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卫恨不过,提拳就要打,却是漠离叫住了他。折腾了一夜,漠离脸上此时只剩下了疲惫,她木木地望了一眼庆州方向,音色低沉而苍老:“庆州大捷,是我多少长威军士用命搏出来的。可现在,我的儿子连个小小驿站都落不得脚。”说完,漠离只觉得一阵心痛如绞,低头看了看怀里神志只剩下一半的李殷雄,猛然一咬牙,恨道,“我们不去这驿站了,雄儿,阿姆带你去看日出。”
李殷雄点点头,似有微末的笑意从脸颊上掠过。
漠离带着人离了驿站,往官道旁向东又行了二里地。此处是平凉山余脉,当地人称为小山岗,是一片景色秀美的草地,月落日出,四处开始有婉转的鸟啼声传来,清脆悠扬。蔼蔼枫叶如火般绽放,在碎金般晨阳中缓缓飘落。漠离捡了一片放在李殷雄的手里,他的双手无力垂落着,生机正在迅速从这个不到八岁的孩子身上流逝。
漠离忍着泪,轻轻地抱着他,动作轻柔,就像怀抱着仍在襁褓中的婴孩一般。漠离低语碎念着这些年的思绪,从见到雄儿第一眼,那小小皱皱孩子,那攥紧的小拳头,是她如夜生活中唯一的光芒。她懊悔自己从前管教太严,三岁以后便不常拥抱他,一心只希望他能快快长大、早日成材。可到了现在,再怎么抱似乎都不够了。到后来,漠离嘴里的呢喃越来越含糊,逐渐变成了幼年时惯唱的哄睡歌谣,却声声哀恸,曲不成调。
明媚的阳光将李殷雄的脸缓缓照亮,在外冻了一夜的小王爷仿佛被这世间最后一抹温暖唤醒,他最后一次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睛,霎时又被耀目的光刺地阖上了,嘴唇轻轻动了两下。漠离急忙将耳朵贴过去,只听见儿子微弱的声音喃喃说道:“我看见了……第十……十五个日出……”漠离的泪又止不住地往下坠,又不慎落在李殷雄脸上,湿了一片,她急忙忙用手去擦,动作一大,李殷雄似乎被惊到了一般,又是一阵猛烈的咳嗽,带着大口大口的鲜血喷涌出来。漠离慌张张乱了阵脚,又是抚背又是揉胸,只指望能让他少受一些嘴。可人到了这个时候,再是努力也是徒劳。咳了许久,李殷雄的身子终于平息下来,缓了半晌,像是用尽了所有力气,说道:“阿姆……不哭,回凉州,就不哭了。”
断断续续说完这一句,终于再没有声响,密长的睫毛无力地垂下,伸手去探,已没了鼻息。
漠离跌坐在原地,抱着李殷雄的尸体放声长啸,那声音悲怆愤懑,蕴含了无穷无尽的情感和悲恸,听得众人心弦震颤。之后,她又缓缓平息下来,整个人完全萎顿了,心中再无念想,保养得当的脸在这一瞬似乎苍老了十岁,呆呆木木,落魄不堪,哪里还有半分西进王妃的风采。
众人不敢劝,不敢上前,只好由得她就这样坐着,半个时辰、一个时辰、两个时辰。脸上的泪,干了又湿,湿了又干,反反复复,将整个人蹂躏得稀烂破碎。
时近正午,秋日里的阳光便如单薄金子一般,透过稀疏的树林落了下来,散落在众人身上,泛着绚丽而冰凉的光泽。有位年长的侍卫试探着向前,轻轻说道:“夫人节哀,小王爷崩逝,西进府日后只能指望您了。万不可不爱惜自己的身体。”漠离一动未动,像是没有听见。那侍卫硬着头皮又再说,“夫人,小王爷的丧报来得突然,此前未做筹备。总不好叫他一直这么敞着,我们还是得早动身回城,寻着好棺木收殓,才叫人心安。”
这话倒是触动了漠离,她怔怔地抬头,似清醒过来一番,神情恍惚地点点头,道:“是,雄儿生前遭了这么多罪,我一定要安安稳稳地送他走。”她像是咬定了决心一般,吩咐道,“先回渭州,好好收殓雄儿,我再亲自陪他回凉州。”
话已说定,众人便急忙收拾整理。抛弃了一些无用之物,又细心地将把李殷雄的尸身整理好。正要动身之际,却见树林的另一端,有一队黑衣军正急急朝他们奔来。
这队黑衣军约莫四五十人,统一的装束,胯下正是今年在马场育出的第一批灰马。为首的将领姓蔡,恰好是前日赵普从一批军士中新提拔上来的。行到跟前,他跳下马,对着漠离恭敬行了一礼,自报了姓名、官阶之后,又从袖中取出一纸文书奉给漠离。
漠离略瞥了一眼,正是前几日赵匡胤对桃花疫提出的军令,鲜红的都督大印盖在上头,与方才雄儿口中喷出的鲜血竟无比相似。漠离哼了一声,冷道:“蔡将领,这什么意思?”
