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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华曲(二)——金牙太太【完结】

时间:2024-02-20 23:18:49  作者:金牙太太【完结】
  尚觉温热的茶汤梗在赵匡胤喉间,有更多话也说不出来。此时他忽然明白这只狐狸为何今日回到渭州,立刻就急匆匆地上门来。压根没有什么大事,更不是为了什么厘清账目,只是存了莫大的心思、花费了彼此这么些无聊的精神为了挖苦他,当真是闲的。
  送走了翟清渠,赵匡胤也没了心思在前厅久留。解忧是与他一道回城的,赵匡胤一早得了信便从军营往府里赶,只是刚进门便被告知翟家总账到了。此刻急匆匆地往后院走去,栏间有菊香阵阵,微带苦涩的清香伴着秋寒徐徐袭来,他那份想见到解忧的心情便越发紧迫了。心中自是无比挂牵,她在熙州如何历经九死一生,如何在万万桩不可能里生闯了一条活路出来,赵匡胤早已细细询问过。但旁人言语总抵不上相见的真切。这样一想,脚步便又快了些,绕过长廊,后庭各处皆是繁盛华丽的喜庆之色,大红的灯笼密密地挂了一路,他原本对这些已是无感,今日落在眼里偏偏生出几分刺目来。
  到了后院,还未进屋,便听见里头女眷们欢声笑语一片,好不热闹。细辨之下,除了一群女眷的声音之外,期间还夹杂着几声婴孩咿咿呀呀之语。赵匡胤这又有些迟疑,又觉此时自己推门进去,又有诸多不妥。
  他与王巧的婚仪原是三日之后,按理,婚前新嫁娘应当住别处,只在正日子里从正门迎入府里,才合规矩。可王巧是从汴梁出门,一帮子车码辎重、丫头婆子的,远行而来。到渭州的日子自然不能那般精准,硬生生早到了二十余日。赵普便提议,反正都督府内如今正空着,也没个管事的,索性让王巧先住进去。赵匡胤则在军营将就几日,等到婚仪那日,新人合府相见,也算是未坏习俗。再者,如今还有彰德军那一帮子老军士部将派人来送礼贺喜的,都住在府外别院。王巧住在舒适的府,又显得受重视,也方便寒暄会见,一举多得。
  对此,赵匡胤也没二话,恰好趁机在军营里躲了个清净,今日若不是得闻解忧归来,他也懒得回来。
  此时,王巧、解忧等一众女眷在内室逗弄着张令铎的大公子幸哥儿,他这么贸然进去,只觉得唐突。赵匡胤从来不善处理内宅之事,可教他现在掉头离去,他又很是不舍。踌躇之下,只好等在外头,来回踱步了大半个时辰,实在见里头的人相谈没有个尽头,才转身回了书房。只留个小厮在门口候着,一旦结束,他有话要找解忧。
  屋里一众人浑然不知他的到来,只花团锦簇般围着王巧与幸哥儿说笑。幸哥儿如今已半岁有余,解忧记得自己离开之时,他还是团软乎乎,连抬头都觉费力的小小人儿。可如今,这小人儿被王巧抱在怀里,看上去已经长大了许多,一身大红缎面的葡萄连枝的外袄,带着一个虎头帽,只将胖乎乎的脸露了一半在外头。五官间已多了几分英气,倒更像张令铎了几分。许是吃饱睡足的缘故,幸哥儿十分乖巧,只老老实实地啃着自己的小手,这副憨态可掬的模样,让人想起锦柔,更教人心生万般怜爱。
  “我跟这孩子可有缘了,我第一日到府上,半夜一直听见有婴孩啼哭。一问才知道,这孩子近日犯了腹胀气,整宿整宿地哭闹。几个奶娘谁都哄不好。我就把他抱过来,抱在怀里,本想讲个鬼将军打仗的故事唬唬他,结果还没说完开头,他就盯着我看,立刻就不哭了,趴在我胳膊上,哼哼了几下,就睡着了。”王巧如今是待嫁的身份,自然也不能像从前那般梳个丫头片子的双环,而是将大部分的头发挽了高髻,两侧簪得是最新样式的绢花,插了一柄玉梳在正中间。这样的打扮便使她看上去比实际年龄成熟了不少。
