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知道他在外人面前向来喜怒不形于色,但如此镇定的反应,倒让温憬仪的期待有些落空。
“怎么,高兴得说不出话来了?”平乾帝再次打断了温憬仪的思绪,调侃道。
温憬仪忍不住问道:“皇叔父不是曾说过,尚了公主郡主的男子不得入朝为官吗?冯大人这样的青年才俊,若是让他白白湮没,也太可惜了。”
平乾帝笑出声,道:“你这丫头又是从何处听来的传言?那不过是茂卿给朕出的计策,用来试探试探赵明甫对景德到底有几分真心。朕何时说要让你以后的郡马没官做了?你放心吧,有朕在,短不了你的荣华富贵。”
他又指着温憬仪对宣晟道:“你瞧瞧,女大不中留。这还没嫁出去呢,就替人家考虑起以后的事来了。”
第76章 玩伴
眼看平乾帝越描越黑, 温憬仪心知不能再任由他这般揣测下去。否则一道圣旨赐婚下来,该哭的就要变成她自己了。
只是她尚未来得及答话,忽闻宣晟手中的瓷盏发出“啪嗒”的清脆声响。
温憬仪心中一抖, 心虚地看向他。
平乾帝亦闻声看他。
宣晟不慌不忙对上平乾帝视线, 淡淡道:“微臣一时不慎,手滑。”
平乾帝笑骂他:“还说永嘉,朕瞧你也是老大不小的人了, 怎么还是孤家寡人一个。去年太后说要为你赐婚,被你硬生生顶回去, 叫太后气了好几日。你不肯答应, 是心里头有人了?是哪家姑娘, 说出来朕听听合不合适。若合适,一道为你做主。”
殿内氛围顿时变得奇妙。
温憬仪心也不抖了,理直气壮看着宣晟,看他预备如何应对。
宣晟稳稳回道:“臣倾慕之人,自是这世间第一流的女子。”
此话一出, 掷地有声。温憬仪心中狂跳数下,只觉面颊有些发热,不禁悄悄低头。
“哦?”平乾帝大感兴趣, 身体前倾, 又问:“世间第一流?当得上这名号的女子,掰着手指头都数得过来吧。你莫不是夸张, 哪有这般风华绝世的人, 朕都不曾见过。”
“不过永定伯家的二女儿倒是个不输永嘉的, 那是太子妃的亲妹妹, 身份也尊贵。你莫不是瞧上人家了吧?”
宣晟无奈道:“陛下,你莫要乱点鸳鸯谱了, 此话传出去有损徐二小姐闺誉。”
温憬仪心中颇不是滋味,终于领悟到方才宣晟听她关切冯子阶时的心情。
她不喜欢听见宣晟对别人流露出关心,一点也不喜欢。
这二人间的暗流涌动,平乾帝却毫无察觉,他只顾着大笑出声,道:“朕养病养得郁闷,还是逗逗你们这些年轻人有意思。茂卿,你从前性子冷得像冰似的,不苟言笑,一本正经,朕还以为你修炼得断绝七情六欲了。这些日子瞧着,你倒是越来越有人情味,会开开玩笑、说说家常话了。不错,人活着就该有点人气,冷冰冰像什么话。”
闻言,宣晟不禁看向温憬仪,与她视线交汇时,唇角隐现笑意。
从前心如槁木,什么事都挑不起心中半点波澜,又从何而来人情味。
开过玩笑,平乾帝郑重叮嘱温憬仪:“永嘉,你若有中意之人,一定要提前与朕明言,万不可……重蹈你妹妹的覆辙。她这个不成器的东西,至今想起来都气得朕心口痛,朕真是白疼她了!”
他毫不掩饰语气中的苍凉与失望。
往日高高在上的帝王,此刻也不过是个为女儿痛心疾首的父亲罢了。
温憬仪难免有些触动。
以至于她告辞离去时,仍然心事重重,不曾接收到宣晟投来的眼神。
连日天晴,宫内夹道上的积雪都被清得一干二净,温憬仪缓步走到甘泉宫门前,隔着高耸的宫墙瞥见苍翠的冬青伸出遒劲修长的枝条,生机盎然。
“子曰:‘知者不惑,仁者不忧,勇者不惧。’”(1)
干净明朗的读书声一道传来,分明还是稚嫩的童声,却学作圣人言,温憬仪不禁莞尔。
她踏入宫门,瞥见庭院内站着两个身量相差无几的孩童,一起对立背书,表情严肃认真。
面朝着她的正是温选,瞧见她进来,温选连书也不背了,跳起来欢呼道:“姐姐来了!母妃,姐姐来了!”
