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离开少师府时,虽还是走的后门,可却是宣晟命许汶陪着她亲自上的马车。
马车临出发前,温憬仪喊住许阙先不急着挥鞭,问许汶道:“许大哥,我师兄那日受伤,究竟是什么情形?”
许汶本不欲答她,温憬仪看破他心思,直言:“你今日也看到了师兄对我的重视,在我面前不需要隐瞒什么,反正你就算不说,我也早晚会知道的。”
许阙亦附和:“是啊师兄,你快说吧!”
许汶这才慢吞吞地说道:“对方派来的都是上乘高手,若只有我和庄主,逃出生天并非难事。奈何那日庄主去得匆忙,身边无一人相随,我要保护顾焰,独木难支,庄主和我们被围困,那些歹人才有了伤他的机会。”
“后来我师父匆匆赶到时,顾焰已经重伤昏迷不醒,庄主也因失血过多而难以骑马,只有我和师父将他们送回少师府,忙喂他们服下云浦秘药九转续命丹。”
他声音里咬牙切齿的恨意展露无疑。
温憬仪蹙眉道:“我师兄不是派益安拿令牌去传五城兵马司了吗?他们没有赶到?”
许汶嗤之以鼻:“益安虽去了五城兵马司,可那些酒囊饭袋却说那日宁国公巡营,营中大量人手都去了郊外校场,不在城中。待匆匆召集了部分人手后赶至时,歹人早就跑光了!”
这听起来,师兄受伤,宁国公似乎有不可推卸之责。
五城兵马司职责重大,即便主将巡营,也会留下足够护卫京城的人马,以防动乱。那日却偏偏巧得很,他前脚将军士调走,后脚顾焰就在城中遇袭。
莫非,宁国公有问题?
第86章 第 86 章
觉得宁国公有问题的, 显然不止温憬仪一人。
接下来的几日,她虽然忙着研究食谱,要给宣晟做各种各样好吃滋补的美食, 又要往返于少师府和郡主府, 可到底留在宣晟身边,听了好些朝堂上的斗争之事。
陛下问责于宁国公,宁国公大喊冤屈。
若非因为他是三朝老臣, 战功彪炳,一向忠心不二, 平乾帝极有可能要撤了他指挥使的职务。
此时跳出来力保他的, 正是庆王。
庆王极力揽责, 说是那日本不应将五城兵马大量调走,但是临近年关,大量火烛炮仗危险品从晏水运入晏京,港口检运的压力暴涨,他不得已才抽调了五城兵马司的人手去关口助勤, 协助检查漕运货物。
他还说宁国公几番拒绝,是他苦苦恳求,宁国公看在京城安危的份上才答应, 不料会出这等事, 害得国公涉事其中,难以洗脱, 请平乾帝降罪于他一人, 不要迁怒国公。
能为庆王和宁国公佐证的朝中官员有大把, 那日去漕运港口帮忙的士兵也确实出现在众人面前。
经过这些时日的调查, 平乾帝好不容易平息了对宁国公和五城兵马司的怒火,转而将重心放在调查刺客来头之上。
听宣晟讲述完这些事后, 温憬仪撇撇嘴,道:“温煜为了向宁国公示好,真是无所不用其极。他那种只知道吃喝玩乐的人,竟然会一反常态对晏京漕运上心,事出反常必有妖。”
“还有温勉,那日孤崖山上,他自称潜伏在温煜身旁做谋士,我看这个主意没准就是他出的。这桩几方受牵连的祸事里,只有温煜是赢家。以他的脑袋,若能有这般筹谋,何至于从小被太子压得死死的。”
宣晟才吃完她带来的滋补药膳,凝神听她说话。
将养了几日,他面上已经渐渐恢复血色,就连伤口也不断结痂长出新肉,再没有头一日那般恐怖。
听完温憬仪的分析,宣晟含笑道:“聪明。”
说罢,他又提起二人争执那日的一件事:“你不问我,为何不救宁莳?”
温憬仪一愣,这些时日先是生病,后是生气,将自己折腾得够呛,却忘了宁莳也陷身于水深火热之中。
“虽然我很想师兄出手,可是你也有你的难处,我不能为了她而勉强你。我想了想,只有我去求皇叔父,让他不要答允温煜的请求,给宁姐姐一个自由。”
经过这几番矛盾,温憬仪如今深知将心事说明白是何等重要,于是认认真真说出了自己的心声。
不料宣晟摇头:“你和宁莳只是朋友,婚姻之事上有陛下,下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去开口并不合适。何况温煜心胸狭隘,你阻拦了他的好事,他定不会轻易放过,届时又要生事。”
温憬仪怏怏道:“那怎么办?”
