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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翟总账，”刘泽目光如寒星般扫过四周，最终落在了翟清渠身上，“我听闻翟家素有祖训，翟家子弟一生经商，不可沾染政事。如今熙州城里这点事，便是上苍见主政者不贤，降灾示警。先生对生民百姓施于援手，本是一件大功德，又何必掺杂军政要务之间，平白违背祖训呢。这样，我找人护送先生离开擒龙寺，以上宾之礼相待。待事件平息后，凡事翟家生意，在熙州地界内，税赋全免。你看如何？”
翟清渠笑了笑，语气里满是不屑，“刘将军，如今说话的口气，全然当熙州城是自己的了。可我却瞧见，这崔太守还好端端站在这里呢，如何就轮到你做主了？”
刘泽见他这般说话不客气，不由添了几分愠色：“如今好端端，下一刻什么模样还不好说。翟先生何必这般不惜命，愣愣要将自己给填进去。”
翟清渠盯着他，一如既往淡淡的语气，“谁让我当初收了一位性子执拗的女弟子，凡事定要争个分明出来。”
长孙英与刘泽一道过来，不过迟了两步，落在后头，走进院子时，正好听见翟清渠这话。不由地嫣然一笑。她看了一眼翟清渠，接道：“翟先生对这位女徒弟还真是格外宠溺，这般费心，只为与我见上一面，不担心会蚀了本么。”
翟清渠见长孙英也到了，仍是那副淡淡从容的模样，随意道：“蚀不蚀本终究还是得看自己觉得值不值。与先贵妃交手数次，却连个面也未见着。那么多疑惑压在心头，无论换作是谁，总也是要寻个机会说个清楚的。”
长孙英撑了一把烟青色的油纸伞立在院中，袅袅婷婷的身姿因消瘦而显得格外纤长，又嗤地一笑，“好啊。你问吧。”
解忧与长孙英已有数年未见，当年她还是高高在上，富贵与权势倾覆天下的皇贵妃。而此时，长孙英依旧是个那高傲的模样。解忧轻轻与翟清渠对视一眼，也没多余的废话，直直问道，“锦柔，是不是你杀的？”
长孙英眼角微微上扬，瞥了她一眼，倒也不否认，大大方方地承认：“对，是我。不仅李锦柔，还有你在华山遇刺，哦，还有很久之前，被人丢进昆池里，都是我的意思。但可惜你着实命大，漠离又是个不顶用的，我为她做到这般境地了，却只一心想着讨好原谅，连长威军都能献出去。”
解忧见她认了，心中便有一种石头落地的踏实，再开口时，便蕴着几分的怒气，“你憎恨玄帅，厌恶我，我都明白，可锦柔与你素不相识，无仇无怨。你在她临盆之际动杀机，如何下得去手？”
长孙英嘴角的笑意冰冷而残忍，“又如何下不去手ʝʂɠ呢？无仇无怨，这也只是你这么觉得，自从我父亲被赵匡胤当街斩杀的那一刻，整个天下都负了长孙家，负了我。何人不可杀，何人不该杀？首当其冲的便是赵匡胤，还有你。”
“四年前，长孙家与岐国公两姓倾覆，族中男丁无一不被斩杀，而官家却放了你，让你活了下来。既然偷生，为什么不想着隐姓埋名，去太平安定的日子？既然要恨，为什么又只敢恨我和玄帅？你父死在封王途中，难道这是玄帅的主意么？”
长孙英清秀的美目中划过利芒，狠狠道：“杜解忧，你在这里废话这些有什么用？我就是厌恶你，讨厌你，想让你死。你知道你有多令人讨厌么？昆池里淹不死你、华山上燕云盟也杀不掉你，这下好了，熙州这座死城，你也敢往里闯。我真是高兴极了，你猜，这次你会怎么死？”她似喜似疯地对解忧说着，纤细的手指虚在空中，像是下一刻就要伸过去，掐住解忧的脖子一般。
解忧平静地听她说完，曾经诸多的疑惑，一桩一桩在今日都有了答案。她忽而觉得这样的结果也算不错，幕后主使都是长孙英的话，那至少卫穆是真心实意要跟赵匡胤联姻的。日后只要长孙英不在了，必然也能琴瑟和谐地过下去。心里这般想着，原本强抑住的哀凉也豁然了些许。她忽而冷笑，“原来传说中英勇无双、不让须眉的长孙也不过是个欺软怕硬的。还是说，实在是对官家旧情难了，所以连恨也不敢提，连想也不敢想了？”
