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人打扰,顺其自然,这对王清惠来说,才是最好的境况。
“景阳宫孤僻,与你并不相宜,你另谋高就吧。”王淑妃罕见地抱着一只莲花缠枝手炉,如是说道。
景阳宫寻常都燃着凝神静气的檀香,这时候知春姑娘又掀开香炉,往里扔了一块香料。
檀香清幽,但这样有些粗鲁的添香手势还是让王淑妃难耐地吸了吸鼻子,又说:“你既然喜欢侍弄花草,就到花房去当个主事大监吧。寻常若有空,再往景阳宫送些珍稀花卉也就是了。”
居珩见了王淑妃冷眼相待,才知道她并不悯他。但还是勉力为自家求情:“王娘娘,您于奴才,有再造之恩,求您许奴才一生追随!”
王清惠却并不是个喜欢论恩义的人,只说:“你的心意,我领会了。只不过景阳宫事少,有知春和袭夏,且用不着你。”
“娘娘,奴才往日不过是在掖庭做些洒扫的粗活儿。因着进宫的年纪小,又没银子走门路,便时常受到大龄宫人们的羞辱。您那时候只是陛下的秀女,看奴才被一群内侍打得破了相,还开口为奴才打抱不平!王娘娘,奴才确无不轨之心!”
这是什么久远的故事,王清惠甚至一点印象都没有:“那咱们主仆,也算是有缘了。”
在王淑妃眼里,这次重逢是因缘际会。可对于居珩,这却是他千方百计求来的:“奴才该死!但您还是太子昭仪的时候,深居东宫,奴才是内宫家奴,不便寻您。后来陛下登基,奴才四处打听娘娘的下落,知道您要来这景阳宫,奴才,奴才就摸了银子出来,求分管的大监把奴才往您宫里指派……”
居珩费尽心机往景阳宫来了,见着自己心心念念好几年的救命恩人,却发现她年纪轻轻就失去了对生活的希冀。
这让居珩感到十分沮丧,景阳宫没有圣宠,甚至连皇后都不大照管。一等嫔妃本来应该有四个大宫女、八个小宫女、十二个内侍伺候起居,可架不住淑妃宫里门庭冷落,不多久,这些人就抱怨连天。
王娘娘不耐烦眼前这些奴才,干脆问了众人的意见,依样画葫芦就把人都遣散了。
可居珩却不想走。
他时常会想起王淑妃当年的救护之恩,她那时候也不过十二三岁,胆子却大得出奇。对着比她大好几轮的帝王近侍吹胡子瞪眼,说:“这内宫是圣人的内宫,圣人都还没说要治他的罪,你们怎么就敢滥用私刑!”
原来隔得远的时候,觉着王娘娘哪里都好。如今一朝离她近了些,反而不敢主动说上只言片语。
直到那天王娘娘在抱厦里喊了他,居珩才敢壮了胆子往她跟前凑。如果她的心里只有山花烂漫,那居珩就预备把那些最为娇艳的天下名花进献于她。
所求的,不过是美人颔首、莞尔一笑。
只可惜,不管是绿锦蔷薇,还是玉阑海棠,亦或是她嘴里曾念叨过的君子之兰,都无法哄得她欢眉展颜。
如果不是王娘娘身边的两位姑娘还愿意将殷勤送来的花摆在内间,居珩觉着,可能那些花花草草最终的命运,亦不过就是在朔风寒夜里凄清枯萎。
王淑妃,她实际并不是个爱花惜花之人。
居珩很快就悟出了这个道理。哪怕王淑妃跟徐贤妃素来友好,两个人一道觉得他这个出身卑贱的阉人包藏祸心。
居珩竟也无力辩解。
甚至他将自己那片感恩戴德之心剖出来给王淑妃看,换来的,也不过是她的一句轻叹:“你侍奉尽心,模样也讨喜,只要不在景阳宫,哪处不是鹏程万里?”
王娘娘还是不相信一个前途大好的宦官会真心实意地追随她,直到居珩说:“若您心存疑虑,奴才愿以死明志!”
那个主位上的娘娘,她虽未曾动容,但还是勉强笑了:“既如此,就随你去。只一条,那些花花草草就不要再往我宫里搬了,为了保它们开花,不知费了多少银霜炭,倒不值当。”
居珩大喜过望:“奴才领命!”
