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福礼倒想起一件很久远的事情,跟今天这事儿就跟一个模子刻出来似的:“爷,您还记着皇后和贵妃头回流产吗?怎么就那么巧合,回回都扯上了昭惠皇贵妃?”
皇后还是太子妃的时候,因为替文贵妃捡佛豆太过诚心,最后把身孕折腾没了。当年人人都觉着是文贵妃跋扈,非要为难当今皇后,可现在看起来,却处处都透露着古怪。
文贵妃再糊涂,她也不至于蠢到敲锣打鼓地去害东宫的孩子,成王紧攥了宣纸:“二哥说我麻木不仁,他自己又好到哪去了?”
皇后的头胎,到底是怎么没的,如今已没法再追溯。孙福礼往成王手边递了一盏茶,说:“如今不是追究往事的时候,只怕圣人接下来还有些大动作,咱们……”
都等不到什么接下来,成王深吸一口凉气:“他铁了心要除掉我,许维民替我说了两句好话,就让他撸了首辅的位子。等着瞧吧,杨继业和黄政只怕铺了天罗地网,别的都无所谓,重要的是南京的那些兵马!”
曹诚得用,把个五军营管得密不透风。名义上九城兵马司统帅京师的精兵良将,可实际上三大营早已被架空,九城兵马司的指挥有名无权。别说辖制曹诚,真遇到兵乱,只怕说话还不如放屁!
偏偏成王的兵马大部分又都在南京,只要敢露出一点北上的形迹,圣人就要开始治成王起兵谋反的大逆不道之罪了。
进是死,退也未必有活路,还不如孤注一掷,再搏最后一回。
太子怎么突然就病了,成王或许不明就里,可是成王妃却还知道些许根底。此时见成王在上林苑闭门不出,她还一道又一道派了人去请他到关雎馆坐一坐。
成王被她的三催四请惹得极为不耐烦,但这时候又不好得罪她,只能硬着头皮往关雎馆动身。
陈淑宁并不是一个难以应付的妻子,比起赵鹤嫣,成王对她还有两分好脸色:“王妃急着找我,有甚事?”
赵鹤嫣拧了绢子,说:“王爷有所不知,皇后娘娘召进宫的那个婆子,原来在我母亲屋子里侍奉过……”
原以为只是一个寻常的民妇,没想到还有这么复杂的出身。成王心里的火气更甚:“王妃这话,我倒不懂了?”
陈淑宁不好明说是自己父母拜高踩低,看着皇后得意就想捧她的臭脚,只能把前因后果一一道来:“吴家无甚根基,借着家里出了一位皇后,才能在京里有一处宅子。我母亲,她乐善好施,听说吴夫人四处寻访教引婆子,就把我大哥的乳娘从乡下接到京里……”
看着成王神色凝重,陈淑宁话赶话继续说:“赖嬷嬷,她,她会些江湖秘术,说是能布道施法、点石成金。吴夫人见了她,不过几天就往坤宁宫送了,想来也是有些本事。哪知道,这没过几天,太子就害了急症……”
现在好了,圣人根本就用不着顺藤摸瓜、罗织罪名,陈夫人这坨臭狗屎就上赶着把话柄送到内宫。
鲤儿是怎么病的,成王已经不想去追究,反正不管怎么说怎么做,圣人都已经认定他孟昕残害皇嗣。
他只是对着陈淑宁叹气:“王妃知道圣人此刻心里在想什么吗?”
陈淑宁摇摇头。
成王继续叹息:“那王妃以为太子是怎么病的呢?”
陈淑宁接着摇头。
“他只怕痛快得很!”
成王这话,少说有一半是可信的。面对着高烧不退的鲤儿,圣人心里,早就认命了。
圣人、皇后守了三个大夜,可张太医还是说,情况不容乐观。皇后平日里总是忙着内宫琐事,对于鲤儿和圆圆的照料并没多少亲力亲为。这时候眼睁睁看着孩子生病受苦,才开始后悔不迭自己没有尽到母后的责任。
这样来势汹汹的一场暴病,纵然圣人查到了成王身上,皇后却还是不信:“陛下,鲤儿他会好起来的,对吗?”
