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8章 归京凶险・三
杜长兰正色道:“杜某愚钝, 还请国丈爷明言。”
葛国丈并未直言,而是道出上京爆发瘟疫的具体日子,以及之后星象。
杜长兰方才在殿外对二皇子道:‘大承人才济济’并非胡言, 官职有限, 朝廷以科举取仕,拦截一部分‘偏科生’。
其中心思活络者, 或投身权贵, 或归居地方。葛府自然也收拢了门客,其中便有观星者。
在瘟疫爆发之后不久, 天生异象。
杜长兰剑眉紧蹙:“月入太微垣……”
科举取仕,习四书五经, 《周易》便是其一, 观天文通星象。杜长兰自然不会陌生。
‘月入太微垣,有臣恶之。’此乃反臣之象, 于国不利。
葛国丈非是无的放矢之人, 联系对方方才所言,杜长兰眸光一颤。
这天象中的反臣, 不会指他吧?!
凭空背上一口大黑锅,杜长兰也泄露了一丝情绪,被葛国丈捕捉。
葛国丈低咳一声, 拉过杜长兰的注意力:“你可知钦天监如何说?”
杜长兰等待葛国丈下文,但他直觉不是什么好话。
在杜长兰的目光下,葛国丈唇角微翘,“月入太微垣,有臣恶之, 匿东方。”
杜长兰:………
覃州位处大承东部,更具体一点是在东部偏北一些。
杜长兰感觉他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瞎说八道, 胡言乱语。”杜长兰狠狠斥道。
什么狗屁天象,封建迷信不可取,要相信科学。他怎么可能造反,就算要造反也该是金指挥……
“操――”杜长兰破口大骂,将葛国丈都惊住了,不敢相信方才的秽言出自杜长兰之口,这可是天子钦点的状元。
杜长兰脸色阴晴不定,上演一场无声大戏。半晌,他单手撑额,浑身上下都透出疲惫。
这个劫,他就躲不过了是吧。
当初他为了避开天家恩怨,不愿大承内乱,也不欲做炮灰,将覃州铁矿一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谁知道兜兜转转,最后扣给他一个更大的锅。一瞬间,杜长兰都要以为老天在玩他了。
他郁闷的提起茶壶,给自己倒了一杯水,咕哝道:这天象还真踏马有点东西。
葛国丈淡淡瞥杜长兰一眼,明知故问:“内里莫非还有什么缘由?”
杜长兰一口饮尽茶水,不答反问:“不知国丈爷如何救杜某?”
瘟疫,天象,他被天子召回京述职,一件接一件,天子显然是疑心他了。
如此天子擢升杜长兰为右佥都御史一职,恐怕不是奖赏,而是悬在杜长兰头上的刀。
因佥都御史隶属都察院,纠察百官,明辨冤情,与御史性质相似,但权柄更甚。这个官职易滋生矛盾,喝水说话的功夫或许就与人结仇结怨。后期天子下定决心要除他,可预想到,会有连绵不绝的官员上赶着冲锋。
葛国丈扫了杜长兰一眼,他也提过茶壶,给自己倒了一杯水:“救你说难也难,说简单也简单。”
嘉帝上了年岁,一旦疑心落下,只会愈演愈烈。杜长兰想活命,从始至终都只有一条路可走。
杜长兰摩挲杯盏,见葛国丈抬手指天,又摆了摆手。
嘉帝容不下杜长兰,就换一个容得下杜长兰的人。
杜长兰轻笑一声,“我记得,国丈爷素来排斥杜某。”这般要人头搬家的大事,葛国丈居然会来找他?
