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茵茵年纪太小了,学校不收。”
“好吧,”张之维反正没上过学,不懂这些,“把这个给茵茵吧。”
自那天后,朱顺贤忽然不闹了,萧茵茵丢了一次,她似乎明白了眼前什么对她来说是最重要的,耗尽心力一心一意陪自己的女儿,萧茵茵也因此被关在家里,出不了门了。
“得勒。”金成溪还是那副鬼精鬼精的样子,转了转眼珠子,不知道又在打什么鬼主意,拿着糖人,屁颠屁颠地跑了。
推车上还剩下一个糖人,是一只凤凰,张之维准备留下来给林观音喝药用。
没曾想,旁边一直没现过身疯姑娘出来了,她虽然疯但倒被父母收拾得挺好,扎着辫子,露出一张清秀可人的脸蛋,但她一蹦一跳的像个不符合年纪的小女孩儿。
她蹲在地上,昂着头,望站着的林观音:“姐姐,你还卖糖人吗?”
林观音愣了愣,没想到她会主动找自己。
她一向被自己父母关的好好的,甚至她父母都时时不出门的,她还从来没有见过她。
仔细看她,虽然被头发遮住了,但确实缺了一只耳朵。
她却不因自己的残缺有什么反应。
是了,她是个女疯子。
林观音弯下腰,就如她表现出来的模样,把她当作一个小孩儿,摸了摸她的头,把糖人给了她。
她接过糖人很开心,嘴里嘟囔着:“先生一定会喜欢凤凰。”
然后摸了摸自己的衣兜,发现自己身上没有钱。
她似乎对自己没有钱这件事很惶恐,小心翼翼地看着林观音,说:“姐姐,你别打我,我有钱,我回去给你钱。”
林观音摇了摇手,本想表达不要钱,结果她没看懂,反倒更害怕了,双手抱头,连手里的糖人都掉到了地上,一个劲儿地喊:“别打我,蝉儿有钱,有钱的,我很快就会遇到先生,先生会给我钱的。”
先生?
她从头到尾说的先生是谁?
林观音有些无措,见她越哭越狠,屋里休息的一对老夫妇也被哭醒了,连忙跑出来。
见此情形,没等张之维出面解释,老夫妇却赶紧跟他们道歉:“对不住,对不住,夏小姐其实已经很久没有发疯了,实在对不住,给你们添麻烦了。”
小姐?
“她不是你们的女儿吗?”
老夫妇摆摆手,忙道:“怎敢,我们是被雇来照顾夏小姐的。”
夏蝉还在哭,林观音想了想,蹲下来,捧着她的脸,擦了擦她脸上的眼泪。
夏蝉眼泪跟珍珠似的,大颗大颗往下掉,她似乎掉进过往的记忆里了,低头瞧着那份凤凰,又看了看林观音,然后哭着抱住了林观音,哭道:“先生,你终于来了,蝉儿等了你好久。”
林观音被她抱得有点懵,抬头向一旁的张之维求救,张之维想了想便也跟着蹲下了。
“夏蝉,”他扒开夏蝉,认真地跟她说,“这是我夫人,她叫林观音,不是你的先生。”
夏蝉顿了顿,说:“怎么会呢?我等了那么久,怎么会等错人呢?”
在场众人皆不知道她在说什么。
然后,夏蝉被那对老夫妇劝回去了,她不时回头看着林观音,喃喃道:“怎么会等错呢?”
张之维捡起地上那个糖人,见林观音有点难受的模样,以为她心疼糖人,劝道:“没事,我再做一个。”
林观音摇了摇头,牵住了张之维的手。
他们回了屋,张之维就去熬药。
林观音的病情复杂,一天到晚都在喝药,药炉子就没停过。
幸好是深秋,药汤比夏日里的保存的要久很多,早上的汤药,热一热还能喝。
张之维端着热好的药,回到桌前,见林观音还望着夏蝉所住的地方,便道:“她那只耳朵是被人生生咬掉的。”
林观音倏然抬起头,听张之维解释道:“伤口参差不齐,不像是用刀割下来的。”
林观音在桌前写了个:[为什么?]
张之维摇了摇头,叹道:“我也不知道,或许与她那位先生有关。”
“阿音,你看出来了吗?她是个异人。”
林观音摇了摇头。
“按理来说,普通人一般伤不了她。”
当然若是个天生异人,那可就不一定了,天生异人基本上生来就有异能,但年幼无知,不一定控制得住,也不一定明白这是什么,很可能给自己招惹祸端。
“不过,我们走了这么多地方,还有什么悲惨的事没有见识过呢?”
