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邵的竞赛成绩,她也听贝莉闲暇时说过几句,没有拿到任何的奖项。
他完全没必要做到这种程度。
陈盐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她也不会平白无故地让温邵垫付这桌的酒水。她放下筷子,打算抢在温邵开口之前,先去前台把账给结了。
甫一动身,还没来得及站起,便被谢珩州慢悠悠地一把拉住手腕。
“做什么?陈盐,又不好好吃饭?”
“有点事,你先吃吧,我出去一下。”陈盐急着脱身,低头去拨他的手。
谢珩州握住没松,目光紧盯住她侧脸,再开口,语调听起来竟有丝莫名委屈:“可是你刚还说要照顾我。”
陈盐咽了下口水,心底莫名油然而生一股脚踏两只船的背德感,她干笑两声,试图安抚他:“就十分钟,我很快就回来。”
这招对谢珩州没用,他早就看穿了她要出去找谁。然而和陈盐对视两秒,他还是败下阵来,错开身子妥协让位,哼笑一声:“好,十分钟,最好早点回来,我心里可记着时。”
陈盐飞快点头,急匆匆出了包厢门。
陈盐走后,谢珩州的神情明显变得沉了许多,原本热热闹闹的席面,气氛有些凝固。
“珩哥,先走了,我送她回去。”祝晗日将向十鸢扶到肩膀上,率先告别。
他招呼柯临:“柯儿,扶我一把,我一个人背不动这只猪。”
“祝晗日,你说谁是猪啊……”向十鸢双眼紧闭,脑袋埋在他肩上,不服气地嘟囔着反驳。
柯临起身帮忙把向十鸢走送出去。
连他们两个都走了,这下席上的气氛更显得尴尬。
谢珩州本身就是个难约的主,家里有钱又不缺女生追,妥妥的天之骄子。
如果不是因为平时约着打球,他们和他根本算不上一个交际圈的人。
现在眼看着座位空了一大片,大家低头吃菜,努力降低着自己的存在感。
“问你们个问题。”
主动打破这个冰点气氛的是谢珩州本人。
众人不敢怠慢,纷纷搁下筷子竖起耳朵,示意他继续。
“说句真心话,我和刚刚的温邵比——”
他抵唇轻咳一声,似乎感觉后半句话说出口有点艰难:“……谁更好?”
众人:“……?”
请问这还是以前那个拽得二八十万的谢珩州吗?这还是天天臭着张脸将女生拒之千里的酷哥吗?说好的北沂千人斩呢?
有个外号叫大头的男生,十分上道,贱兮兮摸着下巴反问:“珩哥,你要问我们,大家都是兄弟,当然是会说你更好。如果是问刚刚那个追着温邵跑那女的,她肯定是说温邵更好。这参照对象不一样,回答是不也不一样。”
“所以说,珩哥,”他暧昧地抛去一个眼神,“你心里头到底是想问谁呢?”
见状,几个男生善意地哄然笑起来,将大头的肩膀摁住锤了两拳:“你小子不想活了,敢开你珩哥的玩笑,欠揍!”
“珩哥什么时候沦落到对一个女生摆出副患得患失的样子啊,他勾勾手,全校百分之八九十的女生上赶着投怀送抱。”
谢珩州低头猛灌了口酒,有些恹冷地撩起眼皮,喉结滚动,始终沉默着没有说话,
见他这副不接茬的神情,大家原先笃定的奉承话渐渐变得有点不确定起来,再回味了一下他刚刚的问话,颇有种和情敌背地里争风吃醋的意思。
一个难以置信的念头不约而同地浮上众人的脑海。
不会吧?
谁这么能耐?
谢珩州不会是真栽了吧?
第31章
陈盐结完账出来, 又去卫生间洗了把脸。
她拿纸巾擦掉手上的水珠,正打算回去包间里,手机的电话忽然响了, 是个陌生号码。
“您好。”她走到外面的过道僻静处接起电话。
对面是一道公式化的女音:“请问您是陈盐小姐吗?”
陈盐眉心一跳:“是的。”
“这边是嘉城公安局, 接到市民报警, 我们于前日17时35分在环城江打捞上来一具成年被害男尸。经检验, 发现与您的之前提供的DNA有着极高吻合度,有极大的概率是您登记过的失踪自然人。”
“请问您有时间过来一趟辨认一下尸体吗?我们这边的地址是……”
剩下的话全部弱化成了嗡鸣, 什么也听不见了。
陈盐忽然感觉刚刚吃下去的东西在一个劲翻涌, 控制不住地开始反胃。
僵麻的手指快要握不住手机,她连忙捋了一把额发, 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然而一开口,发出的声音都是抖的:“抱歉,刚刚没听清楚……可以再说一遍吗?”