床上躺着那个是与自己血脉相连的儿子,圣人亦难免红了眼眶:“字微,我会尽力的。”
皇后双肩一软,坐在榻上,怎么都直不起身子。可她却也哭不出来,听了圣人的话,甚至想笑:“好好一个孩子,是我这个做母亲的耽误了他。”
圣人站起来,走到皇后面前,把她搂进怀里,说:“不怪你,是我不好。”
皇后抱着圣人的腰,脸贴在他锦绣辉煌的龙袍上,轻柔地问他:“陛下,赖婆子是您找来的吗?”
圣人轻轻拍打皇后的背脊,说:“不是我。”
于是皇后就笑了,她生平第一次觉得圣人可爱:“那就是鲤儿命不好了?”
鲤儿的命是说不上好,天资不足又生在皇家,他之一生是注定的黯淡无光。
可是这样夭折,却也不是孟旭想见到的,他只能尽量把话说得缓和:“字微,太医说的很清楚了,鲤儿是突染恶疾,是天灾而非人祸。”
对于圣人来说,鲤儿首先是国家的太子,其次是他的嫡长子,最后才是他的亲骨肉。
可是在皇后眼里,却并非如此:“是啊,是鲤儿命不好。可是陛下,您怎么就那么能掐会算?一下就查到赖婆子跟成王的瓜葛,顺水推舟就能打压一位不安分的亲王!”
赖婆子的身份,虽说是造了一些假,但也不像皇后说的那样不堪。孟旭直直看着皇后的眼睛,跟她担保:“纵然我在赖婆子的身份上做了些手脚,但是鲤儿的病,却与我无关!”
“肯定与您无关了!我头回有孕,您就说那个孩子跟我们没缘分,结果呢,就用他换了人间锦绣……后来圆圆被太后强硬地接进内宫,您也是不闻不问!孩子是生是死,您从来都不在意,因为他们与您的江山社稷,与您的是非成败通通无关!”
皇后她一直是个贤慧至极的正妻,襟怀宽广,仁慈悲悯。大概是寻常普度众生多了,圣人就觉得皇后是个逢凶化吉、遇难呈祥的活菩萨。以至于她这样声嘶力竭的诘问,甚至让圣人觉着手足无措。
他只能死死箍住皇后的身子,试图让她冷静下来。
皇后不肯让他抱着,反复挣扎,过后又哀泣:“您跟太医说,把鲤儿救回来,我以后,一定会当一位更好的皇后,尽心尽力辅佐您……”
孟旭的的确确从一开始就想借赖婆子的身份来强逼成王狗急跳墙,最好是能忙中出错,露出些逆臣行径,好叫杨继业和黄政他们在朝堂上借题发挥。
可鲤儿病得这样严重,孟旭亦始料不及。皇后苦苦哀求,却只会令他越发绝望:“你已经是一位很好的皇后了。”
皇后把丈夫的身子往外推:“鲤儿何辜!陛下,您告诉我,他何其无辜?他才那么一点点大,就这样直挺挺地躺在床上,一眼都不肯看我……”
第59章 五九、绿锦蔷薇
赵德胜眼瞧着帝后闹得不成样子,只好先着人去请了贵妃、贤妃。此刻二人慌慌张张地到了,一个安抚皇后,一个劝解圣人,忙得团团转。
几个昼夜熬下来,皇后的容颜已有些憔悴,好在年轻,还能强撑着。鲤儿这样命苦,徐沅心里酸涩,先将皇后往床上扶了,又叫绿云、红玉去备些清淡的吃食。
等绿云端了一小碗米汤过来,徐沅一开始觉着不能果腹,想叫再拿些小菜。但一看皇后恍惚的神思,也顾不得甚体面,自家端了碗,就往皇后嘴边送:“娘娘,您这几日都没好好用过膳。没有力气,怎么看顾鲤儿?”
皇后早就过了心急如焚的时候,现在只剩轻轻巧巧的一句喃喃自语:“他不肯救鲤儿。亲生的儿子,他都不肯救……”
“娘娘,陛下他不会的。鲤儿那么乖巧,陛下回回见了都要抱在怀里哄的。娘娘,皇后娘娘,鲤儿生病,陛下肯定也是心疼的。”
圣人对孩子怎么样,皇后比徐沅清楚。徐沅的话再轻柔,也不可能安慰到吴字微,甚至令她露出了瘮人的惨笑:“都说先帝残暴不仁,实则当今陛下有过之而无不及!小沅,你夜夜与他同榻而眠,就不曾害怕吗?”
