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匡胤斜觑了他一眼,冷笑道:“当真是阴差阳错?那我问你,解忧曾有一封书信给我,信去哪了?”
赵普见他问及此事,手中的动作便有一滞,心里明白他对事情早已洞察,倒也没想抵赖,直言道:“我烧了。”继而又牢牢盯着赵匡胤说道,“信烧了、人走了,该下的决心你方能下得了。”
赵匡胤勃然大怒,手中握着的茶盏狠狠往地上砸去,在令人心惊的破裂声中怒道:“则平,我到陇西近一载,殚精竭虑、一步一跪,方才苦苦经营出渭州与凉州同气连枝的局面。你为何一来便将它毁了个彻底?”
新燃的香粉散发着苦涩的木香味,赵普将面上玩笑的神色收敛干净,端坐在他跟前,沉默了片刻,说道:“因为不值,或者说,很快,这本该助力的同盟便无用了。”
“则平!”赵匡胤立直了身子,斥道。
“玄郎,我话说得直接,你也不必再自欺ʝʂɠ欺人。你心里头知道,长威军拿下庆州之后,西进府的力便用尽了。这份同盟再继续下去,也不过能得些微末的好处。如今难道不是时机正好,先背弃誓约的可是西进府,断绝双方商路的也是她。此刻决裂,我们正好挟庆州之威,转过头,便与党项王谈条件,双方共抵契丹,好处自然大过几匹战马。”
“你机关算尽,你如何能在这等大事上算尽一切。”话音从赵匡胤心底发出,像是裹着缕缕血丝的疼痛,“何况党项王为人暴虐不堪,又朝秦暮楚,多有不义之举,我与他如何结盟。”
“玄帅,你看不上党项王,可在我眼中,与这利益至上的不义小人结盟,远比与卫穆要稳定。”赵普缓下了音调,唇边带着浅浅不屑的笑意叹道,“卫穆夫人毕竟是个女人,将两国间的结盟等同于了男女间的誓盟,一时情好、一时相恶,全凭喜恶左右,终非长久之计。与她结盟,你便是将自己陷入这理不清剪不断的情愫纠缠中,绝非好事。”
可若非是漠离这般性情,当初又怎会在赵匡胤初到陇西时,愿意豁出家产来相助。赵匡胤的胸口像是淤塞了一般,郁郁难受,“你纵有千种说法,于漠离我终是心中有愧。”
赵普对赵匡胤的自责却不以为意,他在赵匡胤跟前来回踱了几圈,又淡淡地问:“有愧?那我来问你。黑衣军惯来是你亲信,惟玄帅之令不听。与你这般亲近之人,这般又是如何遭了我的蛊惑,众目睽睽之下便烧了西进少主的骸骨?”
听他将话说得如此直白,赵匡胤刚压下去的怒气也又猛地往上涌:“什么意思?”
赵普冷笑了一声,用手指戳在赵匡胤心口的位置,并不太大的力量却几乎将赵匡胤重新压坐了下去,“不过是人心所向罢了。每个人都有所求,黑衣军几千将士,从最低等的军士到你的副将,每个人各自不同。卫穆给陇西带来的好处,这大半年,能得到的便已经得到了。那些心思清楚的,自然也明白,最多也至此了。”
赵匡胤皱了皱眉头,厌恶道:“贪心贪婪者,所求难填。”
赵普冷笑道:“谁又不是贪心贪利者呢?哦,玄帅你不是,你要顾忌当初自己应允之事,所以决心要娶她,甚至不在乎放弃陇西之外的可能,也要在此扎根。可你想过没有你若是动不了,下头的人又如何往上冒。你不回汴梁,跟着你的人都得在这里长根。他们心中可有想法,可有怨愤?上位者行事,谋小义而忘大利者,道必多阻。你觉得你没有错,那我问你,蔡将领又何尝有错。我只是给开了一个小豁口,所有的力便往此处涌了去,这便是人心的方向。”
赵匡胤心口有些不耐烦,又窝着火,可明明心中这般难受,却一句辩驳的话也说不出来,压着沉沉的怒火,伸手又抓起一只茶盏惯在地上。