长孙英满面怒容，双眼直直地盯着他，怒火仿佛随时都会从眼中喷出来。解忧却仍在继续激她，“可是官家对你却未见得再有什么旧情。我前月自汴梁离去时，正赶上了秦贵妃娘娘宴请全城官眷。她如今住着的景福宫，与你当时可不是同一番景象。”她抬了抬手指，指着小院中破落不堪的屋顶，道，“官家嫌弃原本你喜爱的乌枣瓦不够喜气，便命人全部拆换了一般，寻常的琉璃瓦也觉不够，又命工匠设计了一种格外透亮的琉璃，中间夹着金丝烧制，阳光落在上头，熠熠生辉，才是华彩万里，光耀六宫。”
解忧语音清澈泠然，一字一句说得格外细致，便如一把一把尖细的刀剑往长孙英心头戳去。长孙英的脸阴沉得可怕，在汴梁宫中的无边富贵，是她今生最美好的记忆，柴荣给她的恩宠，对她的爱意，都在那些眼睛看得见，双手摸得着的奢华富贵中。她一贯享受着天下独一份的富贵，便也享受了君王独一份的宠爱。如今听闻她昔日所居住的景福宫易了主，柴荣竟以更贵重的恩宠施予秦雪乍那个小贱人，心口的炙热几乎烧到了喉间，怒斥道：“你究竟想说什么？”
解忧平静地看着她，声音仄仄如鼓似瑟：“我就是想告诉你，你爱错了人，也恨错了人。你所有的复仇只是发泄，冲着手无缚鸡之力的妇孺下手，这样的滥杀根本不能让你心中的仇恨减少半分。”
站在解忧身后的翟清渠沉静的眉宇轻轻地挑了一下，他的眸中映着夕阳的点点暖意，全然落在了解忧的身上。
长孙英微微一怔，下一刻，她却像是突然失去了所有耐心一般，眼中杀意弥漫，狠狠地骂了一句：“胡说八道，你不过是一介贱婢，竟敢跟我谈什么爱恨。”
解忧站在廊下，长孙英站在庭院中，四周皆有兵甲对峙，空气便如弓弦绷紧了一般凝着，令氛围紧张不少。两人相距不过十余步，隔了太多的恩怨情仇，令人不得不拎着一颗心紧张地盯着二人，生怕谁在对方一个不经意间便出手刺杀。解忧看着她，笑道：“何止我这样的贱婢，你问问在场所有人，你问问天下人，谁不觉得你在陇西折腾出的这些风波，不过是为了求得官家一顾，却将自己弄成了跳梁小丑一般。长孙都督在天之灵，怕也要被你气死了。”长孙英脸上越聚越多的杀气似乎并不能阻止解忧继续刺激她，“我记得从前在景福宫里，你杖杀了一名宫女，只因她那日所用胭脂色泽较深了几分，惹得官家多看了一眼。刑前，你让人用朱褐涂满她双颊，咒她下辈子投胎去做个猢狲，只能靠上蹿下跳惹人瞩目。而你看看如今的自己，挑动事端，怂恿叛乱，这般行为，与你当初所厌恶的惹人瞩目之举又有何区别？”
“住口，”长孙英在她话未说完时，便已拔剑出来，雪亮的剑光划开细密的雨幕，剑意卷裹着蒙蒙水汽，便要朝着解忧的方向而来。盛怒之下，长孙英似乎忘记了身前的危险，伴随着她的移动，在场但凡有点身手的都拎起了半颗心。曹彬站在廊前的一方石头上，双臂环抱着，像是漫不经心，但警觉的双眼却随着长孙英的动作寸寸移动。
往前走了不过三四步，长孙英的动作却硬生生停了下来，剑尖直直停在雨水，水滴落在上面，发出令人窒息的嗡嗡余音。她忽而一笑，笑声冷冷，看着解忧缓缓说道，“杜解忧，这伎俩太拙劣了。以为引得我上前亲手杀你，便可以趁机偷袭，夺我性命么？你身边这位曹壮士的身手，我即便未见识过，也早有耳闻。”
曹彬面上一动，嘴唇微微用力，身形却是动也未动。他深知，此刻再出手，早已失了先机。
解忧只冷冷笑道：“你果然不是景福宫里的长孙妃了，如今傲气与勇气皆荡然无存。”
长孙英双眉紧紧一绞，迟疑片刻，终还是忍住了心头的激愤，将那柄长剑收回鞘中，噔地一声，伴着她冷静的声音泠泠响起：“杀你，根本不需要我亲自动手。虎符在这一堆杂物中，我便当真没法子了？”
