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羽不说话。解忧心头酸楚无比,却也只能劝慰道:“你先吃药,别的不用管,都交给你京羽姐姐。”
李殷雄低头沉默一刻,再开口时已全然没有了孩童的稚气:“你们不要把我当作小孩,我早已袭了西进王位。一位君王需要知道自己的生死,这很重要。”
若是换在平常,他这般故作老成的语气必然遭到解忧或京羽的无情嘲笑。可此刻没人再有这样的心情,京羽想了一刻,声音里是无可掩饰的惋惜:“胡松散是一种剧毒,不算罕见,却极难对付。初入体内,人并不会有特别的反应。毒素会慢慢累积,眼眶内侧逐渐出现乌青时会被察觉,但已是毒入膏肓,无药可解。”她沉了沉地想了想,像是医者对自己失误的无法释怀,“典籍上曾记载,在眼眶乌青之前,病患的脉象会呈浮滑软腻,我当时亦有些察觉,却以为只是桃花疫症所致,未多留心。是我的过错。”
解忧看了一眼京羽,又看了一眼李殷雄,接着解释道,“崔少将军找到了何嬷嬷,她亲口承认了自己是受了长孙英的指示,趁着熬糖的机会,将毒下进了糖瓜儿里。这糖……原本是给我的,没想到我转手便给了你。若说过错,那也是我的责任。”
二人解释完,李殷雄的脸色微微一顿,一阵说不上的沉重漫上了他那张小小的脸上,他话说得艰难,却异常坚定,“不怪你们,这是天意。”他的目光里有一些无法理解的哀伤,定定地看着解忧,缓缓问道:“长孙娘姨在西进府住了一年有余,我记得那时候叔伯兄弟没人愿意支持我。阿姆最难的时候,是与长孙娘姨一起熬过来的。没想到,最后,竟又是她害了我。”
解忧想到长孙英临死前,得知自己误伤李殷雄时那绝望的神色,只觉得自己心口又漫过了一阵又一阵难过,郁郁地塞堵着:“她没有想害你,只是阴差阳错,是泛滥的仇恨殃及了无辜。”
李殷雄鼻头红红的,用力缩住泫然欲坠的泪水,小小的脸上满是倔强与不甘心,方又问道:“京羽姐姐,你告诉我,我还能活多久?”京羽心头一惊,沉沉不语。李殷雄却异常坚定地想知道答案,便不断追问着,“半年?或者两个月好不好?还是一个月?阿姆一定很想见我,她就要成婚了,我还没有见过赵玄帅,怎么将西进府和阿姆托付给他。”他说话的语气带着几分稚嫩,却也包含着一位年幼西进王懵懂的责任。
解忧有些心酸,不由地也看向了京羽,她期望京羽可以给个明确肯定的回答,但也隐隐跟着担心,害怕京羽的回答会令人失望。踌躇了许久,京羽终于艰难地开了口,“三五日吧,好好吃药的话,兴许还能有七八日。再多,便非人力所及。”
“哇——”地一声,李殷雄像是不能接受这个回答一般,猛然吐了一口血出来。微温的鲜血落在干净的棉被上,迅速殷红了一片。那血也不似寻常的鲜红,里头夹杂着不少深色的血块,透露着不祥的预兆。李殷雄再也顾不上什么西进王的体面与威严了,他像每个同龄的孩子一般开始放声大哭,眼泪混着鼻涕,鼻涕又混上了血渍,脏兮兮地糊了一脸,他也浑然不在乎:“我要见阿姆,我要见我阿姆……”他扯住解忧的衣袖,哭嚎着说,“我想见见阿姆,你有办法么?”还未等解忧回答,又去扯京羽的衣袖,依旧是那般痛哭至崩溃的小脸,哀求道:“京羽姐姐,你有没有药,再苦的药我也不怕。你给我吃,你给我扎针也可以,让我去见阿姆,让我去见见阿姆。”他左右彷徨,焦急又无力,像极了一只在死亡临近时,急迫寻觅母亲的小兽。
熙州城至渭州,便是快马也要跑上八九日。解忧一脸为难,李殷雄却又哭着哀求了过来,“我不要孤零零死在这里,万一我死了,阿姆就只能看到我的尸体了,那一定会又冰又冷又硬,她会很伤心很伤心的。”
解忧的心揪成了小小一块,被李殷雄的哭声反复搓揉,难受得几乎要窒息。她思索了许久,抬头问京羽,道,“若是我让曹彬送他去渭州,路上驿站,换马不换人,他的身子是否能撑得住这几日的奔波?”