赵普见了,索性将剩下的茶盏直接塞进他手里,笑道:“一起摔了干净,省得剩下一个孤零零的怪可怜。”
“上下左右,四处是壁。我从未有过这般艰难与无力。”赵匡胤的叹息低沉绵长,令这位少年得志、在沙场罕逢对手的将领从心底生出了一大簇颓意。
赵普坐在他身边,又道:“你此时沮丧,会生出这番感慨也不奇怪。平心静气来说,如今拿下了庆州、分散了燕云盟,局面相较从前已经好了太多。没了卫穆,还会有更加开阔明朗的选择。”赵普低声劝慰道,口中渭然有叹,“话说开了,我也不妨与你掏心地说一句,官家派你来陇西,是收拾乱局的。拉拢党项对付契丹,对内铲除燕云盟,这两桩事做完了,便交权出去,不再此处坐霸局,回朝定有晋升。这便叫作拿捏妥当,官家高兴,你自己手下也高兴。与西进府的联姻,倒不是完全不行,但说句实话,你初来时允诺给的正妻位,到如今已经成了捆绑住你的枷锁,不合时宜了。”
赵匡胤哑然,怔了一刻,脑中便已将这些权谋算计捋了个清楚。忽地,他扬起头,猛地开始大笑,一簇接着一簇的笑声从他嘴里喷出,越来越烈,最后竟带上了凄凄呛声。
赵普注视着他,一动未动,一言不发。屋内隐隐有丹桂的清香细细,晚间的残阳被竹帘筛碎了,如金粉般铺陈一地,宛如汴梁宫殿中夹着金丝的地砖般奢华。也愈发衬得静谧内室中,两位密语者的身影疏落。
过了许久,赵匡胤终于止住了笑,抬起头,面色下的汹涌的情绪已被强行抑制住,他盯着赵普看了许久,平静地问道:“则平,我视你为挚友。你告诉我,人生在世,是不是每件事,每步路都必须权谋算计,少一分错一步都不行?”
赵普音色厉厉,直言道:“少一分、错一步,终是要偿的。位置越高,需要来为你纠错的人便愈多。玄帅,只要你在一步一步往上走,这一抬腿一落脚,就得思量清楚,错不得半分。”
赵匡胤沉默无语。
对峙许久,赵普从袖中取出一份文书,放在两人中间,摊开了,是历年从彰德军出去的将领名录。赵普情绪平平说道:“王家小女儿,我曾与你提起过。”
说完,赵普等了一刻,见他也未有回应。赵普叹了一声,又从袖中取出一副小画,便要展开。
画像展到一般,听见赵匡胤开了口:“定日子吧。”
赵普以为自己听错了,抬头看他,他却已侧开了脸,目光根本看着窗外远山苍茫,怔怔发呆。赵普迟疑了片刻,又再确认了一遍:“你要不要再多了解一下姑娘的品性、脾气?至少看看她的样貌。”
“不用了。”赵匡胤仍是那样冷冷地坐着,宛如一座冰雕一般,浑身上下毫无生气,道,“是丑是妍又如何,只要她是王家小女儿就够了。”
语意萧索,却已是斩钉如铁的决然。
第100章 九十九游湖
熙州城的深秋美得令人窒息。翟清渠的窗前摆了许多秋菊,金灿灿的花朵开得繁复错落,花香从密密飘逸而出,细腻地散布于这袅袅秋光中,沁人心脾。这些日子,在众目睽睽之下,翟清渠竟将这养伤的日子过得格外懒散。院里伺候的婆子都知道,这位天底下最忙碌的总账每日唯一在意的问题,便是阳光会落在什么地方。阳光落在什么地方,他便将床榻挪到什么地方。像足了一只贪恋暖阳的懒猫,整日在滟滟阳光下瞌睡,只有偶尔才会将四肢舒展开。这样的无所事事,却也未给那张寡欢的脸多添几抹暖意。
只有在解忧过来的日子,带着替他采买的各种食材、药材、花木、书籍、箫管等等,熬糖煎药、焚香抚琴。解忧几乎将看家本领都使出来之后,他的面上才能微微露出一抹笑意,但很快又换上一脸的不悦,哼唧唤道,“伤得太重,心情很是不佳”。
京羽每隔三日便来为他诊脉,他的伤好得很快。但每次前来,京羽总要对解忧说:“翟先生的脸又圆了一些。”
