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偏生,萧言暮问出来的时候,沈溯竟然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卖了个关子,与萧言暮道:“沈某要去参加个宴会,颇有几分趣味,但是,是什么宴会,又是什么趣味,怕是要萧姑娘去了,才能知晓。”
不知道是不是萧言暮的错觉,沈溯说这些的时候,他潋滟的桃花眼微微眯起了一瞬,平日里像是寒潭般冷着的眉眼起了点波澜,像是——像是荡出了一点坏心思似得。
但是那种感觉一闪而逝,叫萧言暮都有些不敢确定。
而在下一瞬,沈溯已经向旁边一颔首,道:“程小旗,带萧姑娘更衣。”
一旁在暗处等着的女小旗走上前来,粗壮的臂膀里拿着一件南典府司小旗的飞鱼服,看样子竟是要让萧言暮穿这一套。
“好。”萧言暮心里升腾出了几分好奇,便应道:“劳烦沈大人稍等片刻,小女换衣裳。”
沈溯自然退后了些。
而程小旗进了房门后,随手便将房门重新关上,将手中的飞鱼服递给萧言暮,道:“萧姑娘,换上吧。”
萧言暮想问她“你知道沈大人要带我去哪儿吗”,但还没来得及问出口,只给了程小旗一个疑惑的眼神,程小旗便摇头说道:“我不知道的,沈千户要办什么事,轮不到我来问,你且快换上。”
萧言暮只好压下心底里的疑虑,在程小旗的帮助下,换上了那套飞鱼服。
小旗的飞鱼服都是湛蓝色的,内里绣着银丝走线,腰上是以皮革带紧紧束着的,这皮革带一裹上,人的腰背立刻绷直,整个人都显得精神多了,发鬓再束到官帽里,人立刻多了几分飒爽。
她本就生的冷,由着这身官袍一衬,竟也显出了几分不好招惹的气场来,老话说人靠衣装马靠鞍,还真没讲错。
萧言暮以前哪里穿过飞鱼服呢,乍一穿上觉得新鲜极了,站在铜镜前左瞧瞧右瞧瞧,一旁的程小旗手脚利索的帮她穿上铁靴,一边帮她穿,一边跟她说:“你穿了这身官皮,哪怕是假的,也要把自己当成真的,出去言行举止都要注意。”
“千户大人说什么,你都要记下,人要机灵些,不要闯祸。”
程小旗叨叨了半天,终于将萧言暮都拾掇完了,她上下一瞧,顿时满意极了。
“别说嘛。”程小旗一拍大腿,道:“你还有点气势的。”
萧言暮穿着女儿衣裙的时候显不出来,现在换上飞鱼服,竟多了几分凌厉,瞧着颇有些厉害劲儿。
倒是萧言暮自己知道,她纯粹是“人靠衣装”,内里虚浮的很,对锦衣卫的事儿更是一窍不通,被程小旗一夸,都有些虚虚的不敢去看铜镜。
等换好了衣裳,程小旗便带着萧言暮出了厢房的门。
她们俩走出来时,沈溯依旧等在院内。
院内正中央挖了砖石,种了一颗极大的雾松,雾松极高,亭亭如盖,翠绿色的松枝上覆白雪,而在其下,沈溯背对着她们站着。
一阵风吹来,细雪与沈溯的衣袍一起飘起来,在半空中卷动。
听到木门“嘎吱”一声被推开,沈溯缓缓从树下回过身来,便看见萧言暮穿着飞鱼服从厢房内走出来。
朱色的房门前,灰色的屋檐下,行出来的姑娘穿着一身飞鱼服,被皮革带勒出一截细细的腰,一手便能握住的宽度,清瘦的肩撑着飞鱼服的衣裳,如云的鬓发全都被盘起,藏在官帽后,只露出一张素净的面来。
过雪看松色,不染人间尘。
她本就白,像是牛乳一般泛着泠泠的光,偏飞鱼服又是那种极艳丽的明蓝,两相一衬,显得她亮眼极了。
远远一望,阳光落下来,那肤色都似是泛着金光的,她走起来时似是不习惯,腰胯总是拧起来,那一小截腰就在沈溯的面前拧来拧去。
在那一瞬间,沈溯的面前突然勾出一副画面来,在南典府司,在他的衙房里,他在看卷宗时,萧言暮便立在一旁,为他禀报情况,只这样一想,那一截腰便这般——这般见不得人。
沈溯心里看的微微发痒。
在那一瞬间,他似乎明白了韩临渊为什么将萧言暮藏的这般紧。
她是个明珠,一掏出去,势必要吸引旁人的目光,而他也如韩临渊一般,升腾起了不可对人而言的占有欲。
现在还没人瞧见萧言暮呢,沈溯已经隐隐不愉了。
在沈溯呼吸骤沉的时候,萧言暮和程小旗一起行到了他面前,程小旗在沈溯面前一贯沉默寡言,一句话都不敢说,生怕祸从口出,萧言暮倒没那个敬畏劲儿,只小心地问:“沈千户,我这样可像?”