圣人是天子,是普天之下最尊贵的人,畏惧天子是理所应当的。徐沅混不在意地笑:“敬畏陛下,亦是妾妃之德。这些都是娘娘您时常提点的,没有您这些话,徐沅又哪里能有今日?”
徐贤妃有今日,也算得上时运亨通。皇后低下头喝了一口米汤,而后朝徐娘娘摆手:“饭我已经用了,你也算功德圆满,回你的长春宫去吧,贤妃。”
徐沅又递了一勺,说:“妾与娘娘多年相伴,得您垂怜,庇护有加,却从未曾侍奉过您更衣用膳。今儿就让妾好好服侍您一回,以偿一二。”
皇后一把推开徐沅的手,话音轻颤:“去瞧瞧鲤儿吧,顺便再跟他道个别。也许他已经不知事了,但没关系,他喜欢宫里的娘娘们……回回你们来了,他总要在你们怀里手舞足蹈半天……”
怎么就到了这种地步?听着皇后的话像是不好,徐沅赶忙搁了汤碗,转身就往东暖阁去。
鲤儿病了大半个月,徐沅几乎每天都跟他独处过。刚开始那两天叫他,他还能低低应两声,从昨儿半夜起,大家伙就只能束手无策地看他热得浑身通红。
小小一个人躺在床上,上下两片唇一刻也不曾松过。徐沅不知道他正在经历甚样的痛苦,只能不停地向上天祷告,恳求诸天神魔放他一条生路。
却没想到,这个不到岁半的太子,还是走到了油尽灯枯的这一刻。
徐沅脚还没踏进暖阁,就能听见里面哭声一片。此起彼伏的哭喊声和不知在哪处盘旋哀鸣的乌鸦啼叫轮番撞击徐沅的心窝,令她忍不住倏然泪下。
宫人嬷嬷连同太医,把个暖阁围得水泄不通,看见徐贤妃进来了,又乖觉地让出一条道来。
鲤儿的眉头总算是舒展了,身子也不红了,徐沅轻轻摸了摸他的手,才敢确认人真的已经凉透了。
张太医看见一个能主事的高位娘娘来了,赶忙跪着爬到了徐沅脚边,请旨道:“徐娘娘,太子爷,太子爷已经早殇了!”
徐贤妃轻轻摸了摸太子的额头,而后才说:“该去请陛下的旨,他的儿子,我作不了主。”
太子早殇,圣人悲痛欲绝,辍朝三日,更是特意许了以“敦敏皇太子”的身份为鲤儿发丧,枕金棺,行大祭,举国齐哀。听起来威风凛凛,实则鲤儿的丧事不过一两日的光景,过了十月初九,就按照皇太子仪仗,往景山入土为安了。
圣人虽不临朝,但是在干清宫听了杨继业等人对成王的状告。还是发狠痛批了敦敏皇太子的三叔成亲王,骂他包藏祸心,觊觎皇位,有暗害太子之嫌,命其退守封地、闭门思过,非诏不得入京。
成王从降封以来,还没出过京城。先帝给了他江南富庶之地南京作为封地,偏他以尽孝为由赖在上京不肯挪动。如今真被圣人逼到了绝境,他才恍惚想起些江南烟雨。
夜间与成王妃躺在一处,又记起些往事:“我与二哥年纪还小的时候,最喜欢云游四海,仗剑天涯。那时候,他不是太子,我也不是成王。先帝许了我们微服私访,体察民情,他领着我把南京逛了个遍。南京多雨,夏季湿热难耐,二哥他就……”
说着说着,似又觉着不妥,寞然止了话头。
陈淑宁不懂成王对圣人的情感,也不知道江南是个甚样的地方。但她却握了丈夫的手,语气雀跃:“真的吗?苏侧妃就时常与我讲海宁风光,只我还没去过江南!如今圣人要您退回封地,那咱们就可以一道走马观花!”