解忧看了一眼庭院中的翟清渠,靠在暖绵绵的软榻上闭目而憩,面上的气色较之从前已好了许多,被日头照得微热,竟泛出了一层薄薄的浅红色泽,远远看上去,竟是一种令人心头宁静的美。解忧叹气道:“我也说过多次,让他要多起身活动筋骨。可我也从未见过他这般放松的样子,有时候想想,他这么有钱,吃喝不愁的,想懒便懒着吧。”
京羽愣了愣,沉默一刻,微微点头:“我觉得你说得很对。”
懒洋洋的翟总账遥遥听见她们对自己的议论,一抹轻轻的笑便逸出了唇角。他微微睁了睁眼,浅金的日色从凌乱树枝缝隙间挤下来,便在眼前形成了极柔和缥缈的光雾。解忧说的没错,他过往二十余年的人生中,从未有过如现在这般闲暇满足的时光。熙州城平静安宁,日有热汤,夜有暖袄,更重要的是解忧就在身边,每日可见。能过上这样的舒心悠哉的日子,又有谁还愿意去想别的事情。
翟清渠懒懒地翻了个身,胳膊一动,便碰到了早晨送来的渭州急信,两弯原本平静的眉毛便不由地微微一曲。再下一刻,便听见崔昊那令人烦躁的声音在耳边想起。
“先生,崔皓旰请见……啊,解忧娘子也在,正好,免了我另一场腿脚。”崔昊的声音里带着浓浓的笑意,他显然心情极好。这一个多月来,熙州城内的桃花疫病情得到了极好的控制,每日病人都在迅速减少。原本如炼狱般的擒龙寺里,如今一片安静,只剩下偏殿里的几个病患在等着掉痂痊愈。也许再有几日,清扫一新的擒龙寺便可重新迎奉香火。要ʝʂɠ知道这几日,已有等不及善男信女们已在寺外山门处拈香遥拜,感谢寺中慈悲佛佑熙州城里重现生机。
解忧施施然还了一礼,一身杏色薄袄襦裙,乌云般的秀发被一支光杆银簪束在了脑后,露出光洁的额头,一双澄净的眸子清亮之极,明明浑身朴素无华,却叫人觉得秀美无双。
崔昊的声音越加柔和:“之前一直手忙脚乱不得脱身,先生又还在养伤,不便打扰。这几日天气晴好,南屏山上有个红枫谷,此时正是枫叶红艳时。皓旰特来邀请先生与娘子前去赏枫叶。”
解忧自到了熙州城,几乎没一日放松过,如今见有游山这等好事,自然高兴,正要应允。便听见翟清渠在旁,说道:“山里风这么大,我这么一重伤之人,如何能爬得了山。”
崔昊对他的奚落似早有准备,拱手行礼,依旧笑意盈盈地道:“不用辛苦登山道,南屏山脚有一湾大湖又称向阳湖,湖水澄净透明,正好对着红枫谷。如今正是赏枫叶的好时节,湖面映着山顶雪色。在湖边设宴,也算是熙州名流的风雅之事。”
解忧怕翟清渠再来一次拒绝,便抢在他前面说道:“那正好,南山积雪是陇西盛景之一,向来只有耳闻,这次有幸可亲眼观赏,解忧定准时赴约。”解忧看也未看翟清渠一眼,又接着说,“然而少主也知道,翟先生这次伤得极重,虽养了一月有余,但总还是弱得很。山间确实风大,若先生实在不能出席,也望少主海涵。”
崔昊微微一怔,面上稍有难色,却也带着一抹笑意。
翟清渠从软塌上翻了个身,向空中竭力舒展开身姿,懒懒道:“行了,再弄条木舟,我要游湖。”
崔昊急忙称喏,道:“都备好着呢。”
第二日,依旧是晴空万里的好天气,南屏山上向阳湖畔,秋水蒹葭,苒苒物华。满谷的枫叶如烈火般自山底蜿蜒而上,在枯草黄叶的南屏山上烧出了一道艳红的色彩。山顶端凝着洁白无暇的雪盖,映在上方纯蓝色的天空,便形成了一抹流动的虹彩。解忧只觉得心情无比爽快,接过崔昊递来的鱼竿,用力一甩,那坠着鱼饵的钩便稳稳地落进了湖里,“看看今日手气如何,钓一尾大鱼,中午给你们做鱼脍。”