沈溯扫了她一眼,片刻后,收回目光,道:“可以,但为了避免萧姑娘被人认出来,还是戴上面具为好。”
程小旗立马从自己身后的百宝袋里翻出了一副面具,自己戴上,随后又替萧言暮翻出来,帮着萧言暮戴上。
南典府司的面具是一块精铁,护在面前,紧贴着面颊,只露出一双眼来,外人瞧了,准认不出来谁是谁。
萧言暮那张面上的光华便也被掩下去一大半,只剩下一副玲珑有致的身形,虽然能瞧出来是个女子,但是她身上这层锦衣卫的皮可不是白穿的,寻常人瞧上一眼都怕被烫到,上了一层官衣,不会有人来不开眼的冒犯她。
沈溯心底里翻滚的不愉才散了些,转而声线寒淡道:“走吧。”
他今日备好的大戏,也该开场了。
——
他们一行三人出了沈府的宅院后,直接骑上了马。
沈溯和程小旗都是会骑马的,但萧言暮不会,所以萧言暮与程小旗共骑一乘。
他们从沈府出来,踏着整齐的街巷地砖,在冬日午后的冷风间,一路行到京中外城城郊处,奔向了一处颇为奢华的宅院。
这处宅院占地极大,独霸了几条巷,是一处独宅,围墙高耸,院墙内飞檐流丹鳞次栉比,白白其雪翠翠其竹,有丝竹声乱耳,四周有不少马车停留,一眼望去,竟是一处郡主的府门,这里居住的郡主号山覃。
山覃郡主的名头,萧言暮略微听说过一些,不是因为她多广知,而是因为这山覃郡主跟韩家人沾亲带故,山覃郡主嫁给了韩临渊的一个旁支哥哥,这位旁支哥哥还是刑部的人,跟韩临渊一同为官,关系颇为不错,只不过,这个旁支哥哥的官职不大,好像只是个从六品,所以尚了郡主后,干脆就住在郡主府里。
当年萧言暮成亲的时候,山覃郡主送过些礼,那时萧言暮见她,若是厚颜,也可以唤一声“嫂嫂”。
沈溯带着她们二人纵马到了山覃郡主的府门前后,便翻身下马了,府门前早有管家模样的人等候着沈溯,一见到沈溯来,立刻迎着沈溯往里面走。
她由程小旗带着,因此往前一贴,便将脸贴到了程小旗的耳畔,低声问程小旗:“这是山覃郡主的住处。”
“嗯。”程小旗低低的应了一声,又道:“下马,别说话。”
萧言暮便也不说话了,只跟着程小旗一起下了马。
此时,沈溯正在和门口的管家交涉,管家连连应诺,道是:“自是应当,沈大人要办案嘛,我们大爷自然该配合,您只往里面去,我们大爷早在里面等您呢,只是今日办宴,大爷难免被牵扯,还请大人坐下来吃上两杯薄酒先。”
沈溯一边跟着那管家往里面走,一边道:“是沈某来的不巧,只是案情紧急,换不得日子。”
管家连连弯腰道:“不敢劳大人换日子,只是稍等片刻,宴席马上便要结束了——”
萧言暮跟程小旗跟在后面,萧言暮听着这意思,心想,沈溯看起来像是来办案的。
既然是办案,那与她又有什么关系呢?她与山覃郡主甚至连面儿都没见过,只是八竿子勉强打上的关系啊。
萧言暮百思不得其解,只得一边暗暗盘算,一边观察着山覃郡主的府门。
山覃郡主的府邸虽然不在内城中,但是好歹也是郡主,规格不会差的,是个极大的五进宅,其内回廊长亭、玉山竹林、湖水角亭一应俱全,他们三人随着管家走到了前厅。
行到办宴处,管家便临时找了个最末尾、靠近廊檐回处,为他们添了一张书案,叫他们先参宴。
沈溯坐着,萧言暮和程小旗在沈溯后头站着。
这次的宴会瞧着像是诗词会,办在湖水畔,湖水旁的回廊前厅下,摆了一张张长桌,桌旁放着些小火炉,桌上摆着笔墨纸砚,既可隔长廊观湖,也可与友人谈诗,若是有人即兴,可以直接在纸上写诗。
诗词会是交友,不管什么身份阶段,都可以“诗词”会友,所以氛围轻松自在极了,比之旁的宴会来说,没有那么多繁琐的规矩,很多人都是拿着两支笔,便去旁人的书案间说话。