蔡将领拱手道:“夫人莫见怪。末将这几日奉命在渭州周边巡视督办此令,夫人也知道,桃花疫在熙州闹得极烈,祸事万不可蔓延,故而对熙州来人,便查得紧了些。”
漠离觉出了他言语中的不善,却依旧是那副倨傲不屑的态度,说道:“我的雄儿是在熙州待过,可他是西进王爷,也是受了都督之邀才来渭州的。何况,如今他已亡故,你还要怎么查?”
蔡将领听说李殷雄身殒,急忙领着手下整齐地跪倒在地,又重重地磕了三下,口称道:“夫人节哀。末将方才在驿站只听说小王爷病重,故而前来查看,却不知小王爷已然西去。”
漠离此刻哪里有精神与他废话,恨骂了一句:“让开。”便抬腿要走。
没想到,那蔡将领却仍直直立在那里,如一尊铁打的罗汉一般,面上连神色一丝未动。“夫人莫怪,军令中还有一桩,说的是凡因桃花疫而亡者,尸身一律焚烧,以绝后患。”他的音色冰凉,不带任何情绪。
漠离的心宛如瞬间沉浸在了寒冬冰水中,心底一片寒冷,“你敢?”她厉声反问道,音色尖锐高昂,在尾音却拖着嗡嗡的颤音。
“军令不得不办,请夫人配合。”蔡将领也丝毫没有退让的意思,挥手间,身后一众黑衣军士已将刀剑拔了一截出鞘,握在手中,虎视眈眈。
漠离压根不敢相信眼前所见的一切,她的身子往后退了两步,胳膊伸张开,虚无的动作像是要尽力去护住李殷雄的尸体,“我不管你什么军令,雄儿是西进府王爷,不是黑衣军下。我要见玄帅。所有的指令,我要他亲口跟我说。”
“黑衣军听令玄帅,这就是玄帅的意思。”
“不可能。”漠离不顾风度地嘶吼道,“玄郎不会伤害雄儿的,他答应过我,要一同守护雄儿。”
蔡将领沉思了一刻,直言道:“西进王已崩逝,末将要处理的是一具病尸。”
漠离恨极,一口鲜血淹在喉咙间,嘶吼道:“雄儿不是病死的。”说完,几乎气梗了过去。
身旁那名去接李殷雄的侍卫急忙站出来,解释道:“不不,蔡将领,你弄错了,我们王爷并非因桃花疫而亡。他虽在熙州得了桃花疫,但已然痊愈,他是死于中毒,胡松散之毒。”
蔡将领冷漠的眼风扫了一眼裹住李殷雄尸体的毡布,问道:“可有证据?”
“这……”那侍卫想了想,眼下似乎也未有什么证据,只好说,“解忧娘子曾有私信写给玄帅,其中详述了一切,你可回去一问便知。”
“我今早从渭州城来,未听闻有此事,也未听闻解忧娘子有书信给玄帅。”
“那……曹彬,曹彬壮士,找到他,便可问明一切。”
“曹彬现在人在何处?”
