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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华曲(二)——金牙太太【完结】

时间:2024-02-20 23:18:49  作者:金牙太太【完结】
  话音未落,便听见远处隐约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漠离瞬间站了起来。马蹄声越来越近,借着朦胧的月色,可以分辨出那正是三匹毛色统一的灰马。漠离捂住自己的心跳,目光紧锁在领头那人怀中抱着的那位孩童身上。
  李殷雄,此时已是弥留之际,手臂和头无力地歪垂着,脸上半点血色也未见,借着灯火,却可以清晰地看见他小小的面庞上是明显中毒的青灰色。
  众人手忙脚乱地将李殷雄抱下马,漠离顷刻便扑了上去,带着自己体温的大氅覆盖在李殷雄小小的身体上。漠离一把将他搂进怀里,见到毫无生气的面庞,指尖触摸到那一缕如游丝般的气息时,再也忍不住放声呼唤道:“雄儿,雄儿,我是阿姆,阿姆来了。”
  唤了半晌,李殷雄仍无反应,漠离气急,对着那几名去接应的侍从吼问道:“小王爷这是怎么了?”
  侍从的手指往李殷雄的脉搏上迅速一搭,急忙回禀,“夫人莫心急,许是方才跑得急了些,马背上颠簸厉害,王爷便睡过去了,应是无大碍的。今日早晨,王爷的精神头还很好。见着我们了,还高兴得吃掉了一整个白面馍馍。”
  漠离听他这么说,像是放了一半的心,便点点头,又问道:“你们是在驿站见着小王爷的?”
  侍从面上微有难色,道:“不在驿站,是在驿道的山路上。前几日,赵都督签发了一系列手令,各地对桃花疫防范的愈加严格,渭州周边几个驿站莫说是留宿了,见王爷是从熙州过来的,便是连马也不借了。曹壮士的那匹马,跑了数日,早已力竭。我们见着二人时,曹壮士正背着小王爷徒步在驿道上。若不是我们赶得及时,怕再有半个月也走不到渭州城。”
  漠离气愤不已,又问:“小王爷为何会如此重伤?流木和耳林呢?”
  侍从的眼眶微微泛红,这些问题他简略地问过曹彬,便急忙答道:“耳林死在了熙州城,流木受了重伤。王爷急着回来,解忧娘子便只好让曹彬护送。还有,曹彬说王爷中了剧毒胡松散,下毒的是……长孙英。”
  漠离震惊不已,一脚狠狠地踹在了那侍从身上,呵斥道:“胡说八道!长孙与我是何等关系,怎可能对雄儿下手。”
  侍从连连磕头,口气却异常坚定:“时间紧迫,小人也未来得及询问祥由。曹壮士说解忧娘子曾有一封书信寄给都督,熙州城中所发生的事情在信中皆有祥呈。小人见曹壮士衣着褴褛,双足磨破,这些日子为了护送王爷也是吃了大苦头,他的话想必也是可信的。”
  漠离木木地摇了摇头,不敢相信地喃喃道:“玄郎并未与我说过有书信。”声音微弱,却含着无穷尽的悲戚之色,众人皆沉默。寒冽的秋风扬起,将漠离额前的发丝拨散了两缕,她顾不上再去追究这些细节,语意散落地说,“胡松散,雄儿中了胡松散?”