许多青年才俊与姑娘们在其中穿行,看着都是京中的富家子弟,瞧着热闹极了,人群当中的就是山覃郡主和这家的韩大公子,正处于宴会中心,难怪没时间与沈溯言谈。
萧言暮在沈溯身后站定之后,远远望着那一场诗词会,后知后觉的记起来了,山覃郡主就爱好诗词,常爱在一些诗社、书斋里逗留,也经常办一些赏诗会、读书会之类的宴会,颇有才名,引来不少青年才俊和姑娘们来参加。
萧言暮以前甚少参加这样的宴会,她虽然是韩大夫人,但是因为出身和性情的缘故,与京中的夫人姑娘们并不熟识,这样的宴会也来的少,只是偶尔听说过一些。
她一双眼偶尔在四周转一转,对这一切都带着好奇,但沈溯却像是司空见惯了似的,什么都没管,只在案后站着。
沈溯的到来在宴席上稍微引起了一些人的注意,偶尔有目光瞟过来,远远便看见树枝繁盛间,屋檐飞瓦下,沈溯站在案后,神色淡然的立着,身后跟着两个小旗。
沈溯来赴山覃郡主的宴了。
宴席上的一些人因此而暗自兴奋。
——
沈溯才在案后站定,都未有半晌,便有人上来与沈溯搭话。
“沈大人,许久不见。”来的这道身影一身书生袍,说话的声音温和平静,上前一步时先鞠躬行礼,起身时,昂起一张带着笑的面颊。
来者是个十六岁少年郎,穿着一身翠色缺胯长衫,其后以银丝线勾出一枝枝银色高竹,发鬓板板正正的束着,瞧着就是个翩翩美少年,他也生了一双单狐眼,但面容笑意盈盈,便不显得冷薄,瞧着有几分乖巧,手中还提着一壶桂花酒。
待到来人一抬起头来,萧言暮顿时惊了一瞬。
只因这人不是旁人,而是她的弟弟。
萧言谨!
她当初因为萧言谨一直偏帮着韩临渊,而对萧言谨失望,因太过悲愤,隐隐又生了断亲之意,所以离开韩府时,她也没曾跟沈溯说过,要给萧言谨留下什么只言片语,她就当自己没有这个弟弟了。
她那时候想,既然萧言谨觉得韩临渊是对的,那就让萧言谨跟韩临渊一起生活吧,父母离去之后,她贩布卖绸,也算是将他养大,尽了做姐姐的职责,往后再也不见,她也不愧对他,日后下了阴曹地府,见了早逝的爹娘,也能理直气壮的给爹娘磕个头。
只是她没想到,她出了韩府没两日,竟然就又见到萧言谨了。
萧言谨瞧着还与之前没有多大分别,正是俊美少年,风流倜傥的好时候,大冬天腰间还插着一把折扇,一副风度翩翩的鲜嫩模样,瞧着和以前没什么区别。
但萧言暮却已经和以前大为不同了。
她此刻戴着面具,穿着南典府司的小旗官袍,往沈溯的身后一站,人还是那个人,却好似突然换了一副皮囊,旁人见了她,虽然知道她是个女人,但是也不会将她当做闺阁女子瞧,而是规规矩矩、略带尊崇的喊上一声“大人”。
这种感觉让萧言暮自己都觉得惊奇,她都快认不出来自己了,更何况是一旁的萧言谨,萧言谨根本就没看她,只是一门心思的和沈溯搭话。
萧言暮站在沈溯身后,可以正视见萧言谨的表情。
萧言谨是萧言暮一手带大的,她清楚萧言谨现在的每一个表情,萧言谨与沈溯搭话的时候,整个人都很紧张。
萧言暮瞧着他,隐隐间好像知道了沈溯这次为什么要将她带上了。
她的弟弟,看起来似乎是专程来找沈溯的。
萧言暮的念头才刚转到这里,便见沈溯道:“原是萧二公子,上次韩府一别,已是许久不见了。”
提起来之前韩府一别的事,萧言谨心里便是一紧,勉强笑道:“当日...当日将沈千户送回房后,我还回去找过沈千户呢,结果便瞧见您不见了,也不知是怎么回事,可给萧某担忧坏了。”
他说这些的时候,还没忘细细观察沈溯的表情,想瞧一瞧沈溯有没有什么表情变化,但可惜,沈溯那张脸上看不出来任何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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