说罢,温选三步并作两步朝她飞奔而来,那架势仿似要一头扑入她怀中。
许阙看他生得壮实,生怕他将温憬仪撞痛,暗自准备挡在她身前。谁知这孩子格外有分寸,到温憬仪跟前时便缓了步伐,抿着小嘴对温憬仪行礼。
温憬仪则一副全然不设防的模样,笑眯眯地看着他,道:“我们阿选又长高了,听你背书背得好,姐姐心里喜欢。”
温选顿时红了耳朵,眼巴巴看着温憬仪,那眼神中的渴望简直呼之欲出。
他身后与他一道背书的孩子也闻声转过来,温憬仪视线落在他身上,又惊又喜:“朱铮?你怎么会在此处?”
虽被忽视,但温选并无任何不悦,好奇地问温憬仪:“皇姐,你怎么知道他的名字?”
温选一句话将温憬仪问得卡壳。
幸亏他没听出来二人原就认识,否则更难解释。
瞧着弟弟眼巴巴的模样,她干笑数声,结结巴巴:“那个,那个……”
朱铮适时的见礼打断了二人的交谈:“朱铮见过郡主,郡主金安。”
看他小小年纪,彬彬有礼,虽出身微寒,在她和温选面前却能够不卑而不亢,十足温润小君子的模样,令温憬仪心下欢喜,她笑道:“不必客气,快起来。”
“姐姐,你还没说你怎么知道他的名字呢。”温选满心好奇,顾不得规矩,在一旁拉了拉温憬仪的衣袖,缠问道。
温憬仪大感头疼,想不到这小子如今越来越不好应付。朱铮明显是看出她的为难,刻意打断转移话题,谁知温选此刻的好奇心竟如此强大。
“选儿,好好和铮儿一道念书,不许纠缠你姐姐。”丁昭仪站在廊下,轻轻招手唤道:“青青,你来。”
温憬仪就这般远远地看着她,阳光洒落在她温柔的面容上,恍惚间,有几分母妃的影子。
温选被丁昭仪说了,嘟着嘴怏怏不乐地被朱铮拉走,两人又被温憬仪唤住:“待你们读完了书,来吃我带来的点心。”
“好!”温选眼前一亮,大声答应。
丁昭仪与她对坐在窗下,透过窗棂一道看向屋外两道小小的身影,而后道:“多亏有了朱铮,这孩子勤奋好学,有他做榜样,阿选从前的淘气都收了一大半,读书也比以前用功。他初来时,阿选还不服气,眼下却是心服口服了。”
她看向温憬仪,道:“前些日子选儿放学归来,说少师大人留下他考校学问,对他的功课不甚满意,紧接着第二日陛下便赐了朱铮来。虽然名义上,朱铮是陛下赐予的伴读,但我知道,若非少师大人,陛下又怎会忽然关心起选儿读书的事。”
温憬仪情不自禁道:“师兄?”
话才出口,她惊觉自己的语气透露出与宣晟的熟稔亲近,叫人一听就不禁起疑。
丁昭仪看着她,眼神中却无疑惑,只有了然。
“怪不得……”她轻轻点了点头,释然道:“我还奇怪少师大人日理万机,怎么会留心起阿选的功课,现在想来,是因为你。”
“青青,朱铮是不是少师大人的学生?”