宣晟悠悠道:“我不答应此事,有两桩缘故。第一是宁国公确有意向将她许配温煜,为此事平添难度。因为宁莳年龄渐大,国公府上下都很忧心她的婚事,偏偏跳出来个温煜求娶,还是身份尊贵的皇子,瞌睡遇上了枕头,宁国公自然心动。虽然我不欲将无辜之人牵扯进斗争之中,但若是连她的父母都不肯爱惜女儿,我也不必多生事端。”
温憬仪迫不及待问他:“第二是什么?”
“第二,我不想再与温勉沾上分毫关系。温勉是善弄人心之辈,他将宁莳推入火坑,是想借机看看谁会最先忍不住出手相救。那个人,既是庆王的敌人,也会是他最有力的帮手。或者说,他将鱼钩直直放下来,最终想通过你钓到的,也是我。他毕竟只有谋士身份,若无我相助,他的大业尚不知何时能够完成。可他性格高傲自大,与我闹翻之后断不肯低下头相求,所以用此方法借你逼我出手。”
宣晟语带三分厌恶:“就算目的不曾达成,以他睚眦必报的个性,若能在你我之间添上些矛盾,他也乐得麻烦。”
温憬仪浑身鸡皮疙瘩都止不住地冒出来。
温勉的用意,她只看到了最浅薄的那层,却还是直直踏入陷阱中。
凭他的深沉心机,若登上高位,不知要掀起多少腥风血雨!
也只有师兄与他势均力敌,一眼看穿他的险恶用心,断然拒绝。
不救宁莳,于温憬仪很残忍,可是对宣晟而言,这才是高踞少师宝座的一个政客应有的修养。他可以着力拯救大多数人,却没有办法照顾到每一个人。
宣晟说完此番话,看向温憬仪,见她虽悚然变色,但听他不肯相救,也没有流露丝毫怨怪,不由会心一笑,道:“但是,我知道她是你的好友,端看这份面子,我也不会坐视不理。”
温憬仪惊喜地看向他。
“必须彻底解决温煜,永除后顾之忧。”
解决温煜?
温憬仪忐忑道:“师兄,要杀了温煜吗?可是他身边有温勉在,恐怕不容易。”
宣晟淡淡地说道:“温勉其人,我曾与他一起立下过宏愿,知道他的野心。他不忿显圣帝对临清郡王府的打压,自恃才高,目空天下,觉得天下之主的位置除了他无人能坐得,潜伏在温煜身旁也不过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他既然苦心孤诣想让我出手,助他登上最高的位置,我大可以成全他这番夙愿。只是高处的冰寒,恐怕是他所不能承受的。”
“我自来已经算执念深重之人,从前午夜梦回时,也常常痛恨自己为何就是看不破。可我与他的疯魔相比,又算得上幸运。为了心中的执念,温勉已经变得面目全非。”
不防宣晟会主动提起他与温勉一同立下的盟约,温憬仪看向他,只见他眉目深邃,似乎藏着无尽的故事。
她轻声道:“师兄,我曾去妙严寺寻过空寂大师,他把你和妙严大师的往事告诉我了。你是重情义的人,师父师娘被害时,你之所以会一时冲动应下温勉的蛊惑,想来也有他是妙严大师孙儿的缘故吧。”
纵使领教过温憬仪那颗琉璃般剔透澄明的心,此时此刻宣晟也再度诧异于她看事情的透彻。只不过听了关于他与妙严和尚的一些往事,便能洞明他的心思。
他沉默而后苦笑一声,道:“大师傅于我而言,有再造之恩,在我心中的地位不下于师父师娘。云浦供奉的那块无名牌位,便是为祭奠他老人家而设。只可惜,他生前再三叮嘱我,不可将他与我师徒一场之事宣之于口,我连祭奠他也只能以这般粗陋的方式。”
温憬仪好奇地问道:“他是个怎样的人?”
宣晟毫不犹豫道:“生于富贵繁华而守得清贫孤寂,若论拿得起放得下,这世间无人能及他。昔年显圣帝对他多有忌惮,凭借大师傅的本事,若真要相争,未必会输。他的洒脱磊落处,我多有不及。”
“才不是!”温憬仪不满宣晟这般贬低自己,忙出言维护道:“师兄亦是坦荡君子,谁说你拿得起放不下了!”
