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跪到地上,在林观音腿上哭。
林观音有些慌张,就见金成溪挠挠头,有些无奈,解释道:“我妈这是想到我爸了吧。”
金成溪父亲自然不姓金,他是个苏州城大族少爷,是远近闻名的才子,可就因为太有才了,脑子里的东西就比较特别,他先是看不惯家里的做派,离家出走,后来家里人找到他,他已经在北平念大学了,他没有家里人的支持,完全是半工半读过得很是艰难,但好歹把大学读完了,本以为他会就这样走上坦途,结果他转头又说自己拯救新中国,然后当街游行被当时北洋政府给关了起来,家里人砸了好多钱才把他放出来,他出来了遍体鳞伤,还不老实。
先是拒绝了家里面安排的门当户对的小姐,跟自幼相识既没家世又没文化的苏州绣娘私自成了亲,接着一个书生学着那些士兵,上阵扛枪打仗,好不容易活下来了,又被盟友被刺,被自己人杀了。
死的时候,都没人敢去收尸。
尸体就晾在刑场,随时有人看守,只要有人不对,就一枪一个打倒。
宁可错杀一千,不可放过一个。
这是上头的命令。
金敏挺着大肚子,愣是一声不吭,盯着她丈夫,无论风吹雨晒也不曾离开一步,直到他被埋进土里。
她一个人生下了孩子,怕冠以夫姓会遭到人报复,也怕夫家的人来抢她丈夫给她留下来的唯一,所以让孩子跟着自己姓,她带着一个刚出生的孩子,关于丈夫的故事谁不敢说,一个憋不住话,说不了慌的直性子,愣是憋了许多年,编造了一个半真半假的故事,骗了这条巷子里的所有人。
再苦再难,她一个人都咽的下。
只是她还是忍不住哭。
金成溪来拉她,她就爬起来了,她倒了好多次,每次都爬起来了,这一回也是如此。
看着林观音和张之维有些诧异的目光,擦了擦眼泪,勾了勾嘴唇,含着笑,调侃道:“瞧瞧我,眼窝子就是浅。”
正巧,门敲响了,众人皆转过头去,见李青鸾走进来,她似是没料到张之维在这,愣了愣,但瞧了瞧明亮的天色,什么也没说,走了进来。
“李小姐在这里做什么呢?”
金敏笑着去迎。
李青鸾走进来,坐到林观音身边,淡道:“收租。”
啊,差点忘了,这位大小姐是包租婆来着。
他们的房租要么是半年一缴,一年一缴,可金敏家穷,前段时间还为了把金成溪送进学校花了不少钱,房租就只能一个月一个月的缴,幸好李青鸾也不在意这些。
金敏顿了顿,拍了一下自己脑袋,说:“瞧我高兴过了头,都忘了今天是什么日子。”
“不过,先别管这些,”金敏给李青鸾盛了一碗饭,又给她一双筷子,笑道,“今儿个成溪考得不错,我请李小姐吃饭。”
李青鸾听到这话,下意识看向金成溪,金成溪这个没皮没脸的小家伙,总算知道害羞了,他被一向处世冷淡的李青鸾盯着看,脸都红了,喊道:“妈,你怎么逢人就显摆啊?”
金敏给他翻了个白眼:“你不也逢人就闯祸吗?”
金成溪脸更红了,他看了看一旁撑着头笑着看他的张之维,愤愤道:“我早就不闯祸了。”
他现在要是敢闯祸,张之维一掌给他劈到地里去。
李青鸾淡淡的“嗯”了一声,转回头看金敏,认真地说:“试考好确实值得庆祝。”
以前她考好了,就没人管她。
只会说,你考好了有什么用呢?读那么多书又什么用呢?
金敏喜笑颜开。
但李青鸾没吃饭,她掏出一盒烟抽出一根烟,交到张之维手里,被他拒绝了,李青鸾反手收回了烟,淡声夸了句:“好习惯。”
可这玩意,她已经戒不掉了。
李青鸾把手里的烟叼在嘴里,倒也没当着小孩子的面抽,只是过过烟瘾。
她和林观音一样沉默,听着其他人侃大山,听到金敏说最近生意不好了,店家都说要把这些物资送到前线时,道:“淞沪会战打了快三个月了吧。”
气氛一下子就冷了。
“这场战争不知道还要打多久。”
金敏闻言,拍了一下桌子骂道:“狗日的日本人。”
她似乎又骂了几句脏话,张之维没听,他拍了拍身旁的林观音,让她去看身后,林观音看了就见院子里本来安静坐着的夏蝉忽然跳起来,猛地跑了过来。
她像是受了什么刺激似的,拽着林观音就要走,嘴里喊着:“那些日本人来了,先生快走。”
张之维愣住了。
他看向夏蝉的耳朵,似乎明白了,她为什么丢掉这个东西了。
林观音被她拽的快要拖到地上去了,张之维手指轻轻一挥,金光咒就变成了一条细绳捆住了夏蝉,夏蝉怎么也挣脱不得,可她还是固执地要拉着林观音走。
“夏蝉,”即便这句话他说了无数次,“这是我夫人,林观音,不是你的先生。”
夏蝉顿了顿,放弃了挣扎。
张之维收了金光咒,见她怔愣在原地,扫了扫在座的众人,眼神清明了些:“那先生去哪了?”
她眼神惊恐望着看着她的几个人,终于明白这些人不是她记忆中的人,她捂着脑袋,开始疼,自言自语:“那先生哪去了?”
“能去哪呢?”
“他明明告诉我,他今天下了戏有事要告诉我。”
“他该不会抛弃我了吧?”