  当然,仔细去看她,这份成熟也不止是源自穿着打扮,而更是在那两湾浅浅秋水里,少了几分少女时的轻快明朗,添补上了几分说不出看不透的愁思。
  解忧还没来得及细想,王巧那头话已经说完ʝʂɠ了,双眼看着她,带着一份似有似无的压力,等待着自己的反应。解忧自然地微微颔首接着说:“人与人之间的缘分总是有缘故的,若让我说,你与幸哥儿的母亲性子都是一样的快活,许是这个缘故,他听见你笑语开朗,便将你当作母亲了。”
  解忧这番话才是说的玲珑剔透,王巧浅浅笑了笑,命候在一旁的婆子将幸哥儿抱下去,又重新摆了四只金丝白贝嵌边的漆制果盘,两炉香薰上来。她这才抬抬手,对旁边的女使嘱咐道:“你们去厨房看着,多弄些好菜来,姐姐回来,我得好好接风才行。”这一番话说的,已有了七八分当家主母的威仪。
  解忧有些不适,可一旦众人离去,王巧便移了座靠着解忧坐下,两只眼睛弯弯如月初的新月,莞尔一笑,便让人的戒心全然消退,“姐姐,没想到我们的缘分居然这么深。”王巧笑着说。
第103章 一百零二宅内
  王巧手里捏着一个制作精巧的果子,又将另一个放进解忧的手里,捡了些紧要的,把这次嫁到赵家的来龙去脉说了一遍。大致是族中长辈的意思,合了日子,便叫她先前往渭州成婚。她自己的心意也觉得不错,赵老太太自己是见过的,为人极善。解忧姐姐更算是自己人,以后这府里的生活,有人作伴,也就不太闷。至于赵匡胤本人,王巧的目光便闪出了两粒星芒,满是憧憬的模样看着解忧,“他可算得上是位大英雄了,就不知道凶不凶?我进城那日与他匆匆见过,看上去很是严肃,倒教人有些害怕。”王巧的话全是一副小女儿的模样。
  解忧只好取笑她,“我倒是不信这世上还能有教你害怕的人物。对着玄帅,那更是不必。你过几日便是正室夫人,又是小娇妻,他除了哄你护你,还能吼你骂你么?”
  王巧摇摇头,“他瞧着是一副威仪严肃的模样,不容易说话。我有件事也不知该怎么开口,正好姐姐今日回来,帮我参谋一下。”
  解忧自然问:“什么事呢?”
  王巧笑着说:“幸哥儿的事,听说他是个苦命的孩子,一出生就没了娘。现在既然养在府上,最好得有个说法。我就想着等我嫁过来,第一件事就是把庆哥儿认作契子,能名正言顺地照顾好他,每个月多少银子往他身上使也就不在乎。这件事我琢磨好几日了,但我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也不敢贸然开口。”她口中的他自然指的是赵匡胤。
  解忧没想到她尚未进府,就先有了这样的想法。大诧之余,只觉得此事事关重大,也不知该怎么说,只能先取笑了一句应付,“还未做娘子,便先考虑做娘了。”笑完,她又想到此前赵匡胤与自己提到过,幸哥儿这个孩子暂时不会送回赵家,必须拿在手上的。从前孩子小,借口路途遥远尚且说得过去。如今日日长大,再强行留下必得找个说法。王巧这看似异想天开的念头,误打误撞之中却很有深意。当然也只能是她,王家的女儿、赵家的正室夫人,由她来做这件事,想必张令铎也说不出话来。
  王巧又说,“你这两日左右是要见他的,帮我问问可好。若是他也应允,这两天我就托家里叔爷把这个意思说给王家。”
  解忧没想到竟是这样一件事,心想她毕竟还未过门,许是太过害羞,都不知怎地与未来夫君开口,便应允了下来。但解忧自己其实也一直挂念着幸哥儿这个孩子,途中还记得买了不少小玩具想着送给孩子。可如今这模样,王巧丝毫没有让她亲近的意思,她也不方便自己提起,便将这桩事放在了心底。