  伺候的人中也有略通草药的,听到主母这般说,以为是在发问,便忙上前查看了一番李殷雄的情况,又解释道:“确是中毒之相。胡松散原是西域药商冶治的一种毒物,阴毒难解,一旦毒效发作,数日之内,体内筋骨散乱,疼痛难耐。”那人看了李殷雄一眼,口中难掩的不忍,“小王爷这是遭了大苦头。”
  漠离的脸青若白瓷,浑身不住地颤抖着,犹如瑟瑟秋风中的一片枯叶,“我不用你告诉我什么是胡松散,雄儿不可能中了这个毒。”漠离怒吼道,她自然是知道胡松散的,从前长孙英在西进府时,曾替她采买过一些。老王爷生前最疼爱的那个刚满十八的美娇妾,便是丧命于此毒之下。像是想起了这件事,漠离忽地跌坐在地上,只用两只胳膊将李殷雄往自己身体上更加用力的夹拢,不停地摇头,两串泪珠伴着她的动作甩在了脸颊上,强行扼住了内心不断翻涌而上的仇恨和愤怒,咬牙说道,“不会是阿英,不会是她。一定是杜解忧,她、她居心叵测、恶毒之极,生生害了我的雄儿,还想嫁祸给阿英。她,一定是她,这样的蛇蝎女人,我当初怎会信了她,让她去熙州接雄儿……”
  漠离的咒骂声声不断,众侍从无人敢劝,只由得她一声恨过一声,几乎要将满腹的仇恨与愤懑都倾泻在解忧头上。忽地,弱弱浅浅地一声“阿……姆……”,阻断了漠离的声音。
  漠离低头去看,李殷雄那双像极了自己的眼睛虚虚睁开,漆黑的眼眸宛如两粒刚出水的黑珍珠,与记忆里初诞时的模样完全一致。漠离心头漫过一阵难以承受的悲戚,大粒大粒泪珠滚落在李殷雄脸上,“雄儿,阿姆在这,阿姆在这,你什么都不用怕了。”
  李殷雄唇角仿佛轻轻地勾出了一抹笑意,对漠离断断续续地说道:“阿姆,解忧和京羽姐姐都是好人,在熙州救了好多人。你要是这样骂她,别人会觉得你是坏人的。”
  他说完,又忍不住猛咳了几声,裹着血沫喷在漠离宽大的袖口上。作娘的心口一抽,连忙劝慰道:“阿姆不说了,我们不说了,我们好好说说话。雄儿,你……你身上疼么?”
  李殷雄微微摇头,抽着气却又异常肯定地说:“阿姆,我是西进王,不疼,一点也不。”他的手指扯住了漠离的衣袖,手指将上好的绸缎拉扯出了斑驳的痕迹,他的声音混着沙哑与稚嫩,落在漠离耳中,是无尽的伤痛,“京羽姐姐说的也不对,她说我最多只剩下了七八日的活头,可是从熙州一路过来,我见到十四次日出。阿姆,你说我是不是很勇敢?”
  漠离的泪垂坠不绝,连连点头,道:“雄儿是最勇敢的,是阿姆见过的最勇敢的孩子。在熙州究竟发生了什么?让你遭了这么大的罪。”
  李殷雄轻轻地摇了摇头,道:“雄儿若是能早两年到熙州经历如此一遭,也许就不会让阿姆孤身来陇西了。”他黯然神伤,又道,“阿姆今日哭完,以后便没什么可再哭的了。最坏的结果无非就是眼下这样,雄儿要死了,长孙姨娘也不在了,阿姆日后一个人,就只剩下了勇敢。对不对?”
  漠离哽咽至失语,只剩下了无力的点头。
  见她止住了泪,李殷雄似有些开心,又想起一事,便伸手探进衣服里去寻物,半天也寻不着,漠离见了,便也伸手探进去,手指触到了一个布囊,便拿出来,问道:“雄儿,你是在找这个么?”
  李殷雄莞尔,接过布囊,那粒被自己珍藏了许久的东珠子滚落在他掌心。浑圆的东珠色泽皎润,被收藏得极好,表面半点污渍也未有,在月色下散发出潋滟清辉。只是这般粗略一看,便知是上等好物。李殷雄虚握在掌心,神色定定地看着那珠子足有一刻,却未有动作。
  漠离猜测儿子的心思,心头酸酸,便道:“这是雄儿给阿姆挑选的么?阿姆好喜欢。”说着,一面伸手去拿,谁料手指还未触碰到那珠子,李殷雄手掌却微微一倾,珠子顺着这个动作一滚,咕溜溜地便落到草地上去了。漠离一惊,心道是ʝʂɠ李殷雄病重无力未曾托稳,正欲俯身去拾,却见李殷雄看也不看那滚落的东珠,又从布囊中倒落出一个物件。那东西不大不小,浅黄色的玉料上头嵌着黄金的角料,李殷雄手掌不大不小,正好将它紧握在手中,握得极其用力,便连指关节也微微发白。
