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你往日无怨,近日无仇,有什么好不待见你的?”
皇后不待见的,是圣人,是皇宫。徐沅心知肚明,可有些话却不得不照实说:“陛下在朝堂上吃了亏,叫成王爷逮住了小辫子,现在朝野上下对他的皇位生了疑。事已至此,倒只有娘娘,您还能站出来说两句了……”
“要我说些甚呢?是替他瞒天过海,还是替他愚弄天下?也对,这些事儿,我一向都是做惯了的,还算顺手。”
皇后话里话外找不到一丝烟火气,她只是像闲谈一般平铺直叙。可这样不起波澜的话,却令徐沅后脊发凉:“陛下想要的,您知道,只是看您愿不愿意罢了。”
“若我不愿意呢?”
皇后不愿意妥协,那圣人要面临的,就是千夫所指。当朝天子满口仁义道德、忠孝节义,背地里却杀父夺权,手刃兄弟。
这样的舆论攻讦,不是圣人这样一个刚刚登基一两年的君王能受得住的。
众口铄金,恶语伤人,要是圣人就此倒在了龙椅上,成王再扛着“清君侧”的大旗从南京杀上来,那么内宫所有人,都逃不过一个死无葬身之地。
这样的道理,不用徐沅鞭辟入里地讲,皇后心里明镜似的。
两个人就这样僵着,皇后不开口,徐沅也不催她。她只是低眉顺眼地坐在床上,偶尔替皇后抚一抚后背,却不作声。
时间挨得久了,还是皇后先服了软:“你回去告诉他,就说敦敏皇太子给我托梦了,让陛下善待他叔叔。鲤儿的死,跟成王府一点儿关系都没有。”
成王做这一切,不过就是反击圣人对他的弹压。圣人贬斥成王的圣旨已经发了出去,不好自己打自己的脸又撤回来。他既受不了成王麾下那群人的赤裸指认,又找不到能赦免成王的理由。
不就得靠着皇后出面,主动替成亲王求求情,撇清他谋害皇嗣的罪名,好叫圣人两兄弟重修旧好。
圣人不再处处打压成王,成王亦不敢真撕破了脸,就只得撤了对圣人的那些含血指控。
弄到最后,除了一个年幼无知的鲤儿命丧黄泉,圣人也好,成王也好,他们的手上可没沾半点血。
想了想,徐沅也觉得可笑:“若叫我三尺长剑提在手,白发一样杀强贼!”
皇后听了,反而捂了徐沅的嘴,说:“贤妃糊涂了,快些回长春宫安置吧。”
第61章 六一、知与不知
徐沅回长春宫的时候,天已隐隐泛白。折腾这么久,本想顺势先眯一会儿,却不料还有个圣人在内殿端坐着。
徐沅一时间倒想不明白,圣人是在等她,还是在等坤宁宫那头的消息。
但她都进来了,还是先唤了一声:“陛下?”
孟旭在长春宫等了许久,左不过跟杨继业他们也商讨不出什么眉目来,成王还没到势单力孤的时候,轻易仍旧动不得。圣人存了郁气,就想到长春宫来看看徐娘娘,哪想到,她也忙得紧。
敦敏皇太子的事儿,一多半都是孟旭刚愎自用闯出来的祸。这时候见了一脸疲态的徐沅,二话不说先把她抱在怀里细细摩挲:“叫我好等。”
放在以前,徐沅还敢替皇后分辩一两句,可到了如今,她也只是垂眸不语。
对着皇后,圣人口风严实,鲤儿得病的前因后果,他一句也不曾说。可是遇着心力交瘁的徐沅,他还肯吐一句实话:“小沅,鲤儿的事儿,实则怪我。”
这时候追究对错已无甚意义。鲤儿已经走了,皇后也已经倒了,前朝后宫乱成这样,圣人才想起来自查自纠,未免为时已晚。
徐沅轻笑一声:“陛下这句对不住,本不该说给我听。”
徐沅她们最多只能算是被波及,而真正的受害者却还在坤宁宫茶饭不思。圣人跟皇后两个人是夫妻,这世上最心心相依的两个人,还有什么话值得藏着掖着的?
