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春也难得帮着圣人说话:“奴婢看也是,您总是这样不冷不热地,哪个男人见了都犯怵。”
王清惠本来想冷笑,可摸了摸自家肚皮,说出来的话又不比之前凌厉:“瞧着吧,这宫里的乱子少不了。居庸关的阵仗,还看不出来?”
“哪有甚大阵仗?这仗,不是还没打吗……”
面对这两位年轻女孩的无知,王清惠只能幽幽叹气:“成王说是回京候审,可你们看他有任何认罪伏法的意思吗?居庸关这节骨眼儿看着是还安稳,可谁又能保证明天如何,后天如何?就算挨过了今明两天,那今年呢?明年呢?鞑子与我们是世仇,会放过我们?”
知春和袭夏听得半懂不懂,但大体也琢磨出一点道理来:“您是说,只等居庸关战乱,成王爷,也许就要逼宫自立……是吗?”
王淑妃斩钉截铁地说:“什么也许?是一定!成王要是不造反,他与圣人之间的血海深仇,拿什么清算?他这些年在南京忍气吞声,不就为了剑指皇城这一天?”
“那,陛下他,他有本事抵御外敌,肃清朝纲吗……娘娘,您觉得,陛下他,他能行吗?”
“能行不能行,还不是要看命?圣人的运气已经够好了,当了皇帝,不见识点大风大浪怎么行?要真让他折腾得国破家亡,你我又待如何?”
君王城上竖降旗,妾在深宫那得知。就算圣人真的跟成王投诚认输,王清惠也管不住,于是她只轻轻抚摸高耸的肚皮,低吟道:“心无物欲,坐有琴书,亡国灭族,亦不过向死而生罢了……”
知春和袭夏听了此等壮阔之语,反倒沉默下来,不再多言。
就算圣人大封六宫,也改变不了人心浮动的境况。前线战事纷乱不说,京里还有一位虎视眈眈的藩王,任谁也不可能放下心来过日子。
所幸的是,这样煎熬的日子并没有持续多长时间,毕竟鞑子的耐心总是有限。在德嘉七年八月底的某天,胡人的兵马终于开始向居庸关发起冲锋,并且一连拔除了数十处汉军驻地,直把汉人打得节节败退,大有破城而入之势。
从盛夏等到初秋,大邶所有人都没有等来文臣口中所谓的“和平”与“安宁”,战争、流血、以及死亡的阴霾始终笼罩在每一个人的头顶。
徐沅一向不是说丧气话的人,但就事论事,她也觉得亡国之祸就在眼前。甚至她在坤宁宫,当着一众后妃的面儿,脱口就是一句:“国将不国,诸位好自珍重。”
为了这一场兵祸,圣人在干清宫殚精竭虑,已经许多天未曾在东西六宫露面。圣人领着一干文臣武将与柔然交涉三月有余,一时说与鞑子握手言和,一时说要拼个你死我活,一时说鞑靼愿意和谈,一时又说这仗非打不可。
直到居庸关告急这天到来,一切才真的尘埃落定。
随着徐贤妃在坤宁宫的一句悲叹,连日来堆积在众人心里的慌乱便发酵成零丁的抱怨、指责,和无尽的担忧。
郑贵妃坐在皇后下首,冷冷地看着宫里这几个尚且年轻貌美的女人惊慌失措,头一回没有给谁脸色看,反而柔声说:“国将不国,现实如此,咱们更要小心才是!”
如果鞑子真的高歌猛进,那这一屋子人的好日子也就到头了。皇后通晓情理,却依旧恪尽职责:“行了行了,仗已经打起来了,哭又有甚用?你们就是哭出一条护城河来,也保不了一生顺遂!”
谢霓笙和唐静柔还好些,她们俩总还经历过家族兴衰,面上尚且维持得住基本的体面。
哭得最厉害的,莫过于罗修仪和江美人,这两个并没享受过多少宫妃特权,却还要为国家和君王陪葬的人。她们一面假意说相信陛下,一面又泪雨滂沱:“皇后娘娘,您得救救妾身!”