“我们昨日清晨刚与他分开,他脚程慢些,但往熙州方向寻去,必定不需一日便可相遇。”
蔡将领犹豫了片刻,抬头看了一眼高挂在空中的艳阳,道:“既然这般说了,那便请夫人先将小王爷的玉体交由末将保管,一日之后,若能寻来曹彬人证,末将再交还给夫人。”
这话乍听上去像是已做了妥协退让,可落在漠离的耳中,却是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的。“不可能!”她咬着牙恨恨道,脸上神色如雪山千刃,严寒相逼,“雄儿是西进府的人,是西进王。你们黑衣军凭什么动他!我要带他回凉州,你们都让开!”漠离双眼涨红,恨意澎湃。
“夫人休怪!这是陇西境地,军令在此,末将只得照做。”蔡将领似乎对漠离的脸色毫不在意,固执地说道,“夫人要走,末将不敢ʝʂɠ拦。但小王爷的尸身,必然得留下。即便夫人现在回凉州,一路上歇脚投栈,若是带着病尸上路,亦是风险诸多。末将相劝,既是军令,亦是情理,还请夫人谅解。”
漠离哪有心思体会他这话里的意思,勃然大怒之下,右手的长剑早已刺出,直直地往蔡将领身上猛扎过去,咻地一声,刺中了右侧肋骨,没及剑柄。漠离也未想到他竟然避也未避,直至蔡将领的鲜血流从她手背上淌过时,她方才意识到自己似乎在不觉间走进了别人设置的圈套。
朦胧的视线中,只见蔡将领用剑柄支撑住自己的身体,右手捂住伤口,口中咬着牙,忍痛发出了一声指令:“上!”身后的黑衣军便如黑羽般涌了上来。
秋日的陇西当真是风干土厚,短兵相接,霎时便有无数血影耀起,将这滟滟秋日洇染得甚是凄瑟。黑衣军人多力强,漠离仅带了几个随身伺候的人。双方实力悬殊,未有一刻,漠离众人便被压制住了。几名黑衣军士持刀抵着,将他们与李殷雄的尸体隔离开。
蔡将领的伤被简单包扎了一下,被人搀扶着一瘸一拐地走到漠离跟前,依旧是恭谦有礼的样子,语气却冰冷如刀:“末将军令在身,不敢有违。夫人再是有气,还请体谅。”
漠离眼见黑衣军已将李殷雄的尸身从马背上搬下,放在空地上,又寻了一些干柴和烈酒堆在旁边。她的情绪早已失控,被人架在了一旁,挣扎哭喊着道:“放开雄儿,你们把雄儿还给我,我什么都可以给你。土地、兵马、财物,你们要什么,都可以拿去。你们都拿去,我统统不要。”
日光落在黑衣军所着的玄铁战衣上,金色的光线被深沉的颜色吸入,化作了眼前一片昏沉。
没有人理会漠离的哀求,火还是被点燃了,那一刻,漠离只觉得自己体内一切都被绞成了碎片,碎片化作利刃,又在身体里不断冲撞、翻涌,疼痛异常,“你们焚烧西进王,必定世世代代遭我族人诅咒不息。”漠离口中有鲜血的腥甜味道,含着无穷的恨意喷涌而出。
仍然没有人理会。
漠离的耳朵似乎已听不见侍卫们的说话声,一阵嗡响中,竟是剐耳而过的风雪声。视线在那一团熊熊烈火也变得模糊不清,一团一团如柳絮般凌乱的雪雾飘过,她仿佛又回到了今年寒冬,在结赞墓前,自己为他赤足舞起的那一曲安魂祭祀,斩杀了九十九匹灰马镇定军心,从那时起,她便一点一点将身家、将信任投放到了这个男人身上。只是,当初如何义无反顾,现在便如何悔恨不已。
火苗漫过了干枝,很快便覆盖住了李殷雄小小的身躯。
漠离跪倒在地上,满目皆是荒草枯枯,她忆起了那个冬夜,赵匡胤亲手编的草圈,缀在鬓边,她以为是君心照妾心,可谁料到今日,他一纸军令便可毁了她孩子生前唯一所念。漠离抬手抽掉了簪住头发的金钗,一捧乌发散落一地。
火焰吞噬了李殷雄的身体,空气里很快弥漫出一股焦臭的味道。
这令人窒息的气息与血渭大墓中的气味相类,幽深的甬道,二十几幅描绘了结赞一生仇恨的壁画,此时都闪现在了漠离脑中。结赞与浑羡,这对仇恨纠缠了二十多年的宿敌,难道,自己与赵匡胤,当真也要走到这一步?
