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浔并不计较这些话,她一心都在琢磨圣人打的甚样算盘。打了一路的腹稿,本想问卫月桃几句军国大政,可一看到罗汉床上那个形容枯槁的女子,唯余一声悲叹:“我往日就说你蠢,没想到你真蠢得出血!陛下难不成生得骷髅一般,就叫你吓破了胆?”
卫御女一见郑贵妃就笑:“娘娘,您来啦?”
郑贵妃恨不得把床上的人拉起来暴打一顿,拉了卫御女的手就开始骂:“你在我宫里耀武扬威的时候,也不见懦弱成这样!卫月桃,你可真是其蠢如猪!”
卫御女受惯了郑贵妃的冷嘲热讽,硬撑着身子坐起来,又是哭又是笑:“郑娘娘,我命该如此,不怪旁人。”
这话郑贵妃是不信的,她又横眉怒目地问:“陛下算不得甚谦谦君子,可也极少为难女人,你到底怎了?可是惹了他厌烦?”
卫月桃半倚在郑浔身上,喘得上气不接下气,一句话说得七零八落:“不怪他,他,他并未……为难我。”
这话更让郑贵妃感到疑惑不解:“他既没为难你,你怎么成这副不人不鬼的模样了?”
“娘娘,自我,进了宫,日日……担惊受怕……可能,你们,都忘了,陆宝林……可我没忘啊……我们同吃同住。那天,她被叫到干清宫……然后,然后就成了……孤魂……野鬼……我见过,她死前的面目,郑娘娘,我这心里,我怕啊……”
郑浔看着怀里病入膏肓的年轻女孩,心里头一回生出疼惜与怜爱:“你怕甚!同人不同命!她是短命鬼!与你何干?”
卫御女泪如雨下,哭得肝肠寸断:“您不懂,我与她……本就是,一样的命啊。苟延残喘,也是没用的。我,我……我得去阴曹地府找她了……”
郑浔将瘦瘦小小的卫月桃抱在怀里,她这病一直在喘,郑浔叫宫人们捧了茶水上来,亲手喂给病人喝。
卫月桃却不肯张嘴,只是摇头,又紧抓郑浔的手,在她耳边轻声叹息:“劳驾……您来看我一回,阿……浔,咱们来生……再会……吧。”
郑浔于是痛哭一场,数日未有欢颜。
后面又挨了几天,卫御女就也去了。
因为卫御女无端病故,后妃们又提心吊胆了好长一段日子,生怕圣人哪天气不顺,就会抄起铡刀来大开杀戒。
但众人左等右等,却只等到一个整日埋头公务,不近女色的皇帝陛下。
自卫御女六月二十三到干清宫而始,再往后,圣人就连徐贤妃也没召见过,日日只在干清宫批摺子、见大臣,为了前线战事发愁。
朝上也有不少年轻将士主张以战止战,鞑子既然都打到家门口来了,就该以牙还牙,与那群胡人拼个你死我活,方可保家卫国。
孟旭年少无知的时候,也曾有过一统天下的雄心壮志,还得等到如今年纪大了,才知晓行军打仗的难处。前线若真流起血来,不仅意味着武将士卒要冲锋陷阵,后头的黎民百姓也要承受繁重的苛捐杂税,招兵买马、运粮发饷,样样要钱。
大邶虽比前两年富庶些,可一旦打起仗来,战火纷飞之下,除了森森白骨,就是饿殍遍野。要是打输了,跑不掉亡国灭族,就算打赢了,也免不了家园永失。
仗,难道孟旭不想打吗?他也想打。
奈何打不起啊!
武将嘴里说的那些美好愿景,孟旭自然听得入迷,可一旦回到现实,他又被文臣奏疏里写的家国大义捆住了手脚,进退维谷,自生下来就没这么为难过。
赵德胜见着圣人一夜白头,心疼得不得了,说什么也要赶他去龙床上歇息:“皇爷!您好几夜没合眼了!再这样下去,身子会垮的!”