竟然连苏妙仪那样一个烟花女子也会惦记起江南水乡。
成王难得没有松开陈淑宁的手,而是警告道:“南京不比上京富庶,日常起居都要简陋不少,就怕王妃不习惯。”
陈家如今也破落得无甚体统了,陈淑宁在黑夜中红了脸:“我娘家时常入不敷出,全靠母亲和各位婶婶的嫁妆撑着。我还是嫁了您,才知道原来宫里宫外有这多珍奇宝贝……”
成王这个时候在想,退居南京,也许整个王府只有他一个人不高兴。那圣人呢?他是做到这份儿上就见好就收,还是会得寸进尺,直到一网打尽?
谁也不得而知。
内宫里夭折了一位太子,皇后彻底病得起不来身了。与此同时,雍和宫的贵妃却又在操持先太子的丧仪时晕倒,太医诊了脉,却说她再度有喜。
先太子病得太过凄惨,圣人连日来都是愁眉不展,深居在干清宫,谁也不见。猛然听到郑贵妃又有了身孕,心里的失子之痛还能宽慰一二,又往雍和宫送了许多珍奇古玩。
宫里的人见风使舵,见着皇后失意就想着来拍贵妃的马屁,好话一箩筐一箩筐地说。郑浔当着众人的面儿未曾发火,私底下却叫人记了这些宫女内侍的名儿,只待敦敏皇太子的丧事一过,就以协理六宫的身份把这群人通通赶到杂役房去了。
往日都是长春宫盛宠,好不容易雍和宫有了些起色,贵妃还要特意与人划清界限。翠雾看到了,又免不了要叹:“偏您目无下尘,往雍和宫说好话也要挨您的嘴巴子。”
郑浔身子本来就弱,接连小产,再加上敦敏皇太子的丧仪又令她心力交瘁。这时候,也只是小口小口喝着保胎药,说:“我跟皇后有心结,关孩子甚事?”
甚至郑贵妃对于皇后的遭遇还有些感同身受:“圣人聪明得过了分,自己亲儿子身上都能刮层油下来。可是皇后,她没了这个嫡长子,又算个甚?”
正因为如此,贵妃才有取而代之的机会啊!青烟也跟着劝:“皇后娘娘造此横祸,不正是娘娘您立威的好时候吗?”
郑浔的心,却是真的淡了:“当贵妃不好吗?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还不用像皇后那样操劳。看着如日中天,实则生不如死。人生须臾,要真像淑妃那样,无欲无求,无悲无喜,便也罢了。”
圣人的后宫,一向有些邪门儿。青烟、翠雾害怕贵妃向景阳宫的王娘娘学习,于是赶忙改口:“是奴婢们混说!娘娘这样知足常乐,就是最好的!”
实际上,王清惠也并没有郑浔说的那样逍遥自得。像敦敏皇太子的丧事,她也要出来应付点卯,不能偷懒。
甚至近些日子总想往她跟前凑的内侍居珩,也让她觉着头疼不已。居珩在景阳宫侍奉这一两年,一般都只分管花草树木的培植与养护。自从王清惠上回收了他那株君子兰,他隔三差五就有些新鲜花株进献上来。
一开始王清惠不过当他为求名利,还跟徐沅一起给他商量了个高升的去处。奈何居珩就认定了景阳宫这座冰冷的宫殿,认定了王清惠这个没有什么上进心的主子。
次数多了,王清惠就回过味来,某天特意把居珩召到跟前,问他:“你是圣人派来的吗?”
帝王多疑,王淑妃又不服管教,干清宫就派了耳目到景阳宫来,倒不足为奇。
居珩不妨王娘娘会认为他别有用心,想也不想就先跪在景阳宫正殿上向她请罪。
“奴才自知卑微,但也绝不是朝秦暮楚之人!”
其实居珩从哪来,王清惠并不怎么关心。她只是觉得这样一个会讨主子开心的奴才,他应该去那些青云直上的宫殿。
长春宫也好,雍和宫也罢,都比景阳宫强上许多。王淑妃心里要的是寂寞宫花红,是红颜弹指老,她根本不需要这样一个忠心耿耿的宦官,想方设法地取悦于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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