京羽心里也不能肯定,咬着牙想了一会儿,却未敢说死,“只能一试。备着最好的丹药,也许能坚持到达渭州。”她又低头想了想,转去问李殷雄,“胡松散后头几日发作起来,身上会犹如百蚁啃噬,皮裂骨碎,疼痛异常。你若留在熙州,我会尽可能调配着减缓疼痛的药物,并施以针灸,尽可能让你舒服一些。可一旦往渭州赶,这发作后的所有疼痛,都得靠你硬抗了ʝʂɠ。你必须想清楚,这是无处可后悔的。”
李殷雄毕竟年纪小,听京羽这样说,惊恐的脸色都变了,上下齿关不住相撞。可认真想了一会,小小的西进王还是郑重地点了点头,“我不后悔。”
解忧见他拿定了主意,便也不再耽搁,干脆利索地说道:“好,我马上写封信,细说原委。京羽你帮雄儿准备路上所需之物。再叫曹彬进来吧。”
短短两个时辰后,一切收拾完毕。曹彬将病弱不堪的李殷雄扶上马,自己翻身上去,将那小小的身躯绑在自己身前,对解忧郑重地拱了拱手,“娘子与姑娘放心,路上无论遇到什么,我一定会将小王爷送到渭州。”他停了停,又似不大放心地看了一眼京羽,嘱咐道,“城中现在动乱初平,却还是有些不老实的手脚不少。姑娘整日忙碌,遇到的人与事都多,又烦。我走了,也没人护你们安全。要不就让少将军派几个得力的跟着,要不就问翟先生借借人,反正不能独自去给人看诊。”
曹彬絮絮叨叨起来便是没完,原本简略伤感的话别 一下被他拖得老长。京羽的脸微微有点涨红,见他磨蹭,只沉了脸站在原地,并不说话。
解忧哭笑不得,只好用力在马臀上一拍,喝道:“快走吧。一路平安。”
马蹄溅起的沙尘四散扬起,留在原地的解忧与京羽很快便被笼在一片沙雾之中,目送李殷雄离去,解忧的神色有些微的担忧和沉重,“我心里也没有什么把握,这样冒险将李殷雄送去渭州究竟对不对。”
京羽看着她,坦然说道:“我倒觉得人有的时候不必看得那么远。将来会怎样,旁人会怎么想,都是难料之数。反不如能成全一桩便成全一桩。想太多了,反而容易落进了自扰的窠臼中,不得解脱。”解忧一惊,隐隐觉得京羽这话里有话,可真待去问,她又仍是那副坦然直率的模样,说道:“你看,不管卫穆日后会怎么想,这孩子总是高兴离开的。”
解忧点点头,目光遥遥地又顺着快马疾行的方向追望了一会,嗯了一声,像是松了心头重负般,叹了一声:“是。”
第95章 九十四养伤(下)
送走了李殷雄,解忧自己找了块平整的石头坐下,缓了许久,方才觉得身上伤口丝丝裂裂的疼痛感轻松了一些。她其实也伤得极重,若按京羽的要求,原就该在床上趴着静养,所谓静养既是十天半月不能翻身的那种。可解忧哪里躺着住,擒龙寺里的事崔昊不许她再过问,她也知道崔昊自能处理得完美;李殷雄的事,自己能做到的也仅是送回到漠离身边。除了这两桩,其实还有一件眼下正如巨石一般压在自己的心头。
解忧抬起头看了看天空,天幕湛蓝,有一抹透明的阳光横亘在上头,光线灿烂,落在身上顷刻便激起了一层令人浑身酥软的暖意。她几乎不觉,这熙州城的阳光也可耀目如斯。
那日,无数瓦砾砸在翟清渠身上,他受的伤极重,三魂七魄几乎要散去了。昏昏沉沉睡了四日,高烧不止,解忧便在床榻旁衣不解带地陪着。有一次,京羽满脸愁容地说自己已竭尽全力,剩下只能看个人命数时,解忧顾不上自己身上的伤也未好,在擒龙寺正殿前,对这那塑面容斑驳的慈悲佛像磕头不已,她希望佛祖也好、上天也好,看在她这辈子也算是做了的那些微好事,全部汇聚起来,她后半生不求福报、也不求来事,只望翟清渠能平平安安地活下来。
求了一夜,佛祖似乎显灵了一次。第二天,翟清渠那白纸一般的面上方才有了一点血色,悠悠转醒,那双细长眼眸中重新聚起了清冷的眸光,怔怔凝望了她许久。解忧正激动得上牙磕着下呀,完全不知道说什么好时,陡然发觉翟清渠的目光正盯着她磕破了的额头上。那对几乎毫无血色的双唇勉力抿了抿,语气里依旧是惯有的清冷,“你又给谁磕头去了?”