第60章 六十、三尺长剑
居珩的花王清惠再看不上,可是徐沅却特地还往花房要了一盆西府海棠。寒冬腊月,徐贤妃的吩咐愁坏了花房的大总管,又只得把原来当差的居珩叫回来,一道商量着如何往长春宫送一株长势喜人的海棠花。
居珩琢磨花草几近十年,别的事情上心力尚有不足,可听了徐贤妃的吩咐却是干劲儿十足。不过精心养了一盆海棠月余时光,就带着两个小中人紧赶慢赶地往长春宫送。
徐沅不意花房的动作这么快,一看送花的人是居珩,心里明白几分,先对着他问两句王清惠的情况:“你们娘娘,这些日子还好吗?”
内宫因为先太子的丧事,圣人皇后都下了令,不许私底下玩乐取笑。王娘娘深居简出,徐娘娘如今见她倒越发少了。
居珩弯腰打千,恭敬应一声:“我们娘娘诸事顺遂,只偶尔跟奴才们念叨,有些想您。”
徐沅身上还有圣人的吩咐,也没法跟居珩多论什么闲话,给了赏,就让他回景阳宫当差。而后自己带了人,抬着居珩送过来的娇花嫩蕊往慈宁宫去。
因着敦敏皇太子福薄,太后起初还能对皇后有些体恤,还肯放圆圆到她病床前说些孝顺的话。可是皇后这一病就是月余,太后的耐心被消耗殆尽,圆圆已许久没有踏过坤宁宫的门槛了。
圣人忧心皇后的身子,贵妃在雍和宫养胎,淑妃在景阳宫闭门不出,六宫琐事一下就落到了徐沅肩上。
原来王清惠对管家这些事避之不及,徐沅心里总觉得是她懒怠。真等自己上了手,才知道这还真不是一件轻省的活计。虽说有敦敏皇太子的丧事挡在前头,可是进了冬月,就是年关,总有许多事情要料理归置。
徐沅每日里在六宫的衣食起居上用尽了心思,转头还得紧着照顾贵妃这个孕妇,皇后这个伤心人,累得头晕眼花,四肢酸软。
年尾本来事情就多,圣人偏还要徐娘娘往慈宁宫尽孝,惊雀扶着徐沅上撵轿都忿忿不平:“您没日没夜地操劳,有个甚意思?太后娘娘岂是好说话的人,不知道圣人干嘛要您去讨嫌!”
太后连嫡亲的媳妇都没有什么慈爱之心,更别说徐沅这个人微言轻的妾了。可想到圣人那双讳莫如深的眼睛,徐沅只有无奈地笑:“皇后娘娘缠绵病榻,连亲生的圆圆都见不着面儿。你瞧着,如今我不出面,还有谁?”
圣人不肯自己往亲娘那去找骂,往常这些事都是皇后在做,如今皇后猛地倒了,就只有徐沅这个冤大头顶上去。
小中人们抬了轿子,一路上晃晃悠悠,长春宫主仆总算是赶在太后歇晌刚起身的时候到了慈宁宫。
再是不耐烦,太后再是冷淡,徐沅还是恭恭敬敬给她磕了头:“妾拜见太后娘娘,娘娘长乐无极。”
太后的眼里却只看见徐沅带来的那株反季海棠,眼前一亮:“这花儿倒开得精神。”
徐贤妃好歹也算得宠,太后受她的礼是应当的,这样拉长老脸让人跪在地上却显得不近人情。宋姑姑小跑着来扶徐沅,还拍拍她的手背:“冬日无聊得紧,太后又心绪不佳,得亏您还肯带这些好顽的东西来哄她开心。”
徐沅习惯了太后的冷脸,反而笑得愈发亲和:“姑姑说哪里话,服侍太后是妾的本分。太后福泽深厚,这株海棠能借着慈宁宫的洞天福地以待春日,也是这盆花草有缘法。”
徐贤妃话说得漂亮,太后难得也不跟她置气,赐了座之后就问:“雪大路滑,多有不便,你管着六宫的庶务还往慈宁宫跑什么?”
