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陈年往事,日子久了,便连解忧自己也有些记不清楚,可如今翟清渠却能丝丝缕缕说得清晰,便让解忧着实有几分愕然。她有些费解,定定地看着翟清渠,喃喃道:“翟家当真是无所不能,连这些我自己都快忘了的事都能查探清楚?”
翟清渠的笑容仍然温煦明朗,只是期间藏着隐隐如骤雨的痛苦,他并没有回答解忧的问题,反而将自己的手轻轻覆在她手背上面,唇角挂上了极好看极明朗的笑意,“翟家子弟不从政、不做官,不需要岳家的帮衬。而我,既不在乎门第出身,也不再在乎是不是淑女名媛,惟愿求得心上人,一茶一饭安然度日。故而,无论你曾在青楼,还是身为姬妾,我一心求娶,绝非说说而已。”
他这话说得郑重且真诚,背着阳光的俊脸上还透着一分从未见过的紧张,目光毫无旁骛地凝视着她,又蕴着无数的力量。解忧脑子里不断在想,只要自己同意,只要轻轻地点点头,翟清渠便会将她细腻地保护起来,隔绝掉世上所有的险恶,她再不用去面对渭州的风雨,不用去经受汴梁的刀剑。翟清渠很好,翟家的总账夫人也一定是这世上最幸福的女人。
可是,为什么她依旧惴惴不安,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幸福,即便自己咬紧了牙齿,也无法在此刻应下他赠予的这份美好。
或许,正是因为这份美好源于他人的赠与吧。
解忧重重地垂下了头,两粒晶莹的泪珠泫然落在了翟清渠的手背上,灼热滚烫,令他不自主地一搐。“对不起,”三个字犹如千斤重,沉沉地落进了翟清渠的耳中。
翟清渠微微阖上双眼,叹息道:“是舍不得离开他?”
解忧怔怔地摇了摇头,“不是。感情之事,我敢拿起,也能放下。只是,我不知道在这一放一取之间,自己还有没有机会抓住自己。”她说了半句,后面的话便艰涩难言。悠悠目光转向了别处,屋角一方灌满水的瓶里插着一大丛新采的桂花,浓郁甘甜的清香如淙淙水流般漫过来,像是恰逢了陌上花开的明媚,“这大半年,我在汴梁、在熙州,虽历经了不少险难,但终觉得要比在渭州,过得快活。有时,我也在想,呆在他身边,是真的太难了。若是离开,或许会更好一些。可每当真将离开的念头往深里想一想,却又发觉自己再不愿将生活附着于感情之上,或于一个男子对我的爱慕之意上。男女之情,我卖过、寻过、挣过,到头来,却是一场一场的空落。翟清渠,我今日可以应了你,离开都督府,成为你的妻。可这样的流转,于之前又有什么区别,彷如一个物件般,只是标价更高了一些。”解忧的双眸如天上明澄之镜,含着徐徐清光,在翟清渠面上漾过,“若是可以……比起去做翟家总账夫人来,我更想试试,将自己放在一切的前面,去求一份自得与自在。”
翟清渠的目光里有一霎的黯淡,继而却又泽泽亮了起来,一抹会意的轻笑噙在唇边,“那你想做什么?”