所幸圣人这回也愿意听话,不仅老老实实由宫人们服侍着躺下,还问赵德胜:“你徐娘娘近些日子在忙个甚?叫她过来歇一晚吧……”
赵德胜不自觉地瞟了一眼更漏,而后才叹气:“您忘了不成,先前储秀宫派人来报了的,卫娘娘今早晨殁了。贵妃与卫娘娘交好,听闻噩耗,伤心过了头……如今卫娘娘的灵前,只有皇后娘娘与徐娘娘支应着,只怕分身乏术。”
圣人的脸色还算平常,只语调难掩黯然:“其实,朕,没想杀她。”
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这就是权力的悲哀之处。
卫御女出身不好,能活到今天已经算是走运。赵德胜只能胡乱拿些话来安慰人:“您勤政爱民,仁心纯孝,天下人都看在眼里,能害了谁去?”
平躺着的圣人却很有些不以为然:“你还是,去把徐贤妃请过来一趟吧。”
帝王有令,赵德胜又能怎么样呢?还不是只有吩咐人抬了鸾轿,恭恭敬敬地把徐贤妃抬到干清宫来。
皇后不耐烦应付一个低位嫔妃的后事,郑贵妃又伤心得不成样子,徐沅本来在储秀宫忙活与停灵祝祷相关的丧葬之事,猛然听小栓说陛下想见她,一时还转不过弯来:“今儿夜已深了,陛下怎么不早些就寝?”
边关战事胶着,圣人急得嘴角都撩了泡,小栓心里埋怨徐贤妃不识时务,嘴上却还乖觉:“前线出了乱子,陛下急得跟什么似的,整日里吃不下、睡不着的!这不,今儿稍稍得空,又念起娘娘您的好来,想与您私下见一见。”
既是圣人有请,徐沅也没有推辞的本钱,只能任由一堆宫女内侍把她往鸾轿里按,只等小太监们把轿子抬起来了,她才能挣扎着吩咐别枝一句:“你且回宫瞧瞧,看喜子睡了没。”
俗话说儿行千里母担忧,可实则做母亲的,无时无刻不在挂念儿子,别枝懂徐贤妃的担忧,笑着提醒她:“您忙糊涂了?三爷不是叫贵妃连人带乳母一并抱走了?有二爷与他做伴,无妨的。”
徐沅听了别枝这么说,才真的放下心来:“那就好,那就好,如今宫里有白事,喜子年纪小,我担心他撞见不干净的东西……”
这话不假,别枝也被徐贤妃说得心里发毛,又使唤小宫女去雍和宫打听三皇子的情况,问一些吃得香不香,睡得好不好之类的废话。
小栓是赵德胜最得意的弟子,为人处世也学他师傅学了个十成十,知道圣人思君心切,也顾不得路上颠簸,三下五除二就把徐贤妃送到了君王枕侧。
徐沅与圣人同床共枕的时候并不算少,但像这样深夜传召,在徐沅记忆里,就只有刚登基那会儿。
于是她一躺下就笑:“更深露重地,非要我跑这一趟。一路过来,我都有恍如隔世之感,就好像,就好像我那回深夜去重华殿陪您一样……”
重华殿,这倒是个有些久远的地方。孟旭四仰八叉地瘫在床上,只摸了徐沅的指节玩儿,过了许久才接话:“今时不同往日,彼时我刚登基,哪像如今,进退两难……”
居庸关常年不太平,汉人与胡人又是宿敌,徐沅对于战事倒看得很开:“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前朝皇帝都被逼得退居临安了,还不是一样有人替他收拾旧山河?您如今皇帝当得稳稳地,还有文臣武将誓死追随,怎么就急成这样了?”