太后那样固执的一个人都肯为了圣人的天下让步,不知道圣人还有什么好跟自己发妻隔膜的。圣人这句对不起要是早说给皇后听了,也许她不至于像现在这样心意难平。自然也就不会让成王在朝堂上钻了空子,把一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翻出来诬告圣人。
孟旭自然也意识到了自己的不开窍,跟徐沅陈情:“我与皇后,这多年总感觉未曾真正走近过……她不肯信我。”
圣人若是个靠得住的,皇后又不傻,怎么会不信他。孟旭说吴字微不肯与他交心,实则他许多事对自己的发妻,也从不言明。往事桩桩件件,皇后不计较,不代表她心里没有疙瘩。
但这毕竟是圣人与皇后夫妻间的事儿,徐沅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好,只能勉强笑道:“鲤儿无辜,皇后亦然。您既是父亲,又是夫君,本应与皇后娘娘夫妇一体的。”
这么浅显的道理,孟旭当然也知道,只不过是一步错步步错罢了。
当日皇后找到他,说想从民间寻一个能给鲤儿开眼的婆子,孟旭就动了些歪心思。
张季玹夫妇更是一对会体察上意的聪明人,孟旭不过在干清宫随意提了一嘴,陈为宁转头就把话说给了齐国公夫妇听。
陈家一向喜好钻营权势,又眼热皇后儿女双全,将来怎么都是一个母后皇太后的位置,听了陈为宁的话,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把一个告老还乡的婆子叫了回来。
赖婆子长途跋涉,风尘仆仆,陈夫人三下五除二把她洗涮干净之后就往吴家送过去。一开始还担心赖婆子年老,成不了事,谁知她倒乖觉,讨了国丈与国丈夫人的欢心。
不出半旬时光,赖婆子又成了皇后宫中的贵客。
再往下,就是鲤儿开始发热,徐沅她们轮流照管,直至回天乏术。
哪怕圣人把细枝末节回忆得如此详尽,徐沅心里仍有疑惑:“陈家经了这许多事,难道就无一点疑心?”
孟旭有些懊恼地说:“纵他们想独善其身,却还有唐家和谢家在一旁煽风点火。齐国公夫妇最忌讳的就是家道中落,权势落入他人之手,只要唐家和谢家也做出个挤破头往坤宁宫送人的样子来,陈家怎么可能坐得住?”
是了,齐国公夫妇也许本还有一丝理智,也许最初也会担心自己往宫里送的人会惹来什么祸端。但一看到英国公唐家和南阳侯谢家一副急吼吼往内宫献宝的动静,陈家就算一开始拿不定主意,到最后也变得铁了心。
圣人今非昔比,把这群人的心思摸得透透的,玩弄于股掌之间。
这让徐沅怎么都不相信鲤儿真的是暴病而亡,不可置信地反问孟旭一句:“陛下,鲤儿的死,真是您授意的?”
孟旭大吃一惊,死死盯着徐沅的眼睛,话说得理直气壮:“我原只打算借着赖婆子的身份来做些文章,大不了就是借着她攀扯上成王罢了!鲤儿的病,来得蹊跷,我事先并不知情!”
鲤儿的病,的确蹊跷,太医院一百多号太医轮番看诊都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孟旭这话,还算老实。
徐沅跟面前这个男人相处好几年,对他也说不出是个甚样的感情。两个人有好得蜜里调油的时候,也有见了不过点头一笑的时候。
但他说鲤儿的死跟他没关系,徐沅还是会信:“您是皇帝,自然您说什么我信什么。”
孟旭知道是自己心太急了,想当然地做决策,才会弄成现在这样赔了夫人又折兵的局面。本来是想借此机会整顿内阁,捎带手把成王撵得远远的。真等动了手才发现,成王这块硬骨头没有那么好啃,内阁的许维民也没有那么好动。
本想一网打尽,没想到反而把原来摇摆不定的许维民往成王那头推,两个人沆瀣一气,孟旭反而拿他们没什么办法。
徐沅这样平静的话语,不带一点私情,又让孟旭的心更加苦涩:“小沅,我算不得甚俯仰无愧于心的好男儿,可是用嫡妻幼子去换江山永定,这样的事,我也不稀得去做!”