杜长兰将双方表面友好的遮羞布掀起,露出丑陋的内里。
四下寂静无声,连鸟鸣也不闻,在杜长兰看不见的地方,皆有暗卫把守,连只苍蝇也飞不进。
在如此安静的环境,葛国丈的叹息被无限放大。
“三年了,少年人的情感再浓烈,三年也该淡了。”
甚至算上杜长兰营救大公主母子的时间,杜长兰与蕴儿这对养父子分开近四年。
期间葛府和嘉帝对蕴儿疼爱有加,少年也对他们亲近有礼。然而一旦涉及杜长兰,蕴儿又会毫不犹豫奔向杜长兰。
“老夫欣赏你的才干,却委实憎恶你。”
杜长兰笑眯眯道:“杜某也不太喜欢古板刻薄的老头儿。”一句话气的葛国丈吹胡子瞪眼。
杜长兰脸上笑意愈发大了,眉眼都浸着喜意,连水喝着都觉出甜。
从前看在蕴儿面子,让让老人家。既然葛老先生率先“坦诚以待”,杜长兰这个后生自然是效仿之。
葛国丈胸膛起伏不定,少顷冷嗤一声:“死到临头还耍嘴上功夫。”
杜长兰眉眼弯弯:“国丈爷这不是来救杜某了。”
葛国丈:............
葛国丈终于意识到,在唇舌之间他是压根占不到便宜,只能心中斥责杜长兰没上没下,目无尊长。
他平复情绪,又恢复沉稳严肃的模样,对杜长兰意味深长道:“人需自救,方能得救。”
杜长兰赴任三年,各方势力也在留意他,葛国丈不得不承认,杜长兰是一个罕见的异才。蕴儿若有杜长兰相助,离那个位置必能更近一步。
纵使天子立下太子又如何,从古至今的废太子不下一掌之数。从他查出蕴儿身份的那一刻,他心里便动了念头。
只是从前杜长兰的选择更多,又滑溜的像条鱼,葛老也不能猜出杜长兰心中所想。
如今杜长兰被天象所累,为了活命,也会主动卷入夺嫡之争。
杜长兰叹了口气,开门见山道:“国丈爷,你怎么确定我一定会选蕴儿,而不是旁人。”
亲生父子都有可能反目成仇,更遑论养父子。
葛国丈心中并没有底气,面上却看不出异样:“几位皇子中,二皇子,五皇子最有几率登顶大位,你已经得罪五皇子,不可能投其名下。二皇子心性宽厚,若登位也不会计较这些小事。”但二皇子与杜长兰关系平平,杜长兰何不扶持更有情分的蕴儿?
纵使蕴儿夺嫡失败,二皇子也不会太为难他们,终归是有退路。若是侥幸成功,那便是泼天富贵。
杜长兰晃着手中杯盏,水面荡起一圈圈涟漪,模糊了他的面容。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响起:“杜某何时得罪五皇子了?”
葛国丈道:“覃州,铁矿。”
杜长兰手上动作一顿,抬眸看向葛国丈,两人四目相对,谁也不避让谁。
葛国丈道:“在你上奏覃州发现铁矿前后,王磐秘密离开上京,之后辗转各地,向覃州送去大笔银钱。”
‘原来如此。’杜长兰心道。王磐特意去其他地方转一圈,便是想匿去踪迹,没想到还是叫葛国丈给察觉了。如今倒是给杜长兰解惑了,也叫杜长兰猜出此番又是瘟疫又是天象,是谁在针对他。
还有谁比皇子更了解皇帝,比杜长兰的仇人更了解杜长兰的冤枉?
葛国丈不知杜长兰短短一瞬间,将整件事猜出了七八分。他还以为杜长兰在震惊他的手段和洞察力。葛国丈轻飘飘睨了杜长兰一眼,捋着胡须冷笑,道出他心中另一个猜测:“其中一部分银子,想来是入了你的私库罢,杜大人。”
杜长兰眉毛微挑,看向葛国丈的目光中透出惊异,葛国丈享受杜长兰的视线:年轻人,老夫吃过的盐比你吃过的米还多。
杜长兰笑道:“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
葛国丈顿时垮了脸,阴沉沉瞪着杜长兰,“言行无状,傲慢不逊。”
杜长兰照单全收,他这敷衍之态,又将葛老气了个够呛。
葛国丈心中愤愤:他果然厌恶杜长兰。
葛国丈单方面与杜长兰僵持一会儿,又继续之前的话题,杜长兰与五皇子结怨,必不能投入五皇子门下。至于九皇子,先时白狐一事基本是废了,不提也罢。
而在二皇子和蕴儿之间,杜长兰会选谁,葛国丈委实也拿捏不准。
蕴儿心中有杜长兰这个养父,且份量不轻。但杜长兰心中又如何想的?
