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长摁开机键, 手机刚被充过电,电量还很充足。
因为是老式的小灵通,拥有的功能很少。陈盐不费什么力气就找到了陈锋留下的那几个画质模糊的视频和一条存在草稿箱里发不出的短信。
他大概原本是想录制一条视频,但因为被屡次打断重新录制了很多次, 镜头对准了那张充满局促的脸,又很快偏移开。
仅仅几秒钟的时间,却让陈盐一眼看清了他置身的环境, 被无穷无尽包围的海和暴晒的烈日。
陈锋被晒得脱了皮,两鬓都微微发白, 黝黑的脸上充满了和豹子一般的警惕和谨慎。
陈盐细白的指尖落在那张定格的脸上, 死死地咬住下唇, 不让眼眶里晃着的泪水倾泻。
她用衣袖胡乱拭了下泪。又点开那条短信。
……
【未发送草稿】
收件人:囡囡
正文:
我的宝贝女儿, 从你刚学会说话开始, 周围就有许多朋友说,我们父女俩的性格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都不太会说话,除了小时候外,平常很少会用这样肉麻的方式互称。
但是我想到可能这是我最后一次能够以这种形式叫你,忽然觉得怎么叫都叫不腻了。
我曾在夜里无数次辗转反省,我是否是一名足够合格的父亲。在照顾你这一方面,我显然做得很不好,不仅如此,在阿柔去世后,我一度变得很消沉,甚至有时候还需稚嫩的你反过来来照顾我。
我很抱歉囡囡,不过我也从未后悔踏上继续缉毒这条路。我有英雄梦,可以随时流血牺牲,可阿柔是无辜的,是我没有保护好她。这次我愿意用生命的代价来交换,替她报仇安息。
对了,你月考第一上台发言的时候,爸爸也偷偷来了。你很优秀,爸爸从心底发自内心为你骄傲。
下次见面,也许爸爸会变得很狼狈。
就当是我们父女之间保留一点神秘感,到时候记得不要掀开布偷看爸爸,好吗?
……
看完这封信,陈盐像是忽然意识到了什么,退回到相册里那几段只有几秒中的视频。
她的手指飞速下滑,翻到了最下方一个15年的视频。
视频的画面是一个小小的操场讲台,因为隔得太远,讲台上穿校服的人影显得十分模糊。
即使是这样,陈盐也一眼认出,那是握着话筒代表发言的自己。
依稀记得那个冬天格外冷,她拿着演讲稿的指关节被冻得通红,说出的每一句话都呵出白气。
也许是当时翻了围墙偷偷藏在人群最后的陈锋还不太习惯操作自己的手机,将拍照键误点成了摄像键,明亮的闪光灯在乌泱泱中一闪而过。
低头念稿的陈盐被吸引着抬头往那边看了一眼。
一眼划出生死线,竟成了永远的决别。
她在屏幕这端狠狠地咬住了自己的食指指节,通红的眼眶蓄了雨,也不让哭声流露。
心底有什么东西跟着父亲牺牲悄然发生更改,眼底褪掉懦弱犹豫,褪掉无助茫然,逐渐变得坚定而清晰。
……
陈锋的丧事是谢家一手派人操办的,缉毒警若有遗属,不能刻碑留名祭奠。
他们家本来就没什么亲戚来往,大多是陈锋之前在警局的同事,葬礼办得简简单单,也没出席几个人。
陈盐穿着黑色的连衣裙,耳后别着一朵素白的花,及肩的发丝在风里飘荡。
全场的警察肃穆敬礼送别,注视着属于陈锋的“871201”警号被永久封存。
仪式进行到一半,陈盐转过身,忍不住偷偷跑了出去。
就在她靠墙仰头努力想止住自己的眼泪时,一张干净的纸巾被送到她的跟前。
陈盐看到来人,连忙不好意思地接过,擦了擦满脸的泪水:“安伯伯。”
安庆年是陈锋曾经的顶头上司,也是现在嘉城警察局的局长,当年对陈锋很是器重,可以说是他将陈锋一手提拔。
得意门生因公殉职,安庆年心底的悲痛不比陈盐要少,他摘下警帽,深深地冲她点头:“节哀。”
“这几年给你打的钱,够用吗?”