只要太后肯主动问这一句,徐沅就顺着她递的梯子往上爬:“妾自知有罪,不过六宫的事情再紧要,也比不得病榻上的皇后娘娘。她因着敦敏太子,怄伤了根底,妾看她实在没个寄托……”
皇后位至中宫,与圣人并肩而立,已经极尽尊贵,还要什么寄托?纵然是没了孩子,大不了再生一个也就是了。整日里哭哭啼啼、怨天尤人,别说圣人见了无奈。就是太后,心里亦免不了觉着这个媳妇有些晦气。
徐沅话说到这份上了,太后却只顾着品茶赏花,并不肯接徐沅的茬儿。她只好又起身跪在太后面前,恳求道:“太后,请您听妾一言。皇后贤名在外,若一蹶不振,长此以往,只怕会惹人非议皇家刻薄,陛下无情。太后娘娘,请您垂怜!”
皇后还在东宫的时候就有个贤妃的名号,又为圣人接连生子,算得上是一位尽职尽责的嫡妻。敦敏皇太子逝者已矣,又赔进去一个皇后,倒不划算。
太后权衡利弊之后,冷哼一声:“哀家又待如何?原也不是没有让圆圆去瞧她,可她一味沉浸在鲤儿的伤痛之中,不肯自拔。贤妃这么能言善辩,怎么不自己去坤宁宫劝一劝?”
徐沅还要怎么劝?她嘴皮子都快磨烂了,皇后却还是一日比一日意志消沉。圣人也不想落得个英年丧妻的名声,日日都下旨要徐贤妃去坤宁宫劝解皇后。
皇后是心病,得有心药去医。鲤儿死而复生是一味灵药,圆圆病中救母则是另外一味。
徐沅懒得再与太后打太极,奋力只说那些切中肯綮的话:“皇后在,则六宫平顺,前朝安稳;皇后亡,则人心惶惶,众议如沸。”
见太后还未醒悟,徐沅只得把话说透:“陛下前些日子贬斥成王,已然背了残害手足的污名。成王爷人在南京,却于千里之外运筹帷幄,一味只往陛下身上泼脏水。如今正找了人来告御状,指认陛下当年勾结胡人,弑君夺位,实乃大奸大恶之辈!太后娘娘,陛下他,进退维谷!”
如若皇后再死了,圣人一时间没了正妻嫡子,他那个仁君的名头还有几个会信?
太后心知前朝会乱,却不知道已经乱成这样了。被徐沅几句话说得怒上心头:“成王说的有错吗!他孟旭,不就是杀父弑君的奸佞小人!”
“陛下是承前启后的千古一帝,是安邦定国的治世之君。太后您说的那些事,别说陛下从未做过!就是他做了,自古成王败寇,如今也多说无益!难道您要跟成王一道,让陛下声名尽毁、遗臭万年吗?”
孟旭继位,是名正言顺也好,是苦心经营也罢,都无法改变他已经成了皇帝这个事实。他在前朝受的刁难越多,徐沅她们的人生就会越凄惨。
毕竟,还没见过哪个亡了国的后妃还有好下场的。
太后她在这宫里摸爬滚打这么些年,徐沅说的那些大道理,她比谁都明白。她心里唯一过意不去的,还是先帝先太子。
可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太后对先帝的爱恨还会随风,可是宫里宫外成千上万人的性命却开不起玩笑。
罢了,太后朝宋姑姑招招手:“让圆圆跟她走吧,白发人送黑发人已是人间至苦。圣人再可恨,皇后总带了几分无辜。”
有了太后的令,宋姑姑就把圆圆带出来。小姑娘踉踉跄跄扑到徐沅怀里,哇地一声哭出来:“徐娘娘!”
徐沅把孩子抱在怀里,不住地跟太后道谢:“妾多谢太后娘娘体恤,如此,皇后娘娘总还能多挨些风雨。”
太后见着圆圆哭花了小脸儿,自己也红了眼眶,朝着徐沅她们摆手:“你们退吧。”
有了太后一声令下,别枝和惊雀才敢上前扶徐沅,而后抱了圆圆又马不停蹄地往坤宁宫赶。
徐沅好歹在四妃的位置上,她家常用的撵轿规格也低不到哪去。此刻把圆圆抱在怀里,不停地嘱咐她:“圆圆,一会儿知道该说些什么吗?”