崔昊闻言,急忙让人旁边又下了几杆,笑道:“湖里有一种大白鱼,身长两尺有余,鲜美而无骨。而且最喜欢成群游嬉,钓着了一条,后头的白鱼便会跟着咬钩。我也来蹭蹭娘子的手气,多来几尾。”
解忧点点头,笑道:“说是手气,那也是我谦虚,钓鱼的技术那我也是有名号的。若是天气寒冷,挽了裤腿,我还能下水捉鱼去。”
众人闻言大笑,一旁的流木接道:“凉州湖泊颇多,但我少年曾经练过以石击鱼,隔着半丈远,一粒石子先击水面,将下头的鱼惊跳出水面,再用长杆套着网,轻轻一带,便能一网打尽了。”流木原本是要护送李殷雄回去复命的,但他自己受了伤,便留在了熙州。今日也随着解忧他们一并出来。
解忧笑道:“那也是你眼神准,手法快。寻常人哪里又有你这样的身手。”
流木搔搔头道:“其实也就是技熟而已。您若是想学,不出半月功夫,也能学会。”
解忧道:“那正好,等回了渭州,我正好慢慢学。”
旁边的翟清渠闻言,裹着白狐皮氅的身体微微一颤,呵了口气,道:“冷。”
解忧看了一眼头顶暖意洋洋的日头,奇怪地说:“这还冷?”
翟清渠从铺着柔软垫子的椅子里起身,舒活开了四肢,乏乏道:“走走吧,兴许能暖和点。”
他既这么说了,解忧自然也跟着,崔昊是主人,犹豫了一刻,也带着两名随行跟了上去。
向阳湖面积很大,湖边鹅卵石被经年的水流冲刷得光洁,踩在脚底,微微着力,亦是说不出的舒适。翟清渠素袍轻淡,不急不缓地走着,偶尔侧头看看崔昊,眼中淡漠的笑意犹如天边轻云,透着一股难以捉摸的飘忽,“前日,商号掌柜来告诉我,少主办事果决,熙州中内商肆重新开业的十有六七,往各地的商路也恢复了大半。相信不久,便可再现熙州城的繁华景象。”
崔昊快走几步,与他并肩而行,态度谦逊道:“先生谬赞了。熙州城经此一难,未有个三五载,哪里能恢复,又如何谈得上重现繁华。”
“三五载,于一城而言,也未算久远。”
“是,”崔昊点点头,“非是我心急,只是从前不觉,如今城中兴衰重任担在自己肩上时,才明白自己的一念一步着实紧要,容不得错误。甚至,容不得犹豫。”
翟清渠抬眼看了看他,笑道:“少主在犹豫什么呢?”
崔昊深吸了一口气,像是暗暗下定决心,再开口时,目光里有灼灼光华,和坚定的信心,“犹豫现在向先生开口求援是否是合适时机?”崔昊看着他,深深一揖,道,“熙州重兴,望先生能助我一臂之力。”
翟清渠随手折了一根枯枝,冷冷道:“熙州桃花疫,这几个月间翟家急调了多少草药过来,一斤一两都未涨价半分,该算得上是对熙州鼎力相助了吧。”
崔昊急忙拱手,道:“先生大恩大义,昊此生不敢忘。”他又微微犹豫了一瞬,继而接着说,“只是如今城中百废待兴,处处都是要钱的窟窿。”
“你想借钱?”翟清渠的眉毛往上微微挑了挑。
“是想向先生借钱,但除此之外,更有个不情之请。”崔昊想了想,又道,“先生知道,熙州以商立市,城中车马铺、镖行、酒肆、票号,商行林立,东西南北四门都有商路直通。熙州百姓这些年也习惯了依商为生,城外的土地,宁可花钱去别处雇人来耕种,也不愿自己花费时间去打理。商兴则城兴,所以,我想,若是翟家陇西总号能落在熙州,那便再好不过。”
“陇西总号?原来少主今日想钓的鱼儿是这个。”翟清渠面上浮着微微的笑意,这笑意又轻又薄,期间仿佛又夹带着一缕讪笑的意味,他脚下并未因此停步,依旧不急不缓地往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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