对面又耐心地重复了一遍,短短的几个字, 像是震碎在了陈盐的心上。
挂掉电话,她浑噩地闷头往外走。后半段的路程几乎记不清楚自己是怎么走的。
等到意识再次回笼,她看见了近在咫尺的, 谢珩州的脸。
含着点不可名状的焦急,拧着眉毛, 唇线下压, 甚至显得有些戾气的脸。
而此时此刻, 搭载着他们的那辆黑轿正疾驰在回嘉城的高速上, 而谢珩州那双骨节分明的大掌正握住她的, 源源不断的热意从那头传来。
“谢珩州,”陈盐被眼泪蒙了眼, 目光失焦地唤他,声音带着变调的哭腔,“你知道刚刚警局的人打电话给我,让我去哪找我爸吗?”
谢珩州的面容也模糊在夜色中,看不真切,唯独包裹着她的那只手不自觉越来越紧。
“太平间。”
陈盐刚说完这三个字,眼泪就扑簌地大颗大颗跟着掉下来,后续的话几乎凑不成完整字句。
“我、我原本以为,只要他一天不被、呜呜……找到,他就多一天活着的可能……”
“哪怕我这辈子再也见不到他,也、也没有关系的……”
她哭得太凶,几乎喘不过气来。谢珩州伸手顺着她的背部,指腹滑过肌肤,耐心地替她擦拭眼泪。
“我知道,”他的嗓音沙哑低醇,颇有几分温和的哄劝意味,“可是陈盐,太平间太冷了。”
“你得带爸爸回家。”
……
下车的时候,陈盐哭得有点腿软,差点摔了一跤。
谢珩州眼疾手快一把拉住她的胳膊,牢牢扶稳了她,之后便一直没再松手。
在前厅做完简单的身份登记,有警察指引着他们往后头几间房走。
临到门口,陈盐内心忽然生出了一股抵触情绪,她扶着门把手,好半晌都抖着眼睫没有说话。
房里温度很低,陈盐只穿了一件薄长袖和格子裙,寒气顺着裸露的毛孔侵袭,冷意直达天灵盖。
她走得很缓慢,只有几米的距离,却花了整整两分钟的时间才挪动到那片白布前。
辅警替他们揭开。
平心而论,这具尸体已经被河水跑得浮肿,五官变形,除了戴着口罩也遮挡不住的尸臭之外,什么也认不出。
但是陈盐眼尖,几乎是瞬间便看见了,尸体那被人割掉一半的右耳耳后,那道细细的,已经被泡白的旧疤。
——那道为了保护她不被烟火沫子烫到,燎出来的疤。
她再也忍不住,跪在地上应激性地呕了个昏天黑地,眼泪克制不住一个劲向外涌:“怎么可能是我爸!那不是我爸!不是!!!”
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颠来倒去痛苦地否认,抱着脑袋和小兽一样呜咽。
“谢珩州,你知道的,我爸是警察,他经常锻炼,身手很好,根本不会变成这样!”
她抓着他的衣角,像是抓住了最后一丝救命稻草,眼中闪动的近乎是哀求:“你快说不是他,根本不是他啊!”
“死者家属情绪有些激动,你先带她出去坐坐吧。”旁边的辅警重新盖上白布,于心不忍地偏开脑袋。
谢珩州眉心拧得死紧,那双薄单眼睛垂着,里头含着点无处纾解的心疼,他二话不说把人打横抱起来,走到外面的那间休息室。
怀里的小姑娘无法自抑地发着抖,他轻之又轻地将她轻轻放到沙发上,跪蹲在她面前,将她凌乱的额发捋开。
“陈盐。”
谢珩州捏着她的下颔,用命令而焦急的口吻。
“呼吸,深呼吸!”
她的眼泪淌到他的指节上,屏住情绪,终于听话地用力呼吸了两下,喘不过气来的胸口得以平缓。
牙关咬得有点发酸,陈盐哭得眼睛疼,干脆闭上了双眼。
冷静了一些,理智终于开始回笼。
其实在陈锋失踪的这两年里,她不是没做过最坏的打算,也很清楚缉毒警去当卧底,基本上都是九死一生。
而当初渺小而稚嫩的她,唯一能够力所能及地帮到他的,只有和他极力撇开那段亲缘关系,以及不对任何人述说他的真实身份。
即使是因为这个,她在学校里的日子变得痛苦不堪,变得难以忍受,她都未曾放弃向自己深陷暴风雨的父亲施以那份微弱的坚持和守护。
可是当尸体真正摆在面前,带着血淋淋的、毫无回寰余地的真相,她却发现自己根本没有想象中那般坚强,还是会痛苦到止不住流泪。
早在孩童时期,陈锋便是陈盐脑海里无所不能的威猛英雄。
他会拎着她坐上那宽阔的肩膀,带着她走街串巷;也会将弄坏她玩具的隔壁初中生拎到跟前,狠狠教训一顿;更在母亲死后,一个人挑起生活的所有重担,天天送货做力气活供她继续上学。
可是英雄也会迟暮,总有殉国的那一天。
在这段故事的最后,他义无反顾地变成一颗寂寂无名的五角星,染上了鲜艳的红色。
……
咚咚。
外面的门被敲响。
“请问一下,您是陈□□的直系亲属吗?”
