掉她的名字。倘若不是大周一朝倾覆,不是钟凭栏竭力流传, 不是昭昧最终成为帝王,或许那段历史就要像过往的许许多多历史那样, 被那些男性帝王将相的传记挤到角落,到消失不见,再到宣称从来没有。
但这些并不是李素节询问的那一点——根本不需要多此一问。
她问的,是更隐晦的那个事实。
昭昧听懂了她的问题,很久没有说话。
那个事实,她们从未揭晓, 天下人仍当她是李益的孩子, 对昭昧而言, 并不算件坏事。
即使真相揭开,在旁人口中换个爹,也未必比李益好到哪里去。而不揭穿,却出自更多的考虑。
一方面,有利于政权的稳定,另一方面, 当今天下的舆论, 仍容不得一个“出轨”的皇后。
但历史不同。它未必代表真实,却一定代表着记录背后的多方思量。
如实书写或是虚假涂抹, 只能由昭昧定夺。
在沉默之后,昭昧说:“写上吧。”
复杂的目光看向更远的地方, 像对自己也像对旁人说:“历史是写给后人看的,无论发生什么,都要交由后人来评点。我能做的,只有令后人不再将此视作羞耻,甚至,她们亦不需要关注她的床笫——她成为她,靠的从来不是哪个男子。”
昭昧看向远方,而李素节看向昭昧。当昭昧说完,她同样放开视线,舒展地笑着:“只愿有朝一日,世人皆能抛去狭隘,公正评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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