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珩州背身迅速消毒换了一副橡胶手套,侧身调整指节时,余光瞥清病床上人的面容,瞳孔细缩,整个人顿时僵住。
陈盐躺在病床上,发丝凌乱披散开来,满额细汗,刺目的血迹从靠近左胸胸口的一个弹洞开始弥漫,几乎染红了整个上半身。
不同于其他一进门就开始痛嚎的病患,她安安静静地闭着眼,肌肤冷白得像纸,仿佛睡着了一般。
李医生已经提前换好了手套,伸手去解她的衣扣做伤势检查,察觉到谢珩州在身后一动不动,呼吸像是停止了一般寂静,不由得焦急地转头:“谢医生?你怎么还站着?”
那个镇静果决的、天赋异禀的、从容不迫的谢医生生平第一次在抢救室出现如此慌乱的神色。
手几乎是凭着机械意识在动,习惯性摁压着动脉止血。
谁抖?谁的手在抖?
他深吸了一口气妄图遏制这个现象,依旧无法阻挡自己肌肉的生理性反应。
白色的手套很快被血液染红,寻常压迫式的止血法并不奏效。
谢珩州死死地盯着那个弹口,强迫自己僵硬的脑子开始转动,子弹应该是损伤到了肋间血管,导致失血性休克并形成了血胸,需要立即进行开胸手术引流,否则会因为呼吸衰竭致命。
抢救经验丰富的李医生显然也看出来了,她皱眉喊:“能做开胸手术的外科医生有没有!快点进手术室!病人马上要不行了!”
“没有主刀医生了,所有的主刀医生都在手术室里!”有人忙中大声答复,“调不过来,真的没有医生了!”
从接手到确诊的十几秒种的时间,对于谢珩州而言,就像过了一个世纪般那么漫长。
几个小时前还对着他温软坚强笑着的姑娘,现在双眸紧闭,体温渐失,生命体征被时间一点点消磨。
他死死扣住她冷得令人心惊的指尖,像是在用尽气力抓着一抹快要消逝的风。
“我是主刀。”
谢珩州滚动着喉结撩起眼皮,手臂的青筋用力到根根暴起,将所有濒临爆发的情绪收束在胸腔,尽量□□着自己的心态。
“我能上手术台。”
“不行,”李医生想也不想地否决了,语调极其严肃,“谢医生,你是不是认识这名患者?”
“医不自治,我相信每个医生在进手术室之前都清楚得明白这个道理。手术如果失败是一回事,给你以后的手术生涯带来不可磨灭的障碍又是另一回事。”
“你在医学方面很有天赋,我不希望你做傻事。”
谢珩州已经示意护士用最快的速度将病床转移到隔壁的手术台上,对着这些忠告只无谓地留下了一句话。
“不好意思,她的命,我和死神抢定了。”
……
手术台上亮起的白炽灯极其刺目,谢珩州的眼睛乍然见光,眼前有一瞬间的白。
仿佛比赛开始的那道枪响,这道白光也代表了一个开始的讯号,从那一刻起,他的神情就变了,所有的杂念全部被摒除开外,只剩下全身心的专注投入。
手术室里的时针在滴答走着,压迫感瞬间拉满。
他手中拿着的那把手术刀通体银白,锋利流畅,在灯光下折出微光。
谢珩州腕部沉稳,精准地使用它划开了胸腔。
一丝一毫的差池也不能出现,他只能够确保手术的完美。
助手替他匆忙地擦拭掉额前不断滑落的汗珠,很快替他找到了第二件工具。
心率始终维持在一个正常的频率,不断波动的心电监测器就像是他溺入深海的那罐氧气瓶,始终为他输送着呼吸。
“穿刺针。”
“引流管。”
“病人的呼吸在衰竭,打一针肾上腺。”
谢珩州用尽了毕生所学,沉着地将这台手术的步骤一项项落实,他观测着仪器上每一样变化的数据,在它生变之前及时予以遏止,脑袋转得快要燃火。
这样的精力耗费无疑是巨大的,更别说他之前还在抢救室做了这么久的抢救,几乎是凭着一股狠劲在强行支撑。
封闭引流——
【谢珩州,我现在莫名好想亲你。】
【你给亲吗?】