解忧没想到生死患难之后的第一句话竟是这样,一时哑然,万般情绪被塞在胸口,素来巧言善道的她,却突然没了应对。接下来几日,她找着各种琐碎的事由忙碌着,回避着去见翟清渠,却有小心翼翼地从京羽那套问翟清渠的状况,知道他身体在逐渐康复,知道他昨日吃了两碗饭,知道他今日已经可以倚靠在床榻上看书了。
强光看得久了,眼前便出现白茫茫一大片的晕眩感。解忧敛了衣裙,缓步往翟清渠的屋子走去。
翟清渠住的这间院子是崔昊新让人收拾出来的,院子里种着几株丹桂,正是花开的季节,一团一团深红色的花簇点缀枝头,风微微一吹,便是令人馥郁浓香,花香萦绕进屋子,便为这间打扫一新的屋子平增了几分生机。
翟清渠穿了一件淡棕色松柏暗纹交领大敞,许是刚刚给伤口上过药的缘故,领口微微敞着,一眼可瞥见白若凝脂的肌肤。他斜倚在榻上,墨色的长发散披身后,像是一匹光泽极佳的黑色绸缎,惹得解忧忍不住也多看了两眼。
翟清渠斜斜瞥了她一眼,解忧立刻紧张地堆起了满脸笑意,将桌上那一碟子糕点往里推了推,结巴着赔笑道:“这黄豆糕蒸得又软又糯,入口即化,跟奶酥油一般。早上厨房给我也送了一碟,我一口气吃了四块,你尝尝。”
翟清渠的眼风轻缈缈地掠过那碟糕点,清凛凛地说:“我不爱吃黄豆糕,也不喜欢奶酥。”
解忧面上的假笑略略一僵,暗自肺腑,又是这样,只要一不高兴就开始挑食,其实压根就还是个孩子。心里越这样想着,但脸上的笑意却是愈加浓郁,顺着他的话没话找话地说,“你说的也是,这黄豆糕太干,噎着厉害。那……你想喝茶么?我给你点壶好茶。”
解忧也是随口说说,正等着翟清渠再次拒绝,没料到这次他的眼睛微微转了转,却点了点头,客客气气地说了句:“好,有劳了。”
自己挑的话头,咬着牙也得自己咽。解忧忍着身上伤口的丝丝裂痛,一手撑着桌案,将一柄铸铁水壶放置在风炉上,一面又从旁边取了一块茶饼,用夹子夹着隔着火慢慢烘焙。不多时,壶里的水烧开了,朦朦胧胧的水汽漫在屋里,像是浮起了一层薄雾,期间夹杂着茶饼清甜的香味,透进脾肺中,便悠然令人放松了下来。
解忧沉浸在手上的动作,碾磨、冲泡、拂击,一连串的动作犹如行云一般自然流畅。翟清渠静静地看着她,屋外花开了,悠悠地暖意洋洋的秋光里招摇。眼前这美得几不真实的画面,像是一场美好而华丽的梦,将人的四肢紧紧缚住,使人不由自主地往下沉沦。
乳白色的泡沫泛着炙烤过的茶香,衬着莹碧的茶汤,显得格外诱人。解忧递给翟清渠,他低下头,轻轻抿了一口,似乎尤为好喝,他用手接过茶盏,又喝了一口。
解忧笑了笑,问道:“好喝么?”
“很好。镂金玉蝉膏,茶汤温润、入口回甘,是我心仪的茶。水温恰当、冲击力度合适,不散茶沫,是我喜欢的水,……更要紧的是,是点这茶的人,”翟清渠轻轻地赞许,纤长手指轻轻摩挲着茶盏的外壁,竟带着微微颤意,水雾湿润了他半边脸庞,泛出了一层如珍珠般柔润的浅光,“是我心上的人。”
解忧惊讶地抬起头,无处可躲的目光直直看着他。翟清渠眼眸微垂着,将平日的凌厉与清冷都掩住不见,唯独剩下两行温润如水的柔光,“解忧,日后的岁月,一盏茶、一碗饭、一杯酒,你愿与我共食么?”