话刚说完，长孙英微微示意，便有更多的兵士涌了进来，他们手持长绳，末端系了个五指铁爪。一声令下，四下里便呜呜呼呼地响起了绳索划破空气的声响，解忧还未反应过来究竟发生了什么，又听见曹彬在不远处大喊了一声，“小心，他们放箭。”
解忧抬头，原本峙守在高处的弓箭手们此时弦已清空，数百只箭矢以极快的速度坠落下来。解忧躲避不及，整个人被翟清渠一扯，便跌进了他宽大的衣袖中。
翟清渠左手将她遮护住，右手持剑，以一种令人眼花的速度挡开飞向二人的羽箭。这变故突生，着实令人措手不及。箭雨之中，夹杂着几只非一般的重箭，箭头的位置上绑着一个大水囊，直直朝那堆虎骨与松脂飞去，水囊落地，顷刻便砸出一地水花，淹湿了半间屋子。
翟清渠支撑了片刻，手臂的力道便微有不支，一个不甚，一支流矢直直命中他的肩头，微腥的血雾在细雨中漾起，看得解忧心头便是一惊。翟清渠的衣袖和身形挡住了她的视线，令她看不到身后的变故，只能听见翟清渠的声音在上方沉沉响起：“虎符被淹湿了。”
与此同时，又有霹雳吧啦无数声金属相撞的声音，长孙英带来的那些兵士们隔空抛出了长长的绳索飞爪，攀住了那些早已破败的屋樑，一声令下，众人齐齐用力外扯。屋顶的瓦片本就不甚牢固，哪里吃得上众人这般用力，几乎在一瞬之间，成列的黑瓦如决堤的泥水般滑落下来，中间还伴着一些细樑断裂的爆响。这么一来，屋里廊下的一众人一面要留心前方的羽箭流矢，一面还有小心躲避开上方骤然砸下的瓦砾、砖木。
长孙英命人停了放箭，站在院门那侧，唇边浅浅含笑，目光阴鸷，正饶有兴致地欣赏着这一众人的手忙脚乱。
曹彬动作迅速，踢了块门板下来，挡在京羽面前，连拖带拽地将她扯到一处死角，避开了空中残余的流矢和纷纷落下的瓦砾。剩余几人都是有身手的，也有像崔建洲这样大腿不慎中了两箭，受了点轻伤的，但大多还算有惊无险。
除了翟清渠。
解忧的位置太过靠前了，之后被箭雨逼迫，翟清渠也未能及时将她带回来。此时，翟清渠肩头中箭，力气早已不支。当一大片瓦砾被绳索强行扯下时，正好砸向了两人所在的位置。旁人援救不及，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瓦砾如雨点般不断击在翟清渠的背上，一下、两下、十下、白下……不过瞬息间，见他口中大团大团的鲜血吐出来，温热的血弥漫成了团团血雾，又迅速被水雾击碎、冲淡，蒙住了解忧惊愕到失去了所有表情的面容。
血雾落在她的脸上，只有鼻息间极淡极淡的血腥味，和迅速退散掉的那一抹温度。瓦砾轰然落下，解忧被他护在了身前，却来不及看到他脸上的神色。二人被瓦砾ʝʂɠ的重压击倒，两声闷响之后，又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第93章 九十二瓦砾（下）
时间过了一刻，也许是更久。解忧从一阵浓烈的草药气味呛醒，她忍着身上的剧痛睁开眼，便见京羽手里捏着个湿漉漉的药囊正在她鼻下试探，想必那呛人醒脑的味道也是源于此。京羽见她醒了，也未多言便又去看一旁翟清渠的伤势。
解忧的视线里还有不少残留的血色，看什么东西都模模糊糊的，用力稳了稳。解忧方才看清楚，原先自己居住的屋舍在强拉之下只剩下了半堵墙壁，和几根尚未断裂的柱子孤零零地杵在绵绵细雨中。雨丝洒在成堆的药材上，早已将它们浸淋至潮湿，解忧明白，此刻便是再好的火石也不易将那些松脂虎骨点燃。她阖上了双眼，小小伎俩，在强力面前终还是难敌。
而她此刻也顾不上在意这些，至今仍昏迷不醒的翟清渠几乎将她整颗心都揪了起来。雨细细绵绵地落着，旁人试图将他移到稍能遮蔽风雨的地方。京羽却制止了他们，从腰囊中摸出几根银针，快速地捻入几个穴位，又托住他的下颌，往口中塞了两粒止血回气的药丸进去。