解忧没有太多的犹豫说道:“眼下我想着得好好料理药茶生意、还有首饰生意,先赚下一份可令自己不愁吃喝的家当。如果可能,我想将四方的商路都走走。我见过了云巅负雪的高山,便想见大川,想见汪洋,想见戈壁,想见院墙之外的万千世界和百样人生。”解忧的脸颊上泛出桃花般微红的色泽,远比平时更加娇柔诱人,亦比平时更加坚定,“你走过的路,我都想踏一遍,你的见过的人、遇的事,有趣的、无趣的,我也想经历一番。你看看现在的我,除了这幅皮囊,除了你给的荣耀,站在你身旁的我,身上一点光都没有。给我一些时间,让我的内心可以更加安定一些。那时候择选夫君,不再是走投无路时的救命稻草,也不再是为了获得光彩熠熠的名头身份,而是可以踏踏实实可以令我内心安定平稳的那个人。”
翟清渠目中绽开一种真切的光彩,像是一湾深不见底的古井中忽地被人投下了一颗石头,惊起圈圈层层的涟漪,流光溢彩。他定定看了她一刻,忽然爽朗地哈哈笑了起来,笑声牵动伤口,惹得他又不断蹙眉,抚住胸口,浅浅咳嗽了几声,“好。”他应了一声,声音不算大,却足够肯定。
解忧惊奇地看着他,她以为自己的拒绝会令他失望、令人难过,甚至做好了接受他冷嘲热讽的准备,可他却说了一个好字。解忧坦诚问道,“我以为你会生气。”
“未得偿所愿便要心生怨气么?你未免也太小看了我。不过有一件事,”翟清渠松开了手,继而将原本斜倚的姿势换成正坐,严肃对解忧说道,“从今日起,你我之间师徒的身份便了结,往后,不许再称我为师父,你我见面持平辈礼,以友相交。”
“好。”解忧应允得也干脆利索,不带一丝拖沓。外间和风卷过,树影重重、花香稀稀,正是一片秋阳正好。
第96章 九十五送信
曹彬带着李殷雄从熙州一路往渭州疾奔。两人一马,本身便有些耽误速度。更糟糕的是,胡松散药性发作了,李殷雄的身体正以难以想象的速度痿败下去。曹彬抱着他,在马背上颠不到半日,几乎能咳出两碗血来。鲜血将衣物前襟浸染透,深浅层叠,令人心惊不已。两人越走越慢,走了两三日,这才刚刚过了隰县。照着这个速度,便是再有十日怕也到不了渭州。曹彬没法子,仔细估摸了一下脚程,在驿站寻了个快腿差使,先将解忧的书信送往渭州。
差使走得快,信在四日后交到了渭州驿府文书处,本应直接呈送到赵匡胤手里的。可这段日子,庆州的战事正在要紧关头。赵匡胤在城里待不住,这些日子一直在ʝʂɠ外头募兵、督办,都督府里就难得见到他一面。渭州城中一应的文书事务便交给了赵普代办。
赵普本也不乐意接这活儿。自到了陇西,他无一日不在抱怨此处风大沙大,吃食坚硬难咽,早就嚷嚷着要回汴梁,可无奈公差在身,办不完就走不了,只好耐下性子在这里耗着。立秋之后,天气便愈发干燥,大早起来,唇干舌燥得厉害,他便在内堂里支起了一个小风炉,切了几个润梨,又加了些百合、川贝进去,小小的火苗熬着,清甜的汁水咕噜咕噜地冒着泡。赵普兴致勃勃地搓着手,端了个小碗便要去勺,此时,风尘仆仆的差使被领了进来。
解忧的书信写得详尽,关于李殷雄如何染病、如何治愈,之后又被胡松散误害,临终前想再见母亲一面皆说了个清楚。赵普看完,两撇稀疏的眉毛便微微往下沉了沉,顺手便将那信放在一旁。接着继续去勺那秋梨汤,盛了一碗,便递给跪在下头的差使,和颜悦色地说:“一路奔波,也是劳累,来来,喝碗汤水润润。”
那差使只是驿站小吏,也未与朝中高官打过交道。只知这份书信异常紧急,这几日一路急奔过来,生怕误了事。可如今自己火急火燎地赶到了,赵普似乎并不大在意,随手便放在了一旁,心中惴惴不安,双手端着那碗梨汤,不知该如何是好。抬眼却见赵普正在慢条斯理地吹凉自己的那碗梨汤,似有眼风缓缓朝自己飘来。差使一紧张,仰头便将手中那滚烫的梨汤一饮而尽。
赵普满意地笑了笑,问道:“你见到西进小王爷了?”
“在驿站,见着了。瞧那模样像是不大好,病病殃殃的,被人抱着,一直也未开过口。”差使一五一十地作答。
“如何不大好?”