陈盐哭得脑袋迟钝,怔了一下才反应过来:“那个账户,是您……”
安庆年摆了摆手,花白的发显得脸上皱纹更深:“我马上要退休了,孩子都在国外,独立极了,用不着帮衬。平时需要用钱的地方很少,这点钱不算什么。”
“你爸还在我手底下时,就总夸你学习成绩好,炫耀得我耳根子都要起茧了。他说你如果不是生在这样的家庭,以后一定能上个名牌大学,安心念书,有机会还能出国留学。”
陈盐听着,唇线紧抿,刚刚止住的眼泪又有往外冒的冲动。
“那时我和他吹胡子瞪眼睛,训斥他‘这样的家庭是什么意思’。是我的错。当时他因为小柔的去世,整个人十分消沉,一头热说不想继续当警察了,是我一直规劝他,想要他回来。”
说到这里,安庆年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整个人像是又苍老了一些:“如果当初我没有开口,也没有同意他归队就好了。也许他现在还能够平平安安地站在这里。”
他从口袋里拿出一张银行卡,交到陈盐的手中:“这是我一直替他保管着的工资卡,里面还有国家拨给烈士遗孤的一笔抚恤金,里面的钱虽然不是很多,但足够支撑你念完大学了。”
“马上就要高考了吧,以后有什么打算吗?想要考哪所学校?”
“听你爸说你数学成绩很好,以后去京大?”
陈盐的思绪随着这句话缓缓倒退,倒回了填学校里发的调查问卷的时候。
一旁的向十鸢在卷子上神秘地勾勾画画,最后珍而重之地在理想大学那一栏填上了上誉大学。
写完后,她舒了一大口气,像是终于做完了某项心理斗争,目光自然地偏移到陈盐这头:“盐盐,你的成绩这么好,以后想上什么大学?北崇还是南清?”
陈盐都摇头否认了。
“我知道了,你是谢家的资助生,数学成绩又这么好,肯定要继续读数学。就去京大吧,那可是我的理想大学。”
“既然是理想大学,为什么不填进问卷,而是写了个上誉啊?”陈盐故意打趣她,追问得向十鸢红着脸,反应极大地甩了笔,借口上厕所,同手同脚地逃走了。
而在她走后,陈盐缓缓松开了覆在纸面上的手,淡淡地看着上头用水性笔填上的娟秀字迹,是与所有猜想相悖的答案。
“我考国安,”陈盐面容文弱,看上去柔软可欺,但望向安庆年的目光却正直刚毅,嗓音坚定有力,“我以后想成为一名人民警察。”
……
陈锋的去世对于陈盐来说打击并不算小,回去之后,她明显变得比以前沉默了许多。
贝莉和向十鸢还是偶尔会来找她聊天,但她也只是在旁边静静看着她们笑闹,唇角始终挂着一抹淡笑。
唯一一点有所改变的是,陈盐的饭量终于比之前要大了些许,经常早起绕着公馆小跑锻炼。
之前她午餐顶多吃下保温罐一半的饭量,现在终于能成功吃完一整份,身上和手臂也长了点肉,整个人气色也好了,摸着终于没那么瘦。
谢珩州尽管明面上没说什么,眼中却昭然透出几分欣慰。每次和祝晗日去便利店买东西,恨不得将整个货架上的甜点零食给她捎来。
幸亏陈盐提前申明了自己只吃正餐,即便是这样,桌肚里一些巧克力和水果也从未间断过。
秋去冬来,窗外的香樟掉完了最后一片打旋枯叶,临京迈入冬天的领域。接连好几日,气温都低至零下,就连管道都结了层冰霜。
北沂今年的寒假放得早,卷子却发了许多,学生们哀声叹气的,苦笑着自嘲放假只不过是换了个地方写作业。
谢珩州和祝晗日出去打篮球了,陈盐将他桌上凌乱堆着的卷子一张张理好,用订书机装订整齐。
在这期间,又有一份出自女生手笔的礼物被人转交到他的座位。
陈盐佯装不在意垂眸掠过一眼,动作轻滞,下一秒将卷子摆到了对侧位置。
“怎么感觉最近送情书的人越来越多了,”向十鸢嘟囔一声,“难不成是看学长高三,马上就要毕业,不想给自己留遗憾吗?”
“也不知道今年临京什么时候会下雪,”贝莉撑着脑袋和向十鸢并肩坐着,“对了盐盐,你老家那边沿海,应该很少会下雪吧。”
“岂止是很少,”陈盐撇了下唇,“哪怕整个省份都下雪,我们嘉城也依然要做被开除雪籍的那一个。”
“那正好,”向十鸢乐呵呵的,“临京每年都下雪,下得可大了。”
“到时候我们除夕约好一起出来跨年怎么样?我都好久没赏雪看烟花了。”
“我同意!”贝莉伸出手心赞成,“盐盐呢?”
“我也同意,”陈盐击向贝莉的掌心,一本正经道,“无下雪,不冬天!”
“有品位,”向十鸢冲着她们俩笑,“我把祝晗日和柯临叫来一块,其他人你们要带自己开口,可别说我没邀请过他们啊。”
“特别是你,贝贝,”她语重心长地戳额头叮咛,“如果那天我看不到温邵的话,说明你还不够努力啊。”
贝莉傻乎笑着敬礼:“明白!一定不辜负组织对我的期望!”