解忧就在翟清渠身旁，他的衣袖还被自己压在身下。解忧不敢询问京羽，她怕极了会听到令人失望的词眼。她看着翟清渠，受到重击后的他面白如玉，两道细长的眉毛浅浅地落在眉骨上，脸颊上的血污被雨水冲刷得异常干净，几缕发丝贴在额侧，让他整个人看上去愈发清冷。也许他当真有些冷，解忧这么想着，便伸手欲试试他手上的温度，手臂抬了几次，却始终没能抬起来，此时方才发觉，感觉到无尽寒意的其实是她自己。
千万不能有事，解忧在心里一遍一遍念叨着。他怎么可能出事？他是翟家总账，有着无尽的财富，他……他沉着，他冷静，他对周遭的一切都成竹在胸的自信，他那么通透，他那么聪慧，他……他决不可以出事。解忧的脑子乱成一堆，里面什么都没有了，唯独剩下一个念头，正在疯狂地搜索着各种各样的理由，仿佛能想出来的足够多，便能说服老天爷不将他带走一般。
雨，轻飘飘地洒落着，微风断续梳过，残落的天光被水气反复折射，便将整个院落凝成了一片晶莹的所在。这样的精致，与华山之上何曾相似。彼时，翟清渠说他愿与佳人共守岁月，无论远近，他也坦然。可究竟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开始期望能与心中的佳人靠得更近一点、再近一点。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竟以一种微不可查的速度在心中生长出了一份欲念，他开始期望那个人能够站在自己身边，北塞风沙南国月，四季寒暑浅浅知，他在这世间经历的一切，都希望能与那个人共历，即便她一再回避闪躲，即便始终摸不透她的心意。当危险从天而降的时候，他下意识地还是将对方护在了身下。
解忧木然地看着京羽的动作，她还在不断忙碌着，指点着曹彬去混乱不堪的药材堆里翻了翻，找出新制的草药，敷在翟清渠还在汩汩冒血的伤口上，又将细细的银针换成了骨针，另寻了几个穴位重压下去。没有一个人说话，不大的院子陷入重重的沉寂，仿佛有一种沉沉的重压，笼罩在他们几个人的身上。
终于，噗地一声，翟清渠被喉间的咳嗽呛醒，他的身体斜靠在曹彬腿上，从轻到重地连续咳了几下，虽然气息微弱，但终归比方才那昏迷毫无知觉要更加令人欣慰。
“没事了，没事了，翟先生醒了。”曹彬见他醒了过来，自然大喜过望，重重地拍了下自己另一条腿。
京羽也松了一口气，用力掰断了一截人参，让翟清渠含在嘴里，说道：“身上的伤来不及细看，不知有没有伤到经脉，但人能醒过来，总是好事。”
听她这样说着，解忧方觉得体温慢慢悠悠地重新回到了自己身上。翟清渠抬眼看着她，目光里有几分期待、亦有几分落寞。过了片刻，像是缓过了这口气，他的嘴唇微微动了动，也许是被那根人参碍着，声音却并未发出。
反而是不远处的长孙英，冷漠地看着解忧，冰冷冷的笑声中带着满满地不屑，道：“这翟家总账这样舍命救你，赵玄郎知道后，那张脸该黑成什么模样？”
解忧一怔，挣扎着站起身来，双目如刀锋，冷峻地劈了过去，“终归你是见不着了。”
长孙英根本不将她的话放在心上，依旧是一脸轻松，道：“我的命也比你硬多了，待熙州城重归我家麾下，下一站便是渭州了。今日所见，我倒是可以亲口告诉赵玄郎，”她摊了摊手，叹息道，“唉，我其实有点后悔，不敢这么早对你下杀招的，让你活着见渭州城破，见汴梁城破，是不是会更有意思一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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