男人对没有血缘的孩子,终究是无情冷酷。
面对葛国丈直白的质问,杜长兰一时无言,这令葛国丈心中惊慌,又生出一股巨大的被背叛的恼怒。
杜长兰当真未想过扶蕴儿上位!这个薄情无义的人。
葛国丈怒道:“枉蕴儿待你如亲父。但在你心中,他或许早就与陌路人没甚分别了。”
杜长兰:………
杜长兰感觉本就发胀的脑子隐隐作痛,他抬手止了葛国丈后面的话,道:“此事你可有向蕴儿透露过口风?”
葛国丈神情一滞,沉默不语。
杜长兰叹道:“我们私下谋划一切,会吓到蕴儿。”
“先寻个合适时机,探探蕴儿的口风罢。不管如何,我都会护他无忧一生。”杜长兰给葛国丈吃了一颗定心丸,之后二人又说了会子话,杜长兰便从后门离去,与杜府马车里的假・杜长兰换回来,径直回家。
辛菱赶着车,大气不敢出。
第189章 归京凶险・四
杜长兰略作思索, 对辛菱道:“去大公主府。”
半个时辰后,杜长兰从大公主府离去。几名其貌不扬的男子也从大公主府外离去。
皇宫,内殿。
嘉帝听闻心腹回禀, 敛了目, 他转着手中扳指,意有所指:“当初杜长兰从戎人军中救回姜儿, 此等情分, 终究是不同的。”
大内侍眼睫一颤,后背浸出一层冷汗。圣上这是连大公主也一并疑心了?
然而不多时, 大公主求见。嘉帝面色冷凝,面上松弛的皮肤犹如古树外皮, 透着沉旧死寂。
良久, 小太监才敢出殿传唤,大公主神色匆匆, 鬓边碎发垂落, 也顾不得打整,她双膝一弯, 对嘉帝行叩首大礼:“儿臣拜见父皇。”
天子唤她起身,赐座。
大公主搅着手帕欲言又止,似有为难之意, 再三偷瞧嘉帝,嘉帝给她递台阶:“姜儿有何事?”
大公主咬了咬唇,犹豫片刻,还是道出来由。
她说上京不太平,有歹人趁瘟疫期间生事, 胆敢谋害朝廷命官,将杜长兰被马车撞击一事道来。
嘉帝神情怪异, 半刻钟后大公主止了声,嘉帝道:“杜长兰为此事托你来求朕?”
大公主摇摇头,满头珠翠也微微晃动,“杜大人误以为儿臣有大本领,想求儿臣帮忙,殊不知儿臣的一切全是仰赖父皇。只是儿臣也好面,在杜大人面前装了装样子。”她说到此,羞臊的垂下头去,从嘉帝的角度只瞧见大公主泛红的脸侧。
大内侍心口松了口气,不管大公主此言是真是假,都说的极为妥帖。大公主放低了自身,将天子高高捧起。大内侍偷偷瞥了嘉帝一眼,果然见嘉帝眉目舒展,面现愉悦之色。
嘉帝道:“此事朕会处理。”
大公主惊喜抬头,起身朝嘉帝又行一个大礼,这才退下。
内殿空旷,却不再如之前一般压抑,大内侍动了动僵硬的老腿,今日圣上大抵是不会迁怒谁了。
大内侍正欲动动老腰,忽闻嘉帝询问:“杜长兰刚回京,谁会急不可耐对他下手?”