林观音看着他,张之维拍了拍她的头,低声说:“别难过了。”
刚巧话落,外边便响起轻轻的敲门声。
张之维去开了门,就见外面站着一个衣衫破旧的年轻姑娘,她垂着头,躬着腰,十分低顺的模样。
“阿玉?”
阿玉没敢看他,伸出手,交出一个拿小布包着的东西,翻开来是几枚铜钱,铜钱很旧甚至有些褪色了,可她很宝贝这些,她捏着布包,不时颤抖。
“先生,”她声音很轻,“我是来还钱的。”
哦,是那件事啊。
时间有点久了,张之维都差点忘了。
张之维下意识看了看屋里的林观音,然后接过她手里的钱。
阿玉见张之维接了,这才抬起头,深深给张之维鞠了一躬,道:“谢谢,先生那日出手相助。”
张之维摆摆手,说没什么,又接着问:“你母亲如何了?”
他以为阿玉会随便寒暄一下,然后结束话题直接回家,没曾想,阿玉呼出一口气,眼里的纠结和愁苦散去,变得坚定,她似乎放下了什么。
她说道:“去世了。”
张之维瞪大眼睛,心想自己嘴怎么跟开了光的乌鸦嘴似的,一问踩一个雷。
“没关系,”她勉强笑了笑,低声道,“人都是会死的,死了比活着容易。”
这话道理是没错,可要她一个看上去尚且年轻的丫头来说,就有点奇怪了。
张之维眯着眼睛,扫了一眼,发现了她手臂上被藏在衣服里的淤青,心里沉了沉。
阿玉却又给他鞠了一躬:“谢谢先生,我走了。”
张之维望着阿玉的背影,心里有了不祥的预感。
他皱着眉,与林观音相对而视,心道,是不是要出什么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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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阿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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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之维的预感是对的。
第二天一大早,巷子里果然出了事,巷子里的人几乎全都出来看出了什么事,一个个跟只大鹅似的,抻着头,往阿玉家望。
林观音被裹到一层厚厚的棉衣,被张之维拉到人堆里。
张之维很高,因此那房里的视野很清楚,阿玉被巷里的薄警官带着几个小警官抬了出来,她闭着眼,脖颈间是深深的青紫色,偏着头,刚好朝向屋外的方向。
巷里街里街坊的纷纷叹道:“阿玉这是死了?”
“可不,说的是昨晚上的吊,嘿,说起来我昨晚回家晚,该不会那时候阿玉就已经死了吧?”
人群里几个年纪大点的阿姨感叹道:“阿玉这么好的姑娘怎会想不开呢?”
“还不是她那个病卧在床的老娘和她瘸了腿没本事的老哥害的。”说话的是和阿玉同住一个院子的老邻居,也是他昨晚最早发现阿玉死的,他左看看右看看,眼珠子转了又转,压低声音,说他憋了好久的八卦,“她哥早些年拉黄包车的你们知道吧?”
众人颔首。
“后来赌博赔不起被人打断了腿,阿玉和她娘本来就是被她哥接到金陵的,没什么生活来源,这下子瘸了腿拉不了车了,彻底完了。”
“那就走啊,回老家总有条活路。”
“走哪去啊,他们家里又没有田地,而且她哥腿瘸了连佃农都当不成,她娘又常年吃药,这一拖再拖,把家彻底拖垮了,”老邻居叹口气,似是也觉得无可奈何,“阿玉摊上这么个家庭,哪个愿意娶她啊。”
“况且……”老邻居的话忽然停住了,他有点说不下去了。
况且什么?
有个尖嘴猴腮的小伙子说了,他以前喜欢阿玉,偷偷跟踪了她好久,发现了她的秘密,他明明保密不会说出去的,可是阿玉死了,他觉得没什么盯着他了,而且一个死人还要什么清白呢?
“况且,阿玉做了暗娼。”
众人吸入一口凉气,心道阿玉好歹是个良家女儿,怎么会做出这种事呢?