还是那句话,圣人此等剖白,理应说给皇后听。徐沅难耐地趴在孟旭怀里,轻声叹息:“您说什么就是什么好了,现在皇后娘娘回心转意,您与成王爷自可以握手言和。只要你们俩既往不咎,宫里宫外,就又能太平一段日子。”
世人怎么看他,孟旭并不在意。就连皇后对他冷言冷语,孟旭也不过寂然而对。可是徐沅这样不咸不淡地说话,却让他变得急切起来:“小沅,你会对我失望吗?”
一开始就没抱有多少希望,失望又从何谈起?徐沅跟孟旭这一世纠缠,本来就是上天注定的情缘,轻易躲不掉。
既然做不到像王清惠那样全然洒脱,徐沅不过就是见招拆招地跟孟旭一道把日子过下去。鸳鸯交颈之时,两个人也许还真生过些情意,可若说指望他、依靠他,却也不能够。
徐沅甚至不太明白圣人问这句话的意图:“您是天子,许多事身不由己,我明白的,还不曾有过失望。”
她就这样浅笑着,困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就像往日那许多耳鬓厮磨的日日夜夜一样娇媚婉转。依旧美得惑人,令孟旭心动,可他却不敢伸出手去触碰:“小沅,你好像还从来没有为我伤过神……”
宫里的日子多无聊啊,哪里有值得伤神的事情。
若说为了尊荣位分,徐沅已位列四妃,正当盛宠。若说是为了圣人的三妻四妾,徐沅却只觉得她们个个都是可怜人,皇后身不由己,贵妃爱而不得,淑妃形同枯槁。大家不过都是些双十年华的妙龄少女,不知怎地,这一生总多坎坷。
相比较起来,徐沅甚至觉得,她已经很幸运了。至少,还真当过一段日子的宠妃。
可帝王之爱,终究是留不住的。
见徐沅闭上眼睛了,孟旭恋恋不舍地亲吻了她的眉心,然后轻手轻脚把人放到床上去睡。
圣人来长春宫,一般都是会留宿的。赵德胜看着圣人独自一人,怅然若失地从徐娘娘的寝殿走出来,吓得张大了嘴:“皇爷,这是怎了?”
月出中天小,圣人的脸色并不好看,轻轻摇头:“徐娘娘累了,且让她多歇一会,咱们回干清宫去。”
原来看着不过是个娇媚讨喜的小妃子,仗着撒娇扮痴哄得圣人宠爱。如今看了徐贤妃头头是道地料理起后宫琐事,赵德胜才发现,徐娘娘其人还真当得起这一个“贤”字。
“皇爷,奴才备了龙撵,您用吗?”
圣人摆摆手:“不必了,你陪着朕一道走上几步。”
夜深天寒,赵德胜被冻得打了喷嚏:“皇爷,咱还是回龙撵上去吧……”
孟旭头脑发热,正需要这刺骨寒风醒醒神,对着赵德胜阴阳怪气:“你不想走,就自己去坐轿子,我拦你了?”
那是龙撵,赵德胜哪里敢碰,心知圣人气不顺,也不好再多嘴,只是静静陪他在雪地里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走。
圣人也不过是个二十三、四岁的青年,少时最喜欢的就是不羁放纵的生活,若遇着秋冬时节,不是在玉华山登高望远,就是在凌烟湖乘船夜游。
甚至先帝还有意把他往民间放,让他能有机会亲察百姓疾苦。南上北下、东出西进,国土巍巍,就没有圣人不曾到过的地方。
彼时先帝和端慧太子都还在世,前朝有父兄,后宫有母后,操心的事情尚且轮不到圣人。直到端慧太子饮鸩过身,圣人的心慢慢往朝堂上放,一心一意当起冠冕堂皇的太子来,与成王爷兄弟反目,便绝口不提那些少年意气的话。
如今看着圣人略显低落的背影,赵德胜鼓起勇气安慰他:“成王爷与您是手足兄弟,这回的事儿,想也是他糊涂了。等过些日子,自然就好了。”
这样干瘪的话,孟旭怎么会信。他跟成王之间隔了那么多条人命,父母子女的血海深仇横亘在二人之间,怎么可能好得起来?