事已至此,暂时没有人拿的出好办法来,众人不过抱头痛哭、互相慰藉、继而独自消受。
等罗修仪和江美人哭得差不多了,皇后也就挥挥手摒退众人,另召了永嘉公主相陪。
自从王清惠有孕,徐沅便多数时候都与她在一起消磨时光。两个人从坤宁宫出来,徐沅先扶了王清惠上轿撵,又就战事说了些有的没的。
居庸关虽然防线薄弱,但胡人的兵马一时半会还打不到上京来,徐沅先叹出一口气:“凤阁龙楼连霄汉,玉树琼枝作烟萝,几曾识干戈。王姐姐,往日再苦,我也从未见过无边烽火……这心里,总归害怕。”
都是做母亲的人了,徐沅心底的忧虑,王清惠也有。
这时候却只能自欺欺人道:“说是打仗,这不还没破居庸关吗?未必圣人就这么无用?任由敌国强取豪夺?小沅,依我看,这事情的转机,只怕还在后头。”
其实徐沅心里也有个想法,只不过当着众人的面儿不好明言,这时候才敢压低声音议论:“你说,陛下他,会不会,会不会让圆圆去和亲啊?这也就是鞑子那边还没松口,但凡柔然可汗愿意,圣人未必不舍得……”
圣人怎么会不舍得,圣人只怕求之不得!王清惠的声音也跟着低了下来:“社稷依明主,安危托妇人,从汉家青史往下数,这样的事儿有甚稀奇的。”
可徐沅心底总存了一丝幻想:“可是,可是圆圆她,她定亲了啊!”
“小沅,你说这话是能吓唬谁?要是鞑子点名要公主和亲,就算圣人不点头,文臣武将会不点头吗?天下百姓会不点头吗?”
徐沅也不知怎地,被这一番话说得心口发疼。
前线仗打得火热,汉军死伤惨重,不日居庸关就要拱手让人。噩耗传来,举国皆惊。
百姓们一开始还对龙椅上的人抱有期待,直到居庸关的境遇越来越不容乐观,大伙儿才反应过来,圣人不是救世主,他拦不住鞑子的金戈铁戟,更没法护佑天下生灵。
前朝为了休战一事众说纷纭,但大体都把矛头指向了圣人的女儿。上到首辅次辅,下到衙门小吏,都开始叫喊着要永嘉公主为国牺牲,效仿唐朝的文成公主,以一己肉身结两国之好,保一方平安。
圣人听了臣子们在干清宫聒噪许多时日,虽然没有同意公主和亲,但也没一口回绝。
一来二去地,大臣们愈发极力相逼,而圣人,却愈发沉默寡言。
一直等到黄昏时分,文臣武将们如鸟兽四散,圣人才得以喘息。一股脑儿扔了御笔奏疏,仰天长叹:“赵德胜!给爷滚进来!”
听到内间的高声传唤,赵德胜自然是屁滚尿流地往圣人面前跪,颤颤巍巍地回话:“奴才在,皇爷您尽情吩咐。”
其实孟旭也没甚好吩咐的,任凭军情紧急,他也不能把赵德胜赶到居庸关去领军打仗,此时也只能对着这个老太监悲叹:“皇后母女,近来可好?”
此话一出,赵德胜就知道圣人最终还是认命了。想到娇美端柔的嫡公主,这个历经风霜的老太监竟还露出些悲悯之色来:“回皇爷的话,自边关告急,皇后娘娘就领着后宫众位娘娘们日夜在佛祖跟前祷告,大公主仁孝,也跟着娘娘们一道节衣缩食,为前线战事费尽心力。”
若求神拜佛就能平定天下,那孟旭也不会如今天一般为难。
他听到女眷们的动静,欲言又止:“圆圆小时吃过苦头,才养得如今这般顾全大局……朕,始终对不住她们母女俩……”
赵德胜心道不好,话却只拣好听的说:“陛下您功勋卓著,后宫里娘娘们也好,皇子皇女们也好,都与您贴心,哪有对得住对不住一说?”