  漠离只瞥见了一角,便知是何物,正要说话,却见儿子青着脸色,猛地一把将那东西塞进了自己手中。他的双唇早失了血色,话语却极为坚定:“雄儿想了一路,东珠再好,也比不过西进王印。”李殷雄目光灼灼,带着不属于他这个年龄的成熟与遗憾一同逼进了漠离的眼中,“阿姆,王印给你,让他来替雄儿守护阿姆,日后阿姆就是西进王。我们有自己的土地、牛马,有自己的勇士,我们咬紧一口气,自己就能过得很好。党项人用不着效仿汉人,靠着女子和亲换来和平。阿姆,这些道理太傅跟我说过很多次,我每次都装作听不懂。因为我以为阿姆在陇西是最快乐的,但我真的到了这里才发现,汉人有汉人的麻烦,一点不比我们少,阿姆又何必去指望他们。”
  漠离未想到李殷雄会说出这样的话来,混着泪水与笑意的脸带着微微颤意,心中却未能决断,只含糊哄道:“我的雄儿长大了,现在遇事和见识都比阿姆厉害。”
  李殷雄猛烈地咳嗽了几下,身子随之重重地起伏了几下,瘦若脱骨的手紧紧得抓住漠离的胳膊,说道:“阿姆,从前的西进府姓李,你是李家的女人,伯父拿着这个名头欺负你,逼得你要来陇西找帮手。我死了以后,阿姆跟李姓就没有关系了。你继了王位,西进府便跟着你姓卫穆。再也没有人能约束你了。”李殷雄断断续续地说完,腹内又传来一阵难以忍受的绞痛,他十指更加有力地蜷缩在一起,额上冒出了豆大的汗珠,“凉州也有风有月,有寒暑四季。阿姆就在凉州挑个男子,若孤单了,便生个雄儿陪你。我听说人都会有来世,来世,我还投生到凉州,还要做阿姆的孩儿。”
  眼中的泪顷刻间喷涌而出,漠离的喉间不可抑地发出低低的嘶吼声,过往数年,她费足了心血踏上西进王府权力之巅,却浑然忘却了自己该对家国、对族人的责任。她纵情而为,自以为是在守护儿子的平安,却不知从何时起,儿子已在默默地守护她了。掌中的那枚王印,四角是无数次刀斧雕刻琢磨而形成的利刃,又经历代西进王抚触把玩,本该圆润趁手。可如今压在漠离掌心,却如千钧般沉重。她万万没有想到,自己的儿子拼尽力气,与她交代的竟是这样一番话。漠离愣住了,低头看看王印,看看儿子那张青灰至难看的脸庞,又看了看四周,这里野草低低,月色清寒,这里是陇西,不是党项。若在党项,李殷雄又何至于落至如斯境地。漠离搂紧了靠在自己身上的李殷雄,巨大的悲怆冲击着她的声音,“阿姆知道了,我们回家,回凉州。”
  林间的横枝在月色清霜下映出了斑斓的疏影,描摹着一副无声的水墨。李殷雄心满意足地点点头,身子脱力般委进了漠离的怀里,大口大口的鲜血从他嘴里涌出来,漠离手忙脚乱地去帮他擦拭,却发现怎么也擦不完。李殷雄满是鲜血的手握住了漠离的手腕,靠近她耳边,断断续续低声道:“阿姆,其实我比勇敢还差一点点。在熙州的时候,我看见他们烧了好多死人。我害怕自己也变成灰,风一吹就没有了,就再也回不了凉州了。”
  漠离咬着嘴唇,说道:“不会的,不会的,阿姆带你回家。阿姆知道,阿姆明白。这都是我的错,我不该让你到渭州来,都是我的错。”她反反复复地自责,声音里满含悲怆,一旁的众人也都不禁红了眼眶,用袖子偷偷拭泪。
  林间的雾气一点一点聚集,不远处的莽莽平凉山山色苍溟。秋日的早晚,寒气亦甚是逼人,在外面待得久了,垂落在草间的裙摆渐渐被露水洇湿。旁人担心二人再受了寒,便提议先回驿站歇息。收拾好马架,漠离抱着李殷雄缓缓骑行。本来并不遥远的路程,一众人竟也走了一个多时辰,待抵达驿站时,东边的天空微微漫出了青白色的晨光,又是新一日的开始。
第98章 九十七断绝
  虢县驿站守夜的是名身材肥硕的中年男子,守了一夜,困乏不已。抬眼看了一眼天色,约莫再有小半个时辰就能换岗歇息去,双眼只剩下了两条缝,手摸到墙边去放水。正觉通体舒泰着,耳边传来一阵马蹄声,抬眼朝西面看了看,便见漠离乌泱泱回来了一众人。那驿官急忙拉上裤子,锁了锁眉头,便如一尊门神般拦在了驿站前的小径口。