  两人又闲叙了几句,解忧困乏得很,主动告辞。从后院正堂出来,解忧便走花廊往自己住的小院走。行至门前,却见小院里格外热闹,略一打听,才知除去原先旧有的几人,王巧又另外遣派了四个婆子、六名女使到她院里伺候。如今正由芳儿领着,各自分派工作。十来号人七嘴八舌地说话,便让这间原本就不大的院子格外喧嚣。
  一众人见解忧回来,自然都挤了过来,纷纷自报姓名,力求在新主跟前露个脸。有个刘二婆子嗓门最响,自话是王家的家生丫头,在王家长大,又亲眼看着王小姐长大。“如今领命过来服侍小娘子,自当竭尽所能,鞠躬尽瘁。”刘二婆子这话说得如雷般响亮,震得人脑嗡嗡的,倒不像是诚心伺候人的。解忧只觉得心累,还未等开口,刘二婆子又将另外几位婆子、女使的来历、本事及各自的性情都一一做了介绍,好不容易等她说完,一众人等又站成一排垂手等待示下。解忧累极,却也不能得罪她们,便让芳儿从箱笼里取了碎银出来,分赏给大家。刘二婆子又领着众人拜谢。
  这一套繁琐不堪的后院事务把解忧搞得头昏眼胀,费了好一番力气才打发出去了,自己得片刻独处。此时已近上灯时分,解忧的小院原本便得了近水的好景致。窗台原先种植的各类花草长得茂盛,红蓼、菖蒲、萱草迎风飒飒,又有斜阳将点点金光洒落在池水间,很有一番诗情画意。这份难得的安逸却并未让解忧有些许松弛之感,阖府上下的彩缎花灯,充斥着主人家好事将近的喜讯,也直直将王巧的气息铺陈至了鼻尖。
  解忧忽然想起从熙州一路往回赶时,翟清渠还曾嘲笑她,何不多耽误几日?等那扎人心的婚事完毕再回府。如今这么紧赶慢赶地,倒像要去抢亲。
  抢亲?解忧当真无语,自己凭什么抢。一个妾,主人家的私产而已。若说原本凭着自己的伶俐,与赵匡胤的情分,自己在后院里也算得上半个女主人。可如今随着王巧的入嫁,各自的名分地位日后只会更加分明吧。可即便早知如此,她还是一路疾行想要赶回来,为的是什么?解忧自己也说不明白,她有些沮丧地垂眸,只觉得地面上有一道被夕阳斜拉出的影子轻轻动了动。
  一回头,正是赵匡胤站在门前。他仍是记忆里那副身姿俊挺的模样,只是一双眼眸比从前更加深邃,让人一望便知有更重的心事隐在其中。未等解忧起身,赵匡胤只三五步间便到她跟前,双臂一拢,便将解忧紧紧地拥进了怀里。“你回来了。”赵匡胤低沉的声音在胸腔里响起,带着他的体温,将解忧一侧的脸颊都震动得有些温热。
  许是就为了此刻吧。
  解忧缓缓阖上眼,一息之后,才道:“回来了,这次当真惊险。”叹息之后,便再无多余的感慨。
  “我知道,”赵匡胤只说了这短短的一句,他的胳膊十分有力,箍住她的身体,就连心跳都也比平时更凶猛几分。
  解忧用力推了推他,竟纹丝不动,她只好笑笑,换了一副温和的语气:“什么时候回府的?”
  赵匡胤见她这样说话,便松开了手,笑着说:“午后便回来了,被翟清渠堵了门胡诌了几句。”
  解忧有些惊讶,一是他竟已回府了半日,二是翟清渠竟倒府访了一趟,三是自己对此二事竟毫不知情。徒然间,便有一种被隔绝在外的陌生感生出。她只好另寻了话题来说,“我与王姑娘早有相识,她出身贵重,性子明快、无甚城府,在汴梁时颇得老妇人喜爱。没想到姻缘千里,与官人成了良配。”
  赵匡胤轻嗯了一句,并不大想与她谈论王巧,又应付一句道,“我知道。”
  解忧只觉得两人就快没什么话说,想起王巧的嘱托,便照着王巧的意思说道,“我甫一回来,便去见了她,还有幸哥儿。短短数月,幸哥儿个头真是长了不少。她提了一个想法,打算与你大婚之后,立刻将孩子收做契子,这样即便是暂养在府里,也有个说法。你觉得可好?”
  赵匡胤的眉头一皱,目光忽地掠过解忧的脸,也看不出他究竟是赞许还是不许。只是片刻的沉默,就让解忧有了重愈千钧的压力。好在一刻之后,他便缓了过来,又问:“她为何不自己来跟我说?”