清创止血——
【会好好介绍的。】
【介绍你是我的男朋友。】
谢珩州累到手滑,没握住手术刀,幸好反应及时,匆匆握住了刀片,鲜血瞬间从手心涌出。
助手惊呼一声,担心地冲上来止血。
他面不改色地将破损的手套更换了,继续将手术最后的步骤完成。
穿线缝合——
【幸好你握着我的手,把我拉回来了。】
最后一针落下,谢珩州如释重负,连衣服都来不及脱,支撑不住地脱力背靠着墙缓缓坐下。
不止是那一次。
之后的每一次,他都会握住她的手,将她拉回人间。
第71章 (正文完)
皖庆天晴后, 一连多日都没有再下雨。
水潮逐渐褪去,被转移到各地的人群重归家,开始着手灾后相关重建工作。
因遭遇天罗山山体滑坡牺牲的几名英烈遗体已被全数找到, 之后会运送回临京。
有几位被压在泥石流下, 尸骨已碎裂融入大地, 只剩随身携带的几件遗物和埋在土里的警号, 默默记载下他们的壮丽事迹。
盖上白布的那刻,现场的所有搜救人员鸣笛垂头哀悼, 致敬英魂。
与此同时的皖庆市派出所内。
审讯室中坐着前夜刚从临京迢迢赶来的钟齐和戴着正厅级警衔的临京市局长安庆年。
坐在讯问椅上的是一个面容苍白极其瘦弱的男人, 他两只手腕都戴着手铐,认栽般地颓然垂着头一声不吭。
简单的例行讯问流程后, 侦查将问话移交给了钟齐。
“你这家伙排面还挺大的, 做个讯问还有两个副处级以上的领导做陪,”钟齐冷然哼笑一声,动手翻了翻记录,“案底还挺多。”
“王龙, 男,48岁,未婚, 2006年8月至9月、2008年7月-8月、2012年5月分别因吸食毒品海//洛//因被送到公安局强制戒毒过一个月。”
“19年的时候因为吸毒持刀伤人被追究了刑事责任,蹲了两年的牢。”
“我们这边接到报案, 有人说你吸毒贩毒袭警, 你承认吗?”
“吸毒我承认, 贩毒和袭警压根没这回事, 都是误会, ”王龙已经是派出所的常客,编起瞎话来嘴里真假掺半, “那名受伤的女警同志在押送我的时候,手枪不慎走火,这才把自个儿伤了。至于贩毒,更加没这回事了,我就一普通老百姓,哪来的路子和胆量去贩毒,更何况,这也没证物可以证明啊。”
他不提这事还好,一提这事顿时让钟齐想到还在重症监护室没醒的陈盐,气顿时不打一处来:“注意言辞,枪好端端地拿在手里,怎么会自己走火?别以为在值机坪就没有安监控,到时候一查安防,当时发生了什么情况,都一清二楚。”
“那……那也是我要自保才这么干的,”王龙被他的话唬住,咽了咽喉咙,“如果当时她不上手抢枪,也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我可没那么傻想和她动手。”
“既然如此,那请你继续解释解释,为什么我们的线人送来的名单上,会有你的名字?”这次说话的是安庆年,他先前一直没开过口,沉稳地坐在一侧,单是目光就给人一种无形的威严压迫。
“什么名单?”王龙将装傻两字贯彻到底。
“贩毒名单,”安庆年不徐不疾地说,“2015年的时候,你辞掉皖庆的理发店工作,跑到了烟海一带谋生,从那之后就和所有认识的人断了联系,彻底失去了消息。都说人往高处走,那时的烟海经济形势和就业前景各个方面都比不上皖庆,是什么样的条件才让你做出这样的决定。”
他淡笑着,眼底掠过一抹精光:“总不能是想去那边再开个理发店吧。”
“那几年烟海别的条件没有,就海关政策还没完善,比较宽松,适合干些违法运输的勾当。你小学辍学,没什么文化,除了在技校学了几年理发外,也没有什么别的谋生技能,还沾染上了毒瘾。以贩养毒在你们圈子也不是什么稀奇事,你大概就是那个时候加入的毒窝据点吧?”