圆圆聪慧,见着徐娘娘来接她,就知道是娘不好,伏在徐沅怀里痛哭:“徐娘娘,弟弟没了,娘不肯要我了……”
前几次圆圆过去,皇后正是伤心的时候,只一味说自己不祥,把孩子往外推。
徐沅细细替圆圆擦了眼泪,温柔地看着这个不到七岁的女童,说:“圆圆,你不仅是皇后娘娘的女儿,你还是朝廷的公主,是圣人亲封的永嘉公主!”
圆圆一脸茫然地望着自己亲近的徐娘娘,一时不懂她话里的意思。
徐沅又把她揽进怀里,提点道:“公主既是你父皇的女儿,亦是你父皇的臣子。若遇国难,既当尽孝,更当尽忠……你父亲,遇到了难处,所以必须要把你母亲劝回来,明白吗?”
圆圆哭得更凶了:“小圆娘娘,母后她不肯跟我说话,她不听我的话!我说我会好好照顾她,她就要我滚……”
徐娘娘亲了一口怀里这个乖巧的女孩儿,不停地安抚:“所以啊,你要说些,让她心疼你的话……娘娘她,一心疼,就会舍不得我们大公主,就会想好好活下去……”
徐沅把永嘉公主牵到了皇后的床前,也没多说什么话,反而举止端庄地带着别枝和惊雀往外间的榻上坐了。
永嘉公主年纪那般小,说的话只怕打动不了皇后。别枝觉得徐娘娘恐怕要白忙活:“娘娘,大公主毕竟年幼,说不出甚大道理。”
皇后这些年,听的大道理还少吗?她只怕早就烦了,腻了,早就想这么跟圣人对着干一回。圆圆跟她说话,本就不用说甚大道理,徐沅赌的,不过是这世间最普通的孺慕之情罢了。
徐娘娘折腾到深夜,已有些困乏,此刻正手撑着小几打盹:“皇后总归是皇后,东宫那样煎熬的岁月都过来了。只要有公主在,她这一生总还有个归处。无妨,无妨……”
这两声无妨,别枝和惊雀都不知道徐娘娘是在安慰她们还是安慰她自己,两个人只得挽了手,出去吩咐小宫女回长春宫拿件儿更厚实的大氅来。
徐沅见状,轻声叹息:“不用了,今儿只怕不到天亮,回不去的。”
皇后见了大公主,总是要触动慈母情肠,母女俩总要有些相处的时候。就算皇后的心活过来了,又不知道她愿不愿意赏脸见徐沅。
见与不见在皇后,可等与不等却在徐沅。哪怕等到破晓时分,见不着皇后,徐沅也是不能走的。
圣人都还在干清宫夜不成寐,徐沅办不好差事,哪里敢回去覆命?
这么多天,皇后还是第一次对圆圆露了笑脸儿:“这么晚了,你祖母怎么还让你满宫里跑?”
看着自己亲娘病体难支,圆圆赶忙就从她怀里挣脱开来,拿着袖子给她擦眼泪:“娘不哭了。”
皇后没有什么力气,但还是伸出手来搂住了永嘉公主:“圆圆,谁带你来的?”
“是徐娘娘,她没进来,在外间等我。”
皇后苦笑一下,亲了圆圆额头,转头就叫宫人们把她送回慈宁宫去。
大人们的事情,本来不应该把孩子搅和进来的。徐贤妃连圆圆都搬出来了,皇后大概也能猜到圣人在朝堂上应该也不好受。
得,闹了这么多天,郑浔在雍和宫高高挂起,王清惠在景阳宫万事不管。只有一个徐沅,各宫里四处奔波,也不知图个甚。
红玉看了看时辰,见皇后面色还算缓和,先出声试探:“徐娘娘在外间候了许久,娘娘您看?”
皇后强撑着坐起身子,应一句:“请贤妃进来吧。”
徐沅进来了,本还想给皇后行个礼,却被她打断了:“你我之间,就无需这些虚礼了。”
本来就不是多生分的人,徐沅挨着皇后的床边坐了,还主动拉了她的手:“娘娘还肯听妾分说两句,妾感恩戴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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