  “让开。没看见夫人回来么?”西进府的侍卫心情不好,讶异竟遇到个这么不识相的敢拦路,便呵斥道。
  那驿官也不怒,笑得皮里阳秋,恭恭敬敬地作揖行礼,道:“看见了看见了。上官莫急,听小人慢慢说道,前几日都督有军令下来,驿站人员流动复杂,若是发现有从熙州来的病者患者,一律不得私自接待,需急速递送医馆。”他的头低低地垂着,似恭敬地说着话,眼风却一直偷偷瞟着蜷缩在漠离怀中的李殷雄身上。
  “你找死!这是西进王爷,容得你这般无礼。”侍卫的火气更甚,手里的马鞭随之扬起,又重重地舞下。
  这一鞭本也不是想真打,来势看着凶猛,其实也容易躲避。谁料那驿官竟不闪也不躲,硬硬吃下了这劈头盖脸的一击。皮鞭与皮肉相撞,他龇地咧了咧嘴,脸色便远不如方才那般和善了,嘴里却还勉力维持着恭敬,说道:“上官何必要为难小人呢。我知道这是西进王爷,所以小人也没这个胆子将他递送到医馆。可既是军令,小人更没胆子违背,实在不敢让你们到驿站歇脚。您看,如今天已经亮了,这里离渭州也不过大半日的脚程,夫人、上官,何不辛劳几步,直接回城,这不就免了大伙的麻烦。”
  赵匡胤的禁令,漠离前几日便看到了。当时却并未放在心上,如今见自己却因这么一桩小事、被这么一个不起眼的小人物为难,心中又悲又愤,只觉得万事荒谬可笑,一手搂着李殷雄,一手指着那驿官说道:“我便不信,今日竟进不去这个小驿站了?”
  驿官也不敢跟她硬着顶撞,噗地一声,立刻跪倒在地,趴在尘土中,哭丧着一张脸,口里哀哀切切地念叨着:“夫人真要闯,小人又哪里敢拦。只不过求夫人再躲赏几鞭子,最好能打断小人一只手或一条脚,这样待黑衣军来查问时,小人也算有个交代。只是可怜了小人家中的老母亲和刚满月的小娃娃,怕是家中遭殃,要断口粮了。”
  他若一味硬抗,漠离或许真就硬闯了。可他偏偏是这番泼皮无赖的形态,令漠离一肚子的怒火发也发不出来,若再逞凶便闹得实在无趣。可若就这样放弃了,她又舍不得雄儿弥留之际还要遭这天寒之苦。正进退为难间,一阵疾驰的马啸声远远传来,惊住了僵持着的众人。
  “换马!换马!庆州急报!庆州大胜!换马!备马,庆州胜了。”嘹亮的呼喊声从一团烟尘中传出来,又以极快的速度奔来。
  这几声呼喊,将原本还委顿在地上犹如一滩烂泥的驿官惊了起来。他登地从地上一跃而起,手脚麻利地从一旁的马厩里牵出一匹快马,待那送信人奔至跟前,他恰到好处的将缰绳递过去,牵过那匹跑得已脱力的驿马,腾出的左手还不失时机地帮他拍了拍马靴上的尘土,“上官,庆州大捷了?”
  那送信人也不敢耽搁停留,立在马背上,肃然道:“军报还会有假?足足四个月,娘的终于把庆州给拿下了。就等着赏吧。”说完这句,新换的驿马前腿在地上猛地一顿,干燥的地面立刻又溅起无数尘烟,未等众人反应过来,那人那马已顺着官道向渭州疾驰而去。
  漠离身边的侍从们亦很是高兴,重复着方才那送信人的喜讯,“庆州胜了!”“那是自然,咱们的长威军一出,必然所向披靡。庆州又算什么?”也有人说,“这下好了,拿下了庆州,渭州从此还不把夫人当菩萨供起来。”
  说到这里,便有人又去训斥那驿官:“你方才听见没有,庆州胜了。这可都是咱们长威军的脸面,若不是西进府相助,陇西能攻下庆州么?”
  “是是是,”驿官连连点头称是,却仍是那副令人生厌的圆滑嘴脸,“夫人与都督的交情在陇西境内谁又不ʝʂɠ知道呢。只是这脸面归脸面,军令归军令。上官真不要为难小人。”
  侍卫见这驿官仍是之前那副油盐不进的模样,恨得一脚便狠踹了过去。驿官这次仍然未躲,顺着力度倒在地上,捂住胸口不停哼唧:“哎呦、疼死小人了。要不上官再多踹几下,再捱小半时辰,便有人来换小人的班岗。到时候,您再跟他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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