徐贤妃未必有多知晓政事,但她宽慰人的本事却是一流,圣人忍不住抿嘴一笑:“你懂个甚!战争岂能儿戏!我身上担负的,是千千万万的黎民百姓,是前赴后继的武将军士,胡来不得!要弄出个积尸草木,血流川原的颓败之象来,不仅你我,天下万民都得为我的昏庸无道陪葬。小沅,这实非我愿。”
孟旭可能不是个真正意义上的好丈夫、好儿子或好父亲,但就当皇帝来说,挑剔如徐沅,也指摘不出他的错处:“您之于天下,实乃万民之福。”
这话过分赞誉,厚颜无耻如孟旭,也被说得有些羞赧:“你往常也没说过这样的奉承话……”
徐沅往日里说了许多违心话,办了许多违心事,她甚至从来也不认为孟旭是个可依靠的稳妥人,但就今晚来说,她并不想出言挫伤这位年轻帝王的锐气:“徐沅今日所言,字字句句,皆出本心,绝无作假。”
圣人未必不知道怎么跟鞑子打交道,甚至他心里早就拿定了主意,他会叫徐沅来干清宫这一趟,也不是真想听徐沅这个贤妃说甚国泰民安的大道理。像这样发自内心的夸赞,对圣人那颗略显不安的心来说,就够了。
前朝乱,后宫也不安稳,圣人心里不可能一点触动也没有,还叹:“我本来纳妃就少,卫御女一去,人更少了。”
徐沅听了,笑得一脸促狭:“怎么?陛下又想纳妃啦?”
谁知圣人却说:“遇饮酒时未饮酒,惹来青山笑人愁,若大家都平安,倒也罢了,今日死明日活的,反倒无趣。”
徐沅闭上眼睛轻叹:“生死一事,怎么作得准呢?”
第98章 九七、坐有琴书
圣人前脚召见了徐贤妃,后脚又颁了圣旨,把后妃们的份例都往上提了提,虽然主要还是为了平复人心,但大伙儿好歹也真得了实惠。其中,因为王娘娘身怀六甲,景阳宫的赏赐便与众妃不同,这倒是多少年难得一见的奇景。
圣人肯对王淑妃好,居珩还没脸没皮地跟着高兴了一晚上。赵德胜本来还打算等明儿一早再往六宫传封赏的恩旨,但居珩却觉得宫里如今算不得太平,诸位娘娘都是愁容满面,还不如早与各宫报喜。
一则能哄得王淑妃高兴片刻,二则也好叫六宫的主子奴才都瞧瞧圣人宅心仁厚,稍稍安抚人心。
王淑妃高兴与否,赵德胜倒不在意,但他仔仔细细琢磨了圣人这道旨意,最后竟然听信了居珩的蛊惑:“卫御女死得不明不白,底下人也不知生了多少口舌是非,早些把陛下的旨意发出去也好,内宫如今,再乱不得了。”
居珩不比赵德胜知道军国大政,还如往日一般跟自家师傅嬉笑:“您怕个甚?底下那几个奴才要敢闹事儿,又与您有多少相干?”
这话放在往常,居珩早就被骂出千百个孔来了。但今天,赵德胜却提不起兴致来跟谁置气,他手里托着一盏参茶,很不耐烦地下令:“小兔崽子!你懂个逑?”
居珩虽得了允准,但他还是假意托了赵德胜一手:“您今儿忙一天了,皇爷这盏茶,就让徒儿去送罢。”
自徐贤妃来了,圣人总还肯露个笑脸儿,但君心难测,谁知道里面那位爷现在作何感想。赵德胜左思右想,还是朝居珩摆了手:“你伺候不来,还是早些去景阳宫传旨为好。”
居珩本来就有些心急如焚,如今听了师傅催促,乐得咧嘴笑:“从来只见圣人对徐娘娘另眼相待,谁成想王娘娘也有这样一天?”
按照王淑妃那个性子,就算圣人肯对她另眼相待又如何呢?赵德胜在这深宫里摸爬滚打几十年,深知帝王心术,当即狠踹了居珩屁股:“叫你去还不去?在这儿摆谱给谁看?”