差使有些为难,道:“小的也不是大夫,具体说不上来,只瞅着面色苍白得吓人,衣服上是大片大片的血色。”他说完,又道,“我们驿官长见他们是从熙州来的,怕过上病气,原本是不愿他们进站的。可那壮士拿出了都督府内的腰牌,官长也不敢得罪,才令好生招呼着。”
赵普点点头,颇带几分赞许地说道:“熙州之疫,闹腾了三五个月了,也不知情形如何了。你们官长谨慎一些也是应该。”
差使道:“正是。都说熙州闹疫闹得厉害,原本是封了城,陇西各处驿站也得了指令要守着,不许熙州来的人过境。这次也算是破例了。”
两人一问一答的全是些众人皆知的事。说完这些,赵普的手指轻轻在那封书信上敲了敲,脸色很是为难:“熙州闹疫,庆州的战事眼下也在吃紧的关口处,都督每日烦躁不堪。昨日一个送军报的信使弄脏了信筒,领了二十军棍。今日又来个小王爷命不久矣的坏消息,这指不定还得谁倒霉呢。”说着,赵普的眼睛转了转,手指按着那薄薄的信纸,往前轻轻一推,“我今早起床,到现在还未出恭,就不去寻这晦气了。要不这样,我给你找个人带路,这信,你自己给送到都督跟前去。”
差使登时吓出了一头冷汗,急忙跪倒磕头,“大人莫要玩笑。小人就是个跑马送信的,哪有面见都督的本事。”他说完,见赵普高高地坐在上头,一脸平静毫无反应,又急忙多磕了几个头,道,“小人也知道,能送喜则不报忧。谁不知道这西进府小王爷是都督未婚妻的宝贝命根子,如今这衰事,也怪小人命不好,赶上了这趟儿,这接下来该如何行事,还请大人指点,度小人一劫。”
赵普见火候差不多了,便笑了笑,缓缓问道:“那你再说说,除了这封信,还有什么要紧的话儿让你带了没?”
差使咬了咬牙,道:“有,临行前,那姓曹的壮士对小人说,此番他送小王爷过来,其实是为见卫穆夫人最后一面的。但小王爷身子实在撑不住,算着脚程,担心不能活着赶到渭州了。便让我给夫人带个口讯,过了隰县后,他将沿着平凉河道一路往东走。希望夫人也能照着这线路往西迎过来,这样母子在途中,便能早些遇上。”
赵普双眼微微一虚,笑着问:“那约好了在途中何处遇上么?”
差使点点头,答道:“未敢说死,那曹壮士是个心思缜密的,他不知道我究竟要几日才能将口信带到,更怕与卫穆夫人半路错过。便约定了三处地点,若是夫人九月十日前能动身,便请多走些,在陆县驿站等候。若是十三日前动身,便折中在红岭县驿站。若是诸事耽搁,夫人到十五日方能动身,那他便多赶几步,请夫人就在城外一日脚程的虢县驿站相候。这最终能不能够让母子二人见上一面,便要看老天爷的意思了。”
赵普在心里默默将这这个地点和时间盘算了一遍,微微点头,赞许说道:“我从前只知道曹彬武功极好,倒没想到安排起事来,竟也能这般缜密细致,真是一位不可多得的人才。”
差使摸不透赵普的心思,勉强附和了一下,哑着嗓子道:“这些话,曹壮士本是嘱咐我一定要亲自带给卫穆夫人,如今大人问了,我也说了。大人可得给小人指条正路。”
赵普又端起案几上那碗半凉的梨汤唏哩呼噜地喝了下去,美滋滋地砸了咂嘴,道:“今日才九月初八,你这脚程也是够快的。”
“小人知道这事情紧急,不敢耽误,也亏得路上一切顺利,方能在今日就到了渭州。”
赵普半阖着的眼睛弯了弯,眼睛内一片幽暗黑沉,像是在思索什么主意。少顷,他扬了扬下巴,淡淡说道:“隰县到渭州,我记得半路还有一大段山路,为何你没在路上摔一跤,摔伤了腿,故而又耽搁了数日才到呢?”