王龙已经说不出什么话反驳,额上的热汗下淌,只嗫嚅着嘴唇苍白道:“……我拒绝回答这个问题。”
“我年纪大了,马上要退休了,这一趟也不是特地为了你来的,你还不够资格。”
“我是为了陈锋。”
安庆年始终平静,只有提到这个名字的时候,眼中才有了些许波动。
“当年陈锋化名邹小海,孤身潜伏进你们的据点,和我们专员最后一次联络的时候,我曾在通讯耳机里听见过你的声音,这一趟来,也是亲自来确认一件事——”
“他当时的警察身份,是你告发举报的吧。”
“你谎称自己改邪归正,骗取到他的信任,又为了立功,特地选在了他要离开的前一天和你们的毒枭头子揭穿了一切,亲眼看着他被抓住折磨至死。”
“用一名缉毒警的命,交换了你的大好前程。”
王龙始终沉默着,没有回答一个字。
但无声亦是一种回答。
安庆年放在桌面上的手渐渐握紧,正直威严的脸上盛满怒气,声若洪钟:“放心,你该受的法律制裁一样都不会少。”
“你这些年的贩毒数目,足以够到执行死刑的标准。”
“到时候,我会替陈锋看着你行刑。”
……
何伟然手里拎了个保温的打包盒,从袁记猪脚店里出来,正好撞上几名刚吃完饭的同事。
“又去医院呢?幸好你不是刑警,不然我们做警察的老去医院多晦气啊。”
“不是,安驰星怎么带的新人啊,你们怎么都和那小子一个说辞,”他佯怒地冲他们晃了晃食盒,“横竖我这辈子也只能是个老民警了,多去两次也没什么。”
“这不是听说陈盐师妹这两天可能会醒嘛?我得多去看看照顾照顾。”
听到陈盐的名字,大家玩笑的神色顿时敛去。
“那什么,如果真看见她醒了的话,记得帮我们哥几个也带声问候。”
“对对,特别是帮我们安队也带一声。”
“拜托了拜托了师兄。”
何伟然望着他们推推搡搡地离去,没好气地摇了摇脑袋。
这群小兔崽子,只有在有求于人的时候才会懂点礼貌。
他到医院的时候刚到饭点,凌灵已经自己从病床上起来了,她的手臂和腿上都动过手术,此刻还打着石膏,每天的行动只能依靠轮椅。
幸好她的父母及时从临京请假赶到,不然光何伟然一个人还真照顾不过来。
才没几天,凌灵就受够了父母的唠叨,不断地冲何伟然使着眼色,示意他将她推出病房走走。
何伟然和她多年搭档,哪能读不懂她的意思,当即找了个借口,推着她的轮椅出了门。
“去哪?”
“当然是去看师妹,”凌灵示意他推着她下楼,“还真没想到啊,这出来救灾救着救着,把我俩警察先送进医院了。”
“谢医生那边对师妹的病情怎么说,你问过了吗?”
“放心,说是这两天就能醒,他天天都在病床前守着呢。把人家仁安的院长都惊动了,说既然每天都这么准时来,不如以后直接到仁安上班,他能出比临京中心医院还要高一倍的工资,”何伟然乐着,“你说这不公然挖墙角吗?要是被我们市那些高层领导知道了,说不定能直接从临京赶到皖庆来算账。”
“话说回来,我总觉得那个姓谢的对师妹图谋没那么简单,就算是自己主刀的病人,也不至于寸步不离吧,”凌灵嗅觉敏锐,总感觉有哪里不太对劲,“等师妹好转到能转到普通病院,我就住到她临床照顾她,省得她被人盯上。”
“得了吧,就你这哆啦A梦手,能照顾谁呢?”何伟然不留余力地嘲笑,“最后还不是我任劳任怨地天天奔来医院照顾你俩。”
凌灵和何伟然拌着嘴,两人隔着重症监护室的玻璃,盯着陈盐躺着的那张病床等了十来分钟,很快又被护士叫回去了。
就在他们离开后不久,陈盐病床旁摆着的监视仪器忽然出现点细微波动,她重若千斤的眼皮震颤着,终于挣脱了粘合,静静睁开。
意识回笼,代表着对痛觉的感知也开始恢复,接踵而来的疼痛令陈盐不适地皱眉。
手上的动作牵动了正趴在床侧补眠的人,眼中很快跌进一个再熟悉不过的挺拔身影。
谢珩州用那双略带着疲惫的薄单眼睛深深凝着她,用粗粝的指腹细细摩挲着她的脸,失而复得般珍贵。
他悬了好几天的心终于放下,如释重负地勾笑:“祖宗,舍得醒了?”
伴随着清醒而来的,还有进医院前的那些记忆,联想到谢珩州之前对她这份职业危险性的评估,陈盐顾不得伤势,试图和他解释:“谢珩州,其实我那个时候被枪打中,是因为……”
“这几天我想清楚了,”谢珩州蓦然出声打断了陈盐的话,撩起眼皮和她的目光交汇,“无论我说什么,你这辈子都不会放弃继续当警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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