居珩乐得没边儿,领上两个小太监,再拿了圣人的手谕就往景阳宫赶。
王淑妃常年深居简出,居珩就算梦里都在想她那副花容月貌,白日里却难见到一面儿。仔细想来,上回这两个人碰头,竟还是王娘娘最后去干清宫侍寝那天。
居珩走在平直空荡的甬道上,这心里就跟有猫在抓似的,又痒又疼,只恨不得立时就飞奔到王娘娘身边,告诉她圣人也肯对她万般珍重了,以后,以后……
至于以后该如何,居珩却怎么也想不出来。
他动了贼心,却没有贼胆儿。要依王清惠那个性子,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居珩但凡敢越界,到最后大概率就是同归于尽。
居珩倒也不是怕死,他这辈子先是抄家灭族,受宫刑之辱,后入掖庭,又成了人人皆可践踏的草芥。生与死本就是一线之隔,也没甚可畏惧的。
可他却有些舍不得王娘娘遭罪。
哪怕王清惠从不拿正眼瞧他,居珩却始终认为自己心里想要得到的那个人,她应该生与秋月同辉,死随春水无澜。且不说王淑妃,内宫随便哪个人,若为他居珩这么个阉货丢了性命,都实属不该。
这样一想,居珩脸上那一股意气风发又消磨了大半。
小太监们看着身前的大监脸色愈发冷淡,还以为是自个儿差事当得不好,颤颤巍巍地讨骂:“您怎了?刚不是还喜笑颜开的吗?”
居珩远远就能听见储秀宫的哭声,他答非所问:“你们说,咱们若是死了,有人给咱们哭吗?”
这话太过天真,惹得两个小太监一齐发笑:“您胡说个甚呢!宫女还能放出去成亲生子,就咱们,一辈子在这宫里消磨,哪个肯为咱们哭?”
话音刚落,其中一个小太监似又觉得不妥,勉强开脱一句:“当然了,您与奴才们,自然也不相同……”
居珩就问:“有甚不同?”
另外一个小太监就答:“您是赵爷的徒弟,走到哪都有人奉承讨好,哪像奴才们,倒不是来这宫里过日子,是来熬岁数的。等哪天老了,瘸了,瞎了,干不动了,就往那枯井里一扑腾,一样是寿终正寝……”
居珩跟着就笑了:“谁说不是呢!”
这三个人脚下生风,扣响景阳宫大门的时候,宫门都还没落锁。居珩知道服侍王淑妃的人并不多,于是只拉长声音唤知春和袭夏:“二位姑娘!出来应门啊!陛下有旨,还请王娘娘接旨才是!”
知春刚听见居珩的声音,本不愿搭理他,直到他三令五申说有圣谕,才不情不愿地领了人出来开门:“三更半夜地!大监在胡喊个甚?”
居珩也不与她废话,只双手捧了圣人的手书宣读:“知春姑娘,这是陛下的手书,你可看好了。”
就这样,居珩在满是戒备的眼神中踏进了景阳宫正殿,与里头端坐着的王淑妃撞了个正着。
圣人这道旨意,对王清惠来说可有可无。她肚子大了,满心里想的都是还未降生的小娃娃,旁的琐事,一概不想理会。圣人肯派人到景阳宫搞些花样,王清惠该领赏领赏,该谢恩谢恩,逢场作戏,一如往昔。
王娘娘抱着肚子坐在榻上,眉眼虽还是淡,却比往常温柔不少。居珩宣了旨,又跪下给她磕头:“您大喜!奴才只盼着您平安生产,此后再不受昔年深锁重楼之苦。”
清惠肚里装着一个同享喜怒哀乐的孩子,许多事,她原来就不在意,如今只会更加平淡。
居珩好话一箩筐,她却只是轻轻挥手:“多谢记挂, 夜已深了,就不与大监多言。 ”
单相思的千头万绪,居珩一一品尝。王娘娘就是这么冷淡心性,他也逐渐认命,既然近不得,那就干脆远一些好了,只得夹着尾巴告退。
两个随行的小太监从来只见过居珩左右逢源,哪里知道这样一个长袖善舞的人也会在主子跟前吃瘪,还出言安慰:“奴才听说王娘娘的脾气一向孤僻,纵话说得难听些,也是为了您好,大监别往心里去。”
居珩心里喜忧参半,却不能与人言说,只能乏味地说一句:“王娘娘一向矜贵,我如何怪得她?”
圣人肯给景阳宫优待,怎么都是一桩好事,知春心里还是高兴的成分居多:“奴婢们原还念叨着徐娘娘、郑娘娘福泽深厚,如今倒好,您也不比她们差了。”
王清惠正由着袭夏解头发,一直等头顶的发带都松了才接话:“你当圣人真就那般爱重我了?”
袭夏不解其意,小声嘟囔:“就凭您这样忤逆的作派,陛下不杀您,已经是法外开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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