陈盐猝然睁开眼睛,声音都哑得听不清了:“我是他女儿。”
“您好,”来人佩着警徽穿着警服,对着他们两个人敬了个礼,“我是嘉城警局禁毒支队的副队长,我叫赵昇。”
他的手上拿着几个透明的证物袋:“这是陈□□最后一次传回任务消息时托我们队员保管转交的遗物,现在调查已经结束,可以移交给直系亲属。”
陈盐怔怔地接过那件遗物,是陈锋那个老古董翻盖手机。
现在这个时代,人人都使用时尚的触摸屏手机,没有什么人会用这么破旧的型号了,万一不小心弄坏了,连修都没地方可以修。
但是陈锋却很执拗,依旧坚持用着这个。后来陈盐才知道,那是妈妈攒钱买给他的新婚周年礼物。
“谢谢叔叔。”
她道谢,一遍又一遍抚摸着手机外壳,最后还是没有舍得打开。
陈盐揣着手机,四肢百骸恢复了点力气,她疲惫地垂下哭肿的眼睛:“谢珩州,我们出去吧。”
她的目光空落地投向某个虚幻的点,像是在凝望着某个不存在的人。
“我想送爸爸最后一程。”
认领遗体需要补交尸体管理费,陈盐没带钱,手机也不知道遗落在哪里。
谢珩州直接一声不吭地将单子拿过来,将所有费用都拿去结算清缴了。
也是在那单据的后一张,还放着一份法医出具的尸检报告。
陈盐麻木的目光略微松动,就这么站着将一整份报告看完。
……尸表温度低,口鼻蕈样泡沫,痛苦面容。死亡诊断:1.上呼吸道内有溺液、异物粉末。2.水性肺气肿。3.一次性吸毒过量致休克。
[臭小子,谁允许你抢妹妹的皮球的?都初中生了还抢小孩子玩具,幼不幼稚,说出去都丢人。拿来,不然逮着你一次揍你屁股一次。]
……头颈、项、背、四肢均见多道明显不规则创口,长约4cm。左眼眼球严重结构损伤。右耳耳廓缺失,耳后一道明显瘢痕,长约2cm。左手拇指缺失,右手拇、食指缺失。
[呜呜呜呜——开火车,盐盐坐到爸爸肩上来,我们开火车。怎么感觉又重了一点,以后要是长成大姑娘了,不知道爸爸还能不能背得动你哦。]
……左右侧颈部、左右上臂见多处穿刺孔。喉头气管残余大量海/洛/因粉末,食管胃部残余大量海/洛/因粉末,未见肾脾器官,左膝盖骨粉碎性骨折,右腿腿骨粉碎性骨折。*
[盐盐,爸爸要去一个很远的地方,可能要离开家里一阵子,你要照顾好自己,家里的钱我都存在那张银行卡里,平时不要太节俭了,该花就花。等到你考到了全校第一名,爸爸一定回家。]
爸爸,回家了吗?
报告上晕开了一颗巨大的泪珠,紧接着是第二颗,第三颗,逐渐湿透了上面的铅字。
那么轻飘而又满当的一两页纸,记叙着陈锋生前遭受到沉甸甸的苦难。
陈盐哭得虚脱,泪腺却依然丰沛,好似有淌不完的泪。
周围的一切都在倒置,影像被静音,万花筒一般飞速旋转,最后一眼,望见面容焦急的谢珩州向她大步奔来。
闭上眼睛。
世界终于变成一片漆黑。
第32章
陈盐再次醒来是在医院的病床, 左侧的手背上打着吊针,她动弹了一下右手,发现自己一直紧攥着陈锋留下的那部手机, 片刻未曾放松。
她支起身子坐起来, 眼皮肿得不轻, 连睁开也很困难。
大悲后的情绪是极度的麻木不仁, 陈盐缓缓蜷起双腿,拥着被子找到了一点安全感, 随后轻轻打开了手机的翻盖。
从缝隙里掉出来一张老旧的黑白相片, 只有一寸左右的大小,上面的面孔陈盐认识, 是她的妈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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