圣人刚蠕动两下嘴唇,还没说出一句整话来,紫宸殿外头先闹了起来。
这个关口,后宫娘娘们一般不会到圣人跟前来自讨没趣,唯一敢往干清宫闯的,除了一个阿丑,再无旁人。
天家父子少慈爱,赵德胜深谙此理。不等圣人开口,他就抱了拂尘往外走:“皇爷稍等,外头听声音倒像是二爷,奴才这就去请他离开。”
圣人不想见,阿丑却怎么也不肯走。赵德胜领着两个徒弟,不管怎么生拉硬拽,这位爷就是抱着柱子不撒手,非要赵德胜再给他通传一回:“劳烦大监再跟爹说一声!”
阿丑就在紫宸殿外胡咧咧,不肖人通传,圣人就能在里头听见他中气十足的叫嚷,一个不忍心,还是搭了茬儿:“阿丑!你给老子滚回南书房去!叫崔师傅看着,先把大学衍义抄他个一百遍再说!”
阿丑听到亲爹的骂声,不仅心里更有底气,就联手上抱柱的力气也翻了几倍,一边防着被奴才们拖走,一边跟圣人讨价还价:“爹!您放儿子进去!儿子今儿非见到真人不可!”
圣人竟还有心思取笑:“你且说说,你要见哪位真人,是张真人,还是王真人?”
“我要见您!我要见我爹!”
本来是极硬气的一句话,偏阿丑又流出眼泪来,不言而喻的委屈与心酸。
听得圣人心口发苦。
赵德胜他们是不敢随意攀扯皇子的,只能齐齐跪在阿丑面前,温声劝他:“爷,您改日再来吧,陛下今儿国事繁忙,确实不得空见您!”
阿丑那里已经哭成个泪人,他也不要随侍的人插手,只自己拿袖子揩了眼泪,朝着圣人龙椅所在的方位哭喊道:“爹!您不能让大姐姐离家远嫁!您听儿子一言!”
孟旭也当过皇子,也曾为了自己的哥哥向先帝求情,也曾像今天的阿丑一样,为了自己珍视的兄弟姊妹,在干清宫撒泼打滚。
今时虽不同往日,那把金雕龙椅业已换了主人,可孟旭横看竖看,依然觉得自家比之先帝,并没有能干到哪里去。
都是为了权位,牺牲至亲的软弱之人罢了,谁又比谁强了?
末了,孟旭悲悯心作祟,还是把阿丑放进了内殿。宫人们着急忙慌地给二皇子打水洗脸,圣人又一并把他们赶了出去。
阿丑一改将才目中无人的嚣张模样,直直站在孟旭跟前,耷拉着头,半人高都没有,像颗有点儿蔫巴的豆芽菜。
人都放进来了,孟旭自然也不想发火,还罕见地将孩子搂到怀里:“怎么?刚不还生龙活虎地?这是怎了?男儿有泪不轻弹,都混忘啦?”
阿丑是从学堂里偷溜出来的,崔师傅布置的晚课一点儿都没动,这时候才想起来害怕:“师傅过会儿要是罚儿子的话,爹,您得帮着求情!”
孟旭不仅不同情自己儿子,反而添油加醋道:“那可不成,依我看来,不仅师傅罚你,你娘也得打你!”
“我不怕娘!我为大姐姐跷课,她顶多就是骂我两句!崔师傅却不同,他可实实在在要罚我抄书写文章的!”
这声大姐姐,又让圣人心疼几分,连眉眼都柔和下来:“和亲这样的胡话,都是从哪听说的?”
阿丑自然不甘示弱:“先有昭君出塞,后有文成入藏,都是师傅课上讲过的,我还用得着听谁说吗?”
公主和亲自古有之,圣人没法从阿丑的话里找出错处来,更不能与这个年幼的孩子说多少军国大政,只能勉强敷衍他:“史书上写的,作不得真……”
这话说得阿丑眼睛都亮了,立马正襟危坐反问圣人:“爹,真的吗?大姐姐不用和亲,是吗?”
圣人既不能答应,又不好回绝,只得胡乱点点头,算是同意。
谁知阿丑那里得了肯定的回复也不甘休,又喋喋念叨起来:“儿子不愿大姐姐和亲,是有缘故的。”
看亲爹只微笑看着自己,阿丑胆子更大两分:“大姐姐与我姐弟情深,三弟没出生前,只有她陪我玩乐,虽非一母同胞,却胜似一母同胞,我自然舍不得她。”
圣人还是不怎么接话。
阿丑又自顾自往下说:“再者,谁陈帝子和番策,我是男儿为国羞!爹,在儿子心里,您是这天底下顶有本事的男儿,重整山河,励精图治,将来青史留名,定是一代圣君!这样顶天立地的一个人,怎么能让女儿家金钗坠地,永别朝阳!”