宣晟戏谑一笑,道:“我放不下你,算不算?”
温憬仪抿唇得意看他:“我这么好,这么贴心,你放不下我,岂非理所应当?不算、不算。”
那微挑的眼眸,娇俏的笑靥,浑然引诱着人心而不自知。
宣晟喉结上下滑动,隐忍片刻,才道:“你说得不错。”
而后便生硬地转开话题:“大师傅于我意义非凡,是以当年温勉头一次亮明身份时,我心想这是上天给我机会,让我报答大师傅对我的恩情,而唯一的办法,就是助温勉实现他的抱负。彼时师父师娘惨死于我眼前,温勉则如丧家之犬颠沛逃命,我和他同是天涯沦落人,加之他文才武略出众,我们之间引为知己,是有过惺惺相惜之情的。”
“温勉惯于伪装,可笑我识人不清,又年轻气盛一心想要复仇,激愤之下才立下那等诛心盟约。”
虽然往事被他寥寥数语一笔带过,可心里的痛苦纠结,却日复一日地折磨着他。
当他再度来到京城,每次在高台之下看见风光无限的温憬仪,心中所想,都是她究竟知不知道师父师娘枉死的真相?她会不会也是帮凶?若是如此,他情何以堪?
每个惊醒的漫漫长夜,除却噩梦,便是梦中有她笑语如花却可望而不可及的失落。
于是宣晟日渐消沉,遗忘不了的记忆反复折磨着他。
思及此,他忍不住开口道:“我曾打算,助温勉登上帝位之后,便彻底远离晏京,去一个看不到你、想不起你的地方,独自了此残生。”
想到那幅场景,温憬仪心头像是被重重巨石狠撞了一下,又闷又疼。
她负气道:“若是我那时不主动找你,你就当真放弃我了?那我也不要你了!”
说完,不待宣晟有所反应,她又连忙一把抱住宣晟宽阔的肩臂,声甜如蜜道:“不会的,我怎么舍得让师兄走,让你孤单一个人。从今以后,不论你去哪里,我都陪着你;不论你做什么,我都支持你。”
宣晟入神地看着她,眼中有坚冰在一点点融化。
半晌,他揽温憬仪入怀,抬头叹息道:“后来我想,我就算真的离开了,也会在某年某月彻底疯魔,然后不顾一切回到晏京将你夺走,囚禁在云浦,哪儿都不放你去,就在我身边。”
温憬仪笑嘻嘻地:“那听起来也不错。”
宣晟拍了拍她的背,道:“又说傻话。”
他暗暗思忖,倘或他真这般做了,恐怕温憬仪会恨他彻骨。
可是那时满心都是绝望,他除却沉沦在执念中,靠着这一点虚无的妄想做慰藉,什么都无法拥有。
如今发生的这一切,他甚至想都不敢稍想想。
自从温憬仪给他上药之后,宣晟便再也不要别人服侍。
而温憬仪也从头一次的羞涩害怕,到现在熟练自然。看着他腹部的伤口一点点恢复,她心中成就感越来越足。
于宣晟而言,这种体验像沾了阿芙蓉的慢刀子磨人,痛苦却又欢愉,还会上瘾。
在他出神时,温憬仪已为他换好了新的纱布,不经意地问道:“师兄,顾焰伤势如何了?”
宣晟不动声色收回漫游的神思,道:“庄先生有妙手回春之能,他一来,顾焰大有起色。还有长清郡主,那日来了少师府不由分说扑在顾焰床头嚎啕大哭,我听益安说谁都不敢去拉,倒是把顾焰从昏迷沉睡中吵得醒了片刻。眼下又一日派人来问三次他的病情,顾焰此番死里逃生,除了要谢谢庄先生,说不得还要多谢长清郡主。”
温憬仪怎么听,他的话语里都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羡慕。
她心虚的同时,还强词道:“温沁却说分明是你们把她赶了出来,不让她看望顾焰,眼下又说要感谢人家。依我看,还是放她进来得好,不然我府上的门槛都要被她踏薄了一层。”
宣晟摊了摊手,道:“我做不得主,庄先生的话,我都不敢违逆。益安那固执的性子,也就是随了他祖父。”
“益安?他是庄先生的……”
宣晟接道:“孙子。”
温憬仪“噗”地笑出声来,惹得宣晟不明所以看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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