陈盐望着两人,捧着热水杯子跟着笑,耳边忽然擦过一道声音:“谢珩州又进球了!”
班里好几个人都从窗边探头出去看,吆喝叫好。
陈盐位置就在窗户边上,视野很好,看外面只需要抬起头。
她侧目,在此刻望向正在篮球场游刃有余进攻的谢珩州。
很多年后,这一个冬日安稳的傍晚总是偷偷潜伏进入陈盐睡梦。
当时谁也不知道,时间刻度早已称量好青春的游码。
长大也是人必经的溃烂。*
第33章
除夕那天, 陈盐和胡姨一起出门去商场买了点颇具年味的挂饰装扮家里。
原本黑白灰装修基调的别墅,贴上喜气洋洋的窗花对联,立刻就变得没那么空寂了。
午饭按照往年的习俗来说要包饺子吃, 胡姨剁了馅后还要继续准备晚上的年夜饭, 于是陈盐自告奋勇地提出可以来厨房帮忙。
很早之前她就和一个邻居奶奶学过饺子的包法, 做起这些活来也得心应手。
包到一半, 谢珩州忽然从门口懒洋洋地走进来。
“累不累?教我,我帮你。”
“就几只饺子而已, ”陈盐的手沾了面粉, 不好赶他,“哪有这么快累, 你出去。”
说完, 她又低下头包了两只,还是觉得后背有点不对劲,抬头一看,谢珩州一寸未挪立在原地, 依然还倚在厨房边看着她。
胡姨在一旁看得好笑,忍不住替谢珩州说话:“盐盐,要不就教教他吧, 饺子皮买了这么多,你都包了也辛苦。”
陈盐觉得也有点道理, 这才让出一小块位置:“那你……过来吧。”
“哟, 这么不情愿啊, ”谢珩州故意拖长音调侃她, 他慢条斯理地卷起衣袖, “放宽心陈盐,不会给你拖后腿的。”
陈盐低头淡淡地笑了声, 示意他拿起一块饺子皮。
“往里面加肉馅,然后折叠,掐出褶子就好了。”
她一面说着,一面拿起一份面皮和馅做示范,皮在她的手中好像被驯服了一般,听话得要命,褶子工工整整,看上去圆滚滚的,憨态可爱。
谢珩州也跟着拿着一块,对于陈盐来说能摊满整个手心的面皮,在他的掌心里仿佛缩水一般的小只。
接下来的操作,就仿佛是大人把玩小孩的玩具,尽管他的动作已经放得很轻,却还是避免不了把饺子皮给弄破。
“啧。”又一次全神贯注地将一只饺子破破烂烂地包好,谢珩州的眉毛不由得拧起来。
陈盐已经将自己的那一部分全部包完,饶有兴致地坐在位置上支颔盯着他。
“哎呀不对呀,手不是这样。”
她看不下去地将手伸过来,整个人倾斜,握住他修长的指头纠正。
两个人的距离瞬间变得很近,近到陈盐能感受到谢珩州身上那件黑色的针织毛衣下散发出来的蓬勃体温。
她耐心教了一遍:“会了吗?”
谢珩州垂着眼皮从喉咙里发出一个模糊的音节,眉毛依然皱着,既没说会,也没说不会。
这表情实在难得见到,陈盐忍不住撑起身子去睨他,无奈又好笑:“谢珩州,不会就承认,我又不会嘲笑你。”
谢珩州和她对视一眼,反手用干净的手背轻轻蹭过她的脸颊,淡淡道:“沾到了,面粉。”
陈盐手臂顿时没骨气地开始发软,差点支撑不住自己的身体,连忙规规矩矩地坐回去。
脸上被指腹磨蹭到的地方疯狂发烫,她自己用手指狠狠蹭了好几遍,也没能够降下温度。
心跳喧嚣声太过明显,陈盐连忙盯着墙壁错开话题:“对了,晚上向十鸢说打算出去看烟花,你要一块吗?”
“你想去吗?”
“嗯,很想!”陈盐毫不犹豫地点头,眼中带了点渴盼,“嘉城很少下雪,也很少能看见烟花,最多就是点鞭炮,既吵闹又吓人。”
“临京的烟花会也就那样,别报太大期望。”谢珩州用漆黑的眼睛盯了她一眼。
尽管嘴上这样挑剔着,几秒后,他又补充:“晚上人会很多,我陪你去。”
……
中午他们煮了饺子。
谢珩州包的饺子在下锅前就已经破破烂烂的,一煮更是散得满锅都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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