小伙见众人惊讶,浑然不知的模样更洋洋得意,觉得自己简直洞悉了一切,聪明极了,忍不住舞着手,又跳了跳,夸张地说:“嘿,你们还不相信?她一个女儿家什么也不会,能做点什么,就算去厂里做女工,也挣不来她娘的药钱啊,这不就只能……”
他话还没说完,张之维已经听不下去了,可他刚准备出手,人群中忽然传来一阵阵惊呼声。
他将林观音护到身后,就见一个干瘦的小伙拽起说话那人的手,一脚踢向他的膝弯,逼着他跪下,小伙子痛呼不已,刚一跪地,整个人就摔倒到地上,而打人的那人一言不发,继续打,拳拳到肉,打得那人鼻血直流。
老街坊们围着一团,却没人敢上去,只在身边喊:“何仁你别打了,再打要出人命了。”
原来,他就是和阿玉住在一个院子的何仁。
何仁听不进去,他似乎魔怔了,对着那个人倒也不是宣泄愤怒,也不是像之前打他那般示以警告,他明明是打人的人,可他却在哭。
是的,他在哭。
他们这样的人,悲哭都是无声的。
眼泪像断了风筝的线,簌簌地刷下来,洗净了他布满灰尘和汗水的脸。
他原来是在悲伤,或许还有对自己无能为力的愤恨,所以不计后果的打这个讨人厌的家伙。
就像在打无能的自己一样。
“那边在干什么?!”
薄警官发现了这边的动静,拿着警棍匆匆忙忙地跑过来,呵斥围观的众人,拦住了何仁的拳头。
何仁不怕他,被拽住手,抬起头冷漠地看了他一眼,终于开了口:“薄文章,你一天正事不做,管什么闲事?”
他们应该是认识的。
薄文章冷道:“人都死了,你又发什么疯?”
“你不是早就知道她会死吗?”
何仁顿住了。
他喜欢阿玉,全巷子的人都知道。
可他为什么不娶阿玉,没有一个知道。
他不想娶她吗?
他想的。
他曾经很想,可他读过书,知道一些“礼义廉耻”,在明白阿玉究竟正在做什么后,他又却步了。
他或许在内心深处嫌弃阿玉脏。
阿玉长得好看心地善良,即便处在困境里,也会对苦难的人伸出援手,从不放弃自己病入膏肓的母亲,不计代价地为她买药治病,甚至为此背上高利贷。
她也是坚韧的,不管自己再困难也从来不向任何人诉说自己的苦楚,也不会求救,任由自己一个人在泥潭里苦苦挣扎。
何仁曾经废了那么多心力,打开阿玉的心门,他跟阿玉许下了山盟海誓,他不怕阿玉背后沉重的负担,他也不怕那利滚利如同雪山一样高利贷,他愿意同他喜欢的姑娘一起承担。
可当阿玉愿意向他伸出手时,他把手放下了。
他嫌弃阿玉脏。
这么干净好看的姑娘,哪里脏?
他和那些说着闲言碎语、指指点点、张嘴闭嘴礼义廉耻的腐朽书生没什么不同。
没什么不同啊。
他清楚,自己才是害死阿玉的罪魁祸首,让她燃起希望又扑灭掉她的希望,让她一个人继续在泥潭中苦苦挣扎。
何其残忍。
他对此一清二楚,可也正因为清楚,他才会这样痛苦,他是个伪善的人,明明清楚自己何其虚伪,却不肯去看自己的虚伪,不看就等于不存在,他就仍是一个身世凄苦、家道中落、却依旧朴实善良的何仁。
所以,他下此狠手。
他一边想,是我害死了阿玉,我该死。
一边又想,害死她的不是我,是这个烂世道。
一面痛苦,一面沉沦。
善与恶。
好与坏。
黑与白。
他不够明白也不够纯粹,只能在两者之间痛苦的摇摆。
阿玉的母亲死后,她彻底没了活在世上的理由。
她会死。
他早就知道了。
所以,他才会赶了一晚夜车,直到白天听闻阿玉的死讯,才急匆匆地赶来。
多会装啊。
他比戏台上那些戏子还会演戏,而观众是整条巷子的街坊,他们都在感叹他的深情。
只有薄文章,这个和他从小一起长大的发小,冷笑着看他表演,戳穿了他拙劣的演技。
但他并不因此惊慌,他好庆幸,他自己都无法拆穿自己的伪善,可薄文章帮了他。
让他可以坦坦荡荡地接受那些罪孽,直面他的愧疚、卑劣、恐惧……
“薄警官。”被打的人连滚带爬地起来,拉住这个他们私底下唾骂的警官,恳求道,“你快把他抓走,不然,我会被他打死的。”
薄文章没有理他,他不是什么善良的人,街坊们没有骂错,他就是个无恶不作的臭巡警。
他站起来,当作没有看到此处的混乱,一挥手让抬着阿玉尸身的属下们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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