  解忧心头一紧,面上则堆起了笑,说:“大约是小姑娘脸皮紧,再则这几日也不方便见你。”心里则想,大概是被你这副肃然的表情给吓着了。
  赵匡胤心里则有另一番想法,首先就是不相信王巧不方便亲自与自己商讨这个说辞。这些日,自己住在军营,她住在府上。虽未见面,但王巧一日一封的书信却是不断。信中语气轻快,从眼前的一饮一啄,到自己的喜好与想法,无一不细细说道,纯然是一副天真小女儿的做派。这种情形之下,只是谈谈幸哥儿的事,有何难度。再想,解忧是今日回府的,王巧让ʝʂɠ她来说此事也是临时起意。为何要绕这一道弯?赵匡胤眼下倒不清楚,只是他素不轻易信人,这些日子,看着王巧将那些前来贺喜的彰德军旧部照应得十分周全,更不信她会是个毫无心机的。只是这些话,他亦不知该怎么跟解忧说,只好掠过此事,道:“这是好事,好好办吧。”
  有了这一句答复,解忧便觉有了交代,脸上的神色轻松了许多。只是接下来再说什么,又没了主张。未见面时,两人只觉有百般情愫想说,可真当见了面,解忧不想提熙州之事,赵匡胤又不愿说漠离出走的变故。一时之间,竟也不知该从何说起,只好相对坐着,徒徒消磨时光。解忧低下头,取了旁边的香柄,闲闲去弄那一盘新磨的香粉。
  清浅的光线落在解忧身上,她今日梳了个垂髫髻,一侧有软软的发丝垂下来。换了家常的衣服,是一件浅绿色的儒衫,将本就纤细雪白的脖颈更衬得如月色一般透亮。赵匡胤盯着看了许久,只觉得她比之前又有些不同。但赵匡胤并不善风月,这种感觉再具体一些便说不出来了。他缓缓伸出手,触碰到解忧那如凝脂般细腻雪白的肌肤时,解忧竟有一惊,下意识地便往后一避。
  赵匡胤却没有回缩,进一步向前扶住了她的肩膀,双目灼灼有光,“听说你受伤了?”
  解忧脸颊蹭地一下通红,无需思索,也能听出男人话语间亲近的意思。双手便立刻拢住了衣领,唇角的笑意亦有些不自然,“除了缺吃少喝,饿瘦了一些外,并没有另外有伤。”
  赵匡胤便将手掌覆在她双手上,似有排除障碍的意思,进一步问:“我看看。”
  解忧见他的动作并没有停止的意思,心里慌乱,便索性将自己的双掌翻过来,摊在他眼前,眸光泠泠似有凄色,“那官人先瞧瞧这双手,它们结束了长孙英的性命。”
  一句话,背后带出了熙州之行的诸多难以言说的辛艰,亦如巨石断流般阻断了赵匡胤的情欲。他面色一凛,忽地自觉明白了解忧身上那种与此前温柔婉转相异的气质何来,一阵不忍之余,又叹谓道:“我听闻过此事,以为谬传。没料到,与长孙家竟有这般牵扯。”
第104章 一百零三故剑(一)
  谈及长孙英,赵匡胤不免又要多问几句,顺便就问到了与崔家的往来。解忧便又将熙州那场未果的政变细细讲了。赵匡胤一面听,一面在心中默默估算长孙在陇西残留势力,经此一役,止于熙州。在崔昊执掌权柄之后,再无闹腾的可能。而熙州,与崔昊既有了这样一番交往,以后虽不指望能有相助,至少也能慢慢和缓两地的关系。
  他这样想,一面放心了许多,却同时难免升起了一股兔死狐悲的哀伤。忆及长孙当年权势之盛,陇西境内便如苍天一般的人物。纵然战功显赫,却惹得君王忌惮,设计戕杀。他的旧恩、故友、从前的部下,最终甚至护不住女儿一条性命。赵匡胤心底漫起一层凄凉。凄凉之外,又联想到在燕云盟里苟且着等候册封的意哥儿。说起来自己几个月前已向京中请旨对少盟主招抚册封,如今仍无音讯。那可是先帝的血脉,本应继大统,可如今是寇是侯,全在他人一念之间。先帝泉下有知,又该作何感想。唏嘘之余,再想想自己,在陇西披肝沥胆一载有余,算是建有寸功,只是在这功劳之后,君王的猜忌如影随形。光是那一句“可是想效仿长孙,做陇西王”便教人直直寒透了心。他的心思不在称王、不在做官,而在做事。即便当真做到了万人之上一人之下,只要还差这一人,便是万里之遥。翻云覆雨,是奸是佞,皆在天子一念之间。纵然不去贪想这万圣之位,光是做起事处处被掣肘,胸中抱负不得伸展的感觉,也足以令他烦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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