大内侍面皮绷紧,又赶紧咧出一个笑,“回圣上,老奴愚钝,一时半会委实想不出。”
嘉帝冷嗤一声,大内侍顿时双腿一弯,跪下告饶。
嘉帝摆摆手,“不知便不知,这般诚惶诚恐作甚。朕也闷了,陪朕走走。”
大内侍立时起身,跟在天子身后出殿。
殿外苍穹瓦蓝,白云舒展,是个明媚的好日子。
大公主下车被日光一激,眯了眯眼。头顶投下一片阴影,大公主望去,对上一张灿烂笑脸。h儿正笑盈盈为她打伞。
大公主嗔怒道:“你又未去念学。”
h儿讨好笑笑,同大公主亲昵撒娇,母子俩相携进府。
大公主虽为h儿求了皇姓,但到底与正经皇子龙孙不同,能真心接纳h儿的不过寥寥数人。
大公主能为儿子在天子跟前求一回公道,求两回公道,却不能次次相求,否则再多的情分也耗没了。
是以h儿不愿与其他皇孙一道念学,大公主也随他去。对外称h儿跟不上皇孙进度就搪塞过去了。
母子两人回了屋,h儿屏退下人,为母亲端茶递水,捏肩捶背。
大公主无奈:“小祖宗,你又想做什么?”
h儿眨眨眼,一脸无辜:“儿臣只是想与母亲亲近罢了。”
大公主瞪他一眼,不过片刻便绷不住严肃,笑了起来。
h儿伺候大公主一会子,这才道:“母亲,您进宫当真只是为了杜大人马车被撞一事?”
“不然呢?”大公主定定望着他,似粼粼湖水,平静无波,却叫h儿心头一颤,h儿讨好笑笑,知道从母亲此处套不出什么话,便脚底开溜了。
大公主看着儿子飞快远去的背影,笑骂一句‘臭小子’,随后忆及正事,又敛了神色。
杜长兰来寻她,自然不是为了马车被撞这等鸡毛蒜皮之事。这不过是哄天子的说辞罢了。
大公主自回京后,在嘉帝面前扮演着对父皇感激涕零的柔弱女儿人设,不能有一丝怨恨,还得演出对父皇一片濡慕之情,求得嘉帝怜惜,这才能为他们母子在上京谋取一线生机。大公主对此驾轻就熟,今日所为是为掩另一件要事,杜长兰央她去查大承何地出了水患。京城的瘟疫绝对不是凭空出现。
背后之人意图通过鬼神之说,将杜长兰往夭邪上引,令帝王忌惮,欲除之而后快。杜长兰偏要与众人论科学。
说来这事也可央葛府出力,但如此一来,杜长兰在葛国丈跟前便落了劣势,往后的隐患便多了。还是如今他,葛府,大公主这般三角关系更为稳定。
这厢杜长兰也派辛起风铃去城里打听最开始发生高热的人家,风铃从小与市井混来,可谓如鱼得水。
杜长兰将手中事处理的井然有序,然而次日宫内传来一道消息却将他打了个措手不及。
皇二子染上瘟疫,高热不下,杜长兰正思索对策,却见谷穗跌跌撞撞跑来,脸色煞白:“杜…杜大人,您快速瞧瞧小殿下罢,他怕是不好了……”
杜长兰脑中炸起一道惊雷,将他所有的感官都淹没了。
谷穗红着眼,唤:“杜大人,杜……”
他眼前一花,下一刻骏马嘶鸣,犹如一道风从他身侧飘过,而在车身前,套马的绳子干脆利落断成两截。
辛菱赶紧叫谷穗追上,“杜大人,杜大人――”
骏马如风穿过闹市,杜长兰此刻庆幸街上行人寥寥,免他顾虑。他驭马狂奔,平日里大半个时辰的路途,今日他缩短至三分之一的时间。
小厮一见是他,赶紧往府里迎:“昨儿个夜里,蕴殿下只是有些不适,后半夜谷穗起夜,听床帐内呼吸声不对,打灯偷瞧,这才知晓蕴殿下不好了。”
小厮声音又快又脆,杜长兰行进正院,小厮便将事情道了个清楚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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