薪柴燃尽,西斜的阳光落在焦木上,只余下一抹轻淡的白烟漠漠飘起。小山岗林间有数十只鸟雀乍地惊起,又在沉默无言的众人上空盘旋鸣叫不已。
蔡将领见事已办妥,便也不再多留。忍着腹部重伤,对漠离行了一礼,称:“今日蔡某得罪夫人了,虽说实属军令难违,但若是他日夫人要寻仇,蔡某自也无处可避。”说罢,又令手下松了对漠离等人的禁锢。漠离宛如一具木雕,神色黯然,毫无生气。
蔡将领见她毫无反应,也不再多留,只带着人马匆匆离去。
黑衣军一走,漠离的侍从们便也不顾那焦木上残留的高温,急忙扑过去翻找尸骨。可烧了这么久,便是半块好骨头也未留下。这些人在西进府做久的了,心中大悲,忍不住又是一顿痛哭。
漠离却一点眼泪也不再流,她翻身跃上马背,居高临下地看了一眼地上的焦木,抬眼望了一下不远处的平凉山,又望了一眼更远处的渭州城。
她任由一头青丝散着,拘着马,任由烦躁不堪的马蹄在原地不断踩踏,“回凉州。清点西进府所有人,即刻启程回凉州。”
众人听她如此说,大惊失色,“夫人,点齐所有人?那咱们还回来么?”
“回来?”漠离的唇角边掠过一抹冷笑,目光凄凄地掠过地上那片焦土,“我们一定会再回来这里。卫穆漠离对天发誓,今日吾儿葬此异乡,他日定要以陇西之血祭奠之。”
秋风烈烈,夕阳泠然,几抹浓重的人影落在地上,被拖成了修长的形状,但很快,这几抹人影便朝着西边奔去,留下马蹄踏起的些许尘土,以及林间惊飞的数只鸟雀。
后话:潇潇平凉山,赵匡胤与漠离在此结缘,亦在此处生恨。卫穆漠离回到凉州后,自立为西进女王,脱离了党项王,自居一隅,随即又断绝了与周朝的一切往来。往后几年,西进女王秣兵历马,带着西进府的子民开始了与周朝,以延绵至后来宋朝长达二十余年的战争。
第99章 九十八再劝
漠离的愤然出走,如一阵暴雨席卷了渭州城。三天之内,原本热热闹闹的灰马马场,匠人走了个精光,灰马犊子能带走的都牵走了,带不走的便一概毒死。原先渭州求学的党项学子、在庆州清点伤员的长威军,甚至于西进府出钱开设的商铺诸如种种,走人的走人、关门的关门。
最要命的是,经凉州往西的整条商路随即也不再畅通。西进府此番已将决裂的心意做至了极限。
赵匡胤在第二日得到消息,几乎不敢相信。急匆匆去探视了身负重伤、躺在床上病体不支的蔡将领。蔡将领年近三十未有婚娶,家中只留有一个小兵正在熬药照料。赵匡胤详细询问了当日所发生的一切,得知李殷雄的骸骨被一把火烧尽时,他的脸色便郁郁沉了下来,像是整个人都融进了这满屋子沉闷不堪的苦涩药味中。
这份沉郁的脸色便整日都未褪去。跟着伺候的武义律等人见这般情景,哪里还敢多说。便就连此前说过要为庆州大捷操办的宴会也无人敢提。这般又捱了一日,私下琢磨了许久,发觉事情的源头还在赵普身上,便差人将他请了过来。
这日刚下过雨,都督府一株丹桂开得浓烈,清新凌冽的气息沁人心脾。赵普经过时,攀着岩石折了一大枝下来。带着一身花香进了屋,撞破了屋内如厚胶般凝重的气氛。“这样的好天气,玄帅竟然闷在屋里。白费了朗朗秋日。”赵普大咧咧地进去,往窗边的榻椅上一歪,顺手便将那枝桂花插进了窗边的水瓶中,右手不老实地便去摆弄跟前的棋盘,笑吟吟地说,“你的厨子说弄了只新鲜的羊羔子,我嘱咐了他们一半煮汤,一半炙烤。这天气,你这些日子熬得也是辛苦,该好好补补。”
赵匡胤没接话,冷冷的眼风斜斜劈在赵普脸上,脸犹如一把长长的马刀,仿佛下一刻,便要朝着赵普的脑袋砍过来。如此默了一刻,他沉沉开口,“看来则平心情不错,你来说说,是如何在我眼皮底下,生生将漠离逼走的?”
赵普猛一拍额头,谦虚笑道:“有一说一,可不能把卫穆夫人的出走都算到我头上了,我若能有这般能耐,燕云十六州早便收回来了。一切都是阴差阳错,不过如今错事酿成,想必也是天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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