这话说得有些在理,圣人听入了神,还反问道:“阿丑,你知道甚叫一代圣君吗?”
“儿子知道!儿子怎么不知道!儿子读三皇五帝,就知他们造福百姓、功在社稷;儿子看祖宗本纪,就明白甚叫开疆拓土、灭虏歼敌!反观今日,大敌当前,一朝示弱,便得随时受欺……就算大姐姐去和亲又如何?她肉体凡胎,救不了举国之颓!”
这样字字泣血的一番话,想来也不是一、两日就能琢磨出来的。阿丑之能,名不虚传。
到最后,孟旭这个当老子的,始终没有正面回应阿丑。瞧着天色晚了,只吩咐赵德胜一句:“二皇子年纪小,你好生送了他回去,再与贵妃说一声,不许打骂他。”
第99章 九八、缺月疏桐
前线不太平,后宫里也是吵吵闹闹地,郑贵妃这时候才想起来自己还有个儿子,还专程叫青烟和翠雾去南书房接阿丑下学。
这姐妹俩急匆匆往南书房赶,半道上正撞见阿丑被干清宫的内侍抱在怀里,把这两个人吓了半死:“我的爷!您这是去哪了?”
这样明知故问的话,赵德胜也不放在眼里,依旧紧赶慢赶地往前走,只虚客气一句:“姑娘们放心,二爷这是有大造化呢。”
说了那么些大逆不道的话,圣人不仅没动怒,还叫人客客气气把二皇子送回宫,这不是有大造化,这是甚?
青烟和翠雾一头雾水,但既然赵德胜都说了无妨,这两个人也只得咬咬牙提裙跟上。
等到了雍和宫,赵德胜先顾着给榻上的郑贵妃见礼,也没说干清宫到底是何情状,只模棱两可地提点一句:“来之前,陛下倒说了,再不许娘娘您责难二爷的,万望您遵旨。”
既是圣旨,郑浔又能如何?她只能客客气气把赵德胜送走:“阿丑顽劣,劳烦大监了。”
赵德胜哪里敢受郑贵妃母子的客套,规规矩矩跪了安不说,临走前又特意嘱咐:“二爷是个有福之人,您可得顾惜着。”
谁也不是傻子,等赵德胜走了,郑浔还是没忍住翻了一个白眼儿:“有福有福,有甚样的福?是到敌国当质子还是当俘虏?”
郑贵妃还没想得起找儿子的麻烦,阿丑反而先声夺人:“娘!我要从军!”
有了孟旭的嘱托,郑浔哪怕知道阿丑这个孩子今儿闹了事,她也不想过分追究。但她那点儿仅剩的慈母之心,还是被这句“从军”消耗殆尽,她抓起阿丑的手腕儿就开始骂:“你在这儿发什么春秋大梦呢!你去从军?浑身上下骨头还没二两重,你拿甚从军!”
阿丑心意已决,一把甩开郑贵妃的手,郑重其事地说:“您就是打死我,我也要去从军!今天不行,就明天,明天还不行,就后天!总有一日,我也能身披铠甲,沙场点兵!”
郑浔简直不敢相信的双耳,她被面前这个气势磅礴的小男孩儿唬得向后趔趄,咬着牙问:“阿丑!你就不能让我省点心吗?”
郑贵妃话中的凄凉并没有令阿丑感到退却,他就像之前许多次顶撞他母亲一样,以又迅疾又凶猛的话语击溃郑浔的心理防线。
“娘!国无将才,便任人欺辱!今日敌国来犯,大姐姐就得舍身取义,来日兵临城下,您,母后,徐母妃,王母妃,这宫里的所有娘娘们,或是化作鞑子的刀下亡魂,或是随军北上受青宫之辱!阿丑身为男儿,不愿看母妃们遭此横祸!娘!您就让我投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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