解忧怔了一刻,心里忍不住一阵暖流轻漾,含笑的眼眸中水光潋潋氤氲迷漫,她迟疑着确认翟清渠话中的含义,“你,这是……”
“求婚。”翟清渠也不再婉转试探,直截了当地将她迟疑的言语补充完整,“你若愿意,我希望迎娶你做我的妻子,做翟家的总账夫人。天下的生意,天下的银两,我有便是你有,天下所有你想去的地方,我都可以陪你去。”翟清渠脸上蕴着干净而温暖的笑意,深深凝视着她,双眸中似含着浓浓的深情,又似裹着深深的诱惑,彷如巫蛊一般令人无法拒绝。
解忧的双眼嚯然睁大,脸上所有的表情都化作了僵硬的石块。这,自己马上就富可敌国?这念头刚一出来,自己便立刻否认了,不不,就眼下这藩国四立的情形,恐怕得好几个邦国捆一块才能敌得过这翟家的财富,她怔怔愣愣地张了张口,挣扎了几下,嗓子里却没发出声音来。
翟清渠眼中的水光如柔波般,层层叠叠,令人心醉,“你当真需要这么吃ʝʂɠ惊么?我对你的心意,就是邱云这个呆子都明白了,你该不会今日才知道吧。”
解忧木然地摇了摇头,摇完,她又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否定什么,只好接着最后一个问题说道:“不是今日才知道,只是从前装傻惯了,不敢信,也不愿认。”她咬了咬下唇,像是开口有些艰难似的,继续道,“我也不是没有揣度过你的心思,可思前想后,却也未琢磨透彻。”
“琢磨出些什么来了?”
解忧想了想,道,“你惹我生气的时候,觉得你必定是见我貌美如花,可采撷可赏玩。不生气的时候,又觉得我这究竟是何等的福分,才能让你这么一谪仙般的人物动了凡心。”
翟清渠见她这般说,忍不住轻笑一下,牵引着伤口,迅速又敛了回去,继而郑重说道,“我早说过,对你,我并无那纨绔的轻浮心思。”
解忧虚浮一笑,点头道:“我现在知道了。那日,你从沉沉昏睡中醒来,第一句话便是骂我,怎的又给人磕头去了。我心里头便知道,从前是我过分了。一味地装傻回避,时间久了,再回头看,自己当真是个傻子。”
翟清渠细细品味她这话中的意思,那一瞬间,竟禁不住一股巨大的喜悦漫过心头,脸上的笑意便愈加明显了。他的胳膊上有伤,如今被缠上了层层的纱布,很不方便动作。他用力地往上抬了抬,极想去触摸一下她那张被斜斜阳光映得耀目的脸颊。可偏偏在离着一寸不到的距离被纱布拉扯住了,再也无法移动。翟清渠无奈地放下手,想了想,又轻柔地说道,“我明白你拘着现在的身份,接受我是极不容易的。我也曾想过,应当先去赵玄郎那,将你的自由换出来,旁的再说。可这样做我又觉得不够好。总是存着一份贪心,希望你能先承认你对我有过不一样的感情。”
“有。”解忧清晰无疑地承认道,她微微垂下的头,又轻轻抬了起来,望着窗棂前那扇随风晃动的绫纱玉兔灯思索良久,方才喃喃道:“但我也因此而不安。”她定了定神,艰难地继续说道,“你知道我曾经在青楼呆过,整日以笑待客,用男女情事为生意,赚金博银。”
翟清渠的眼眸深处闪过一丝微不可查的痛楚,面上却是一贯如水的平静,他点点头,说道:“我知道。你的事,我知道更多。”他停了停,又说道,“杜解忧这个名字是你入赵府后取的,在永乐楼的时候,你叫翘翘。但其实你应该姓沈,你父亲原是个小吏,在府衙里做个里正。母亲娘家姓李,人人叫她二娘。你上头有个哥哥,还有个幼弟。一家人本也是和睦幸福的,只是你十岁那年一场突如其来的桃花疫中,家人都没了。远房的叔伯便将你卖给了永乐楼,换了给父母殓葬的费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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