本来以为自己登基,江山有主,海晏河清就不是什么遥远的梦了。如今看来,孟旭只觉得自己可笑。
父亲和大哥虽然死了,但孟旭却从未真正忘却这两个人,他们的雄才大略,他们的文治武功,孟旭也有心要替他们延续下去。
身为君王,他怎么会没有四海升平的美好愿景呢?可实际却是,内阁限制他,成王掣肘他。这些人骑在他头上拉屎,偏偏还说不得动不得,动辄就会招来亡国之祸。
整治贪污腐败,严明朝堂纲纪,打压权臣奸佞,复苏国家财政,孟旭做的并不少。他在干清宫夙兴夜寐,最后得到的,却是嫡子早殇,发妻离心,所爱生恨。
有那么一瞬间,孟旭甚至觉得,自己是不是要重蹈先帝的覆辙了。
而徐沅的那一句从未失望,更是让这位年轻帝王的心揪成了一团,这时候还念念不忘:“赵德胜,你说,宫里的娘娘们,她们对朕,到底是甚样的心思?”
赵德胜仔细回想这一路走来的点点滴滴,心里想到什么就说什么:“皇后娘娘与您是相敬如宾,贵妃一往情深,淑妃志在山水,至于徐娘娘嘛,总归更与您情投意合些。”
圣人却不这么想,苦笑不迭:“拟把相思说与谁,情浅人不知。苦她知,亦苦她不知。”
这个“她”,除了徐娘娘,赵德胜再找不出第二个人来。圣人坐拥天下,想要什么样的美人,不过是挥一挥衣袖的事儿。
可这位爷反而一天天对徐娘娘动了真心,赵德胜都觉着匪夷所思:“天涯何处无芳草,知与不知,都是那位的事,皇爷何苦想不开?”
要说情根深种,孟旭自己都会觉着自己矫情。可一遇着徐沅,他就忍不住心生几分柔软,这种感情,跟余下几位娘娘约莫也是不同的。
皇后面上贤慧,但圣人与她处了这么些年,知她最是冷淡不过。她那一颗心,从清宁宫大婚那夜起就对外上了锁,细细想来,圣人与皇后之间确是隔了外人的,死了的先帝,活着的太后,怀孕的贵妃……恩爱夫妻是好,可他们又怎么做得成呢?
皇后往下,就是贵妃,贵妃往下,就是淑妃……娘娘们都是举世无双的好女儿家,偏圣人无福消受,这怪得了谁。
孟旭想到这儿难免气闷,又骂赵德胜:“狗奴才!你懂个屁!”
男欢女爱,赵德胜的确不懂,他只暗笑圣人迂腐,自然地把祸水引向自个儿:“是是是,奴才该死。”
第62章 六二、春燕呢喃
敦敏皇太子在年节之前仙游,圣人跟成王借着这件事掰了一回手腕儿,彼此都没讨着好,于是就息事宁人,预备先把这个年平平安安过了再说。
总归是有丧事,徐沅连个腊八宴都不好筹办。热闹不好,冷清也不好,十七岁的徐娘娘在长春宫愁得头发一把一把地掉。
别枝、惊雀跟在徐沅屁股后面收拾发丝,提醒她注意保养:“娘娘!您原来身子骨倒还好,自从管了宫务,就没个轻省的时候!”
徐沅一时之间还顾不上这些,皇后闭门不出,贵妃养胎不好惊动,想来想去还是只有把王清惠从景阳宫挖出来一道拿个主意。
徐贤妃是个欺软怕硬的人,皇后、贵妃都是顶头上司,也只有淑妃还能欺负欺负。于是对着别枝吩咐道:“你带上我寻常用的撵轿,去把王娘娘接到我们宫里来!”
啊?别枝苦了脸:“谁不知道王娘娘现在跟个半仙似的!谁请得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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