面对丁昭仪,温憬仪实在不想撒谎,她颔首应是,犹豫再三,又低声道:“丁姨,此事您千万不能对任何人提及。”
师兄应是在云浦听她阐明了温选身世后,便打定主意要将朱铮送来温选身旁。
虽然不知他的用意何在,但温憬仪笃定他不会害温选,既然如此,便不能令丁昭仪对此有疑惑,更不能因此辜负师兄的心意。
丁昭仪温柔似水,道:“怎么会,我感谢少师大人都来不及,不过是随口一问。怪道朱铮这孩子聪明好学,若是师承少师大人,我就不奇怪了。”
她话锋一转,问起温憬仪这些时日在外的经历,温憬仪便将她在云浦的见闻挑了一些告诉丁昭仪。
只是她与宣晟的事,温憬仪实在不知如何开口。
二人闲话过后,丁昭仪看着她,感慨道:“你马上就要满十八岁了,我初见你时,你还是个懵懵懂懂的小女童。如今一眨眼,已成含苞待放的鲜妍少女。这些年我无力照拂你,心中总觉亏欠。你若有心事,一定要告诉我。说句僭越的话,在我心里头,我把你和选儿一样当作是我亲生的孩子。只不过他年纪小些,我便多点关注,但我时时刻刻都挂念着你。只要你平安开心,我也算对得起你母妃了。”
闻言,温憬仪垂首不语。
原来丁昭仪早已看出她有满腹心事,才会如此推心置腹。
终于,她拿定了决心,对丁昭仪道:“丁姨,有一件事,我要告诉你。”
在她鼓励的目光下,温憬仪继续道:“我和我师兄情意相通、两心相印,我已经决定,以后要嫁给他。”
丁昭仪欣慰地笑了,温柔的目光里尽是满意,她道:“原来我没有猜错。太好了,青青,若是少师大人,把你交给他,我再没有什么不放心的。”
温憬仪颊边“腾”升起红晕,她有些忸怩,冲丁昭仪不依道:“丁姨,你就这么把我交出去啦?你不是说要照拂我吗。”
“青青,如今是我和选儿受你照拂了。”丁昭仪笑着点点她的鼻尖,道:“话又说回来,少师大人虽是一等一的男子,但在我心里,你是最好的女儿,只有他才配得上你。”
这话与今日宣晟回应陛下的那番说辞,有异曲同工之妙。
温憬仪坐到丁昭仪身旁,搂着她的胳膊,道:“如今局势扑朔迷离,我和师兄不欲对外声张,这个秘密除了温沁,我只告诉了您。”
丁昭仪心领神会拍拍她,道:“放心,我只管关起门来和选儿过日子,只要你和选儿好好的,我什么都不在乎。”
二人言笑晏晏,如亲生母女一般亲昵。温憬仪也只有在甘泉宫,才能收获这份久违的温暖。
到午膳时分,丁昭仪执意留她一起用膳,温选吃多了点心闹着不肯好好吃饭,气得丁昭仪罚他去窗下站着,温选哭哭啼啼地赖在温憬仪身边,说他不要母妃了,要和姐姐出宫,住在郡主府。
温憬仪笑嘻嘻地说道:“在我府上,每顿饭只吃素菜,没有肉吃哟。你还去不去?”
闻言,温选涕泪交织的肉脸蛋上出现了挣扎犹豫,那副滑稽模样逗得丁昭仪与温憬仪笑出声来,连朱铮也忍不住露出一个腼腆的笑容。
被众人笑话,温选面上挂不住,嘴里嚷嚷着“姐姐坏!”,转而扑在丁昭仪膝上不肯抬头,又被丁昭仪揪着耳朵去罚站。
如此闹过一通,待温憬仪出宫时,心情如被碧水洗过的蓝天,一片澄明,再无杂念。
第77章 谜团
有了平乾帝的保证, 温憬仪心中不再担忧,接下来的日子只管放宽心安稳度日。
果然如她所料,没几日后冯子阶贪墨一案便被刑部宣告结案, 他无罪释放。
因有这桩波折在身, 他被吏部调任为兵部员外郎,由卢霖彻底接替他成为郡主府长史官。官职上虽然降了,但比起郡主府长史而言, 于他的才华更有用武之地。
温憬仪闻讯,总算是大大松了一口气。
略有遗憾的, 就是这桩案件最终不了了之, 温煜藏身在幕后, 明明看得清身形却捉不到他。
平乾帝身体渐渐恢复康健,朝会不再如先前那般开三日停五日,众人都以为一切步入正轨,能够安心过个好年的时候,朝野间忽然爆出一件大案。
由少师宣晟为首, 联名呈奏苍南侯府军马走私一案的最终调查结果,震惊朝野。
苍南侯褚冕主导,苍南军与惠北军马场相互配合, 苍南侯府私下与北戎暗中交易长达五年之久, 五年间走私晏朝上等军马黑神驹约有三千匹,涉案金额近百万两白银。
因三法司官员呈上的证据十分确凿, 不仅有详尽的账簿, 还有交易时的往来信件, 信中涉及人员的私印尽数在列, 平乾帝在朝堂上勃然大怒,当场便掀了满桌奏章。
那日的朝会持续了许久, 散朝后,温憬仪才听闻了平乾帝对于此案的处置结果。
苍南侯褚冕被褫夺爵位,平乾帝命禁军奉圣旨亲赴惠北捉拿相关人员归案,如有违抗者,格杀勿论。
或许他也担忧褚冕会狗急跳墙负隅顽抗,于是除了禁军外,又另召三路兵马指挥使一同带兵赶往惠北,随机应变。
满朝文武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因为除了苍南侯之外,此案还牵涉了另外两位重要人物。
永定伯徐兆元收受巨额贿赂,协助褚冕将走私得到的银子,通过徐家开设的隆襄钱庄熔铸成官银,无声无息地将见不得光的黑钱换到明面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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