差使不敢接话,只好硬着头皮解释道,“这份文书虽是私信,但也是在驿站封了火漆的,上头定了死限应于明日之前送到。真若是耽搁久了,小人怕是要领责罚。”
赵普冷笑着捏起了那封定了死限的薄薄书信,看了一眼封在外头的牛皮与火漆。也没多想,抬手便塞进了跟前的小风炉里,原本恹恹的火苗遇到这干燥的纸书,兀地一下便蹿起了一团火苗,迅速将那封书信舔成了一团灰烬。
差使的双眼嚯然睁大,结结巴巴地说:“大人……这,这……这……”这了半天也没说完整一句话。
赵普笑眯眯地打断他,道:“耽搁了时日、遗失了书信自然是要被罚的。不过,本官在吏部当了十几年差了,倒是有番心得可以告诉你,领罚这个事,看似灾祸,却未必一定就是坏事。趟过去了,指不定前头会有什么大好前程在等着呢。”
差使舔了舔自己的的嘴唇,方才还有不少梨汁附在唇上,在舌尖处绽开了一阵甜腻的滋味。他直直地盯着赵普,像是想得到进一步的确定一般,问道,“大人……可不要骗小的。”
赵普不屑地笑了笑,:“我还不至于为了这点小事骗你。”
差使想了想,猛地又磕在了地上,道:“小的全倚仗大人了,大人让小的干什么,小人便干什么。”
赵普挥挥手,又从怀里摸出了一小锭银子丢在差使跟前,道:“拿上这钱,自己在城外捱上几日,等到九月十五再进城来,去见卫穆夫人,将曹彬的话原封不动的转达给她。”
差使点点头,又问:“那……这书信呢?”
赵普冷冷说道:“半路掉悬崖下去了,被老虎吞了,被匪人劫了,自己想个说法吧。”
差使只好急急点头称是,迟了半晌,心中仍是满腹的疑问,偷眼去看赵普,桌上那盏小小的风炉仍燃着炭火,锅里的梨汤被烧成了粘稠的焦糖色,微微烧糊的气味取代了方才的满室清香。赵普一动未动,圆圆胖胖的脸上仍挂着两抹笑痕,但此刻看来却透着一股令人惶恐的肃杀感。
差使不敢说话,咽了咽口水,将自己那一肚子的不解重新吞回肚子里,又趴在地上行了一礼,方才毕恭毕敬地退了出去。
第97章 九十六弥留
九月十一日,赵普呈文赵匡胤,称如今熙州疫报频繁,而庆州之战久攻未胜,陇西境内募兵频繁。为避免桃花疫泛滥,拟于各城外设立居所,凡与熙州有关人等,需在城外留置一整月放能入城。同时,在此文书后又附有详例三十余条,细细规定了如何处置桃花疫病者、如何焚烧掩埋因桃花疫而亡的病尸等等。赵匡胤阅后大赞,下令陇西各地严格执行,又派出黑衣军,在陇西境内随机督行此例。
九月十五日,漠离见到瘸了一条腿的隰县差使,差使掉落了几颗牙,言语不清,说了曹彬约定之事,旁的一概不知ʝʂɠ。问及详情,便又略说了一句李殷雄像是病重,情形不佳。漠离即刻方寸大乱,心疼得难以言说,只稍作收拾,带了三五亲信便往虢县驿站赶去。
凉风飒飒,吹过驿站附近已枯黄颓败的长草,野间行人罕至,四下便是一片死一般的寂静。漠离在这里等了足足两日。每天早上,她不甘心枯等在驿站,总要沿着驿道往西面走上一段,希望可以离儿子更近一些。可到了晚上,却又不得不心死地重新回到驿站,心中深怕生怕错过了最后一次相见。
九月十七日,天上的圆月已微微残了一个角。月色浅淡,刚入夜的林子被勾勒出深浅不一的幽暗,漠离在此处站了许久,耳边竟是连虫鸣声都未有,偶有掠过衰草的风,清寒的空气中割出细碎的声响。
漠离站得太久了,双腿酸得厉害,一阵晕眩袭来,几乎便要瘫倒。幸亏跟在后面的侍从眼疾手快,顺势便扶住了她。
“夫人,今日先回吧。咱们这边已经派人去接小王爷了,很快就会有消息了。”年长的侍女劝慰道。
漠离满脸的惶然,嘴里喃喃说的是已重复了上百次的疑惑:“我很害怕,那隰县的人说雄儿病得很重,吐了很多血。雄儿他究竟怎么了,之前不是有信来说病已大好了么。还有,为什么是解忧身边的曹彬护送他回来?流木和耳林又去哪里了?”她挣扎着又站起来,来来回回反反复复地踩踏着脚下那一方草地,“我心里很慌,我还有一种很不好的预感,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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