“不会不会,他永远不会抛弃我的,对,他不会抛弃我的,他一定是出事了……”
“出事了?”
“出事了!”
“日本人!!”
她刷地一下跑出去,张之维怕她乱跑,赶紧又捆住她,没曾想,她被捆住整个人就又魔怔了,转过身,阴狠地看着他们,破口大骂:“你们这些没心没肝的家伙,狗屁不是,整个戏班子都是先生在养活,他出了事,你们为什么这么安静?”
“为什么这么理所当然?”
“下九流?什么下九流?我不懂,”她自言自语,演着早已过去的戏码,“你们为什么这么说先生?凭什么?”
“他不是妖怪,不是怪物!”
“恶心!你们真恶心!狼心狗肺!班主呢?我要杀了那个假仁假义的班主!!”
“不行不行,我得先去救先生,”她哈哈大笑,嚣张的模样像个女魔头,看着屋子角落处,仿佛看到她口中憎恶的班主,“等我回来,第一个杀的就是他。”
她费力挣开金光咒,可越挣越紧,她是个女疯子,可不顾这些,她只知道要挣脱束缚,她要离开。
就这样,她被勒浑身都冒出红痕,连手都磨出了血,还在挣。
林观音赶紧抓住张之维的手,让他别再用金光咒了。
张之维却皱着眉说道:“不,她现在的这段记忆估计很……”
“我若松开了,她是真的会出去杀人。”
说着,他上前,垂头,对着同是异人的夏蝉,他带了几分悲悯,低声道:“夏蝉,这些都过去了。”
夏蝉根本听不进去。
她是幻术师,她能疯估计也是遭受了极大的刺激,控制不住自己的异能,一直陷进自己记忆的幻境中了。
于他们这些外人而言,夏蝉是个疯子。
可于夏蝉而言,她或许只是在一遍一遍回溯她过往的人生罢了。
张之维轻轻砍下一掌,夏蝉激烈的言语忽然停了下来,临了最后看了一眼林观音,呢喃着“先生”,然后倒在了地上。
李青鸾看了全程,紧蹙着眉问道:“她就是那个女疯子?”
巷子里大家都知道有这么个人,却少有人真正见过。
林观音摇了摇头,无声地说:[她没疯。]
[她只是太痛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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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露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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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之维又带着林观音去了一次医馆。
伙计们看到他们,热络地打了声招呼,然后开始互相拆台,仔细听了听无非是谁谁谁下黑手,谁谁谁打架的时候使诡计,张之维听了一耳朵,就跟听笑话似的。
说起来,医馆这群人真是把张之维当作练功的师父了啊,每回他来,都得指教指教。
啊,当然不是让张之维打他们的意思。
人家是想在张之维这里获得进步。
张之维挨个答了,然后被忙完,错过了所有,还以为什么都没发生的傻石忠领到了吴大夫那里。
吴大夫也不知道经历了些什么,整个人红光满面的,看着一向让他犯头风的张之维都能多给几个笑脸。
还真是惊悚啊。
张之维确定自己这段时间应该没有干什么事,才问道:“吴老,遇上什么喜事了这么开心?”
吴大夫就等着他问这个呢,做作地捋了捋自己的胡须,咳了两声,然后抬了抬眼,十分满意地在张之维和林观音脸上看到了好奇。
嗯,他们是真的很想知道啊。
既然如此,老夫就勉强告诉他们吧。
可不是老夫主动的哟。
“这个嘛……”
他还没说口,就被路过没眼色的石忠拆了台。
石忠抱着一大堆医书打算拿出晒,见吴大夫吞吞吐吐,知道他又要臭显摆了,赶紧说:“哎呀,不就是吴大夫的孙媳妇前几日生了个娃娃,吴大夫荣升曾祖了嘛。”
“就这么点事,他天天说,医馆里的人谁不知道啊?”
吴大夫怒上心头,顿时脸都气红了,他抄起桌上的砚台就往石忠头上砸:“臭小子!你每次能不能等老夫把话说完!”
他好不容易才找到两个可以分享喜悦的人,他容易吗他?
他都一把年纪了,这些医馆的臭小子就不能让让他??
眼见着石忠就要血溅当场了,张之维轻轻一别手,屋里金光咒就像一根没有限度的绳子往石忠那迅速跑,然后抓住空中的砚台,慢慢地收了回来,然后将砚台轻轻地放在了原位置。
他憋着笑,道:“您老一把年纪了就不要制造命案了吧?”
别这头刚出来,那头又进去了。
“滚滚滚!”
吴大夫真生气了,暂时不想给林观音看病了。
张之维左转右转,便想起王子仲:“欸,王子仲怎么还没回来?”
这都快一个多月了吧。
“他啊,”说起这个石忠可就不困了,他贱兮兮地挑起眉头,跟张之维挤眉弄眼,“我们王大夫本来是想去退婚,谁曾想,没退成,欸,人家端木小姐看上他了。”
林观音瞪大眼睛。
瞎子都能看出来吕慈对端木英的心思。
结果这波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啊。
林观音若有所思,是不是因为王子仲也是个医师啊?
林观音看出来吕慈的心思,张之维自然也看出来了,他默默在心中感谢了一下吕慈大方出手送的马车,一边隔空劝慰吕慈。
强扭的瓜不甜啊,吕二少。
好像也不能这么说,人家吕二少多半是暗恋呢。
啧啧。
姻缘啊,还真是个奇妙的东西。
石忠还在那说:“人家端木小姐雷厉风行,看上了,就说再处一段时间就准备结婚了。”
“那人端木家和济世堂堂主能放过我们王大夫?啧,估计过几年,人就直接带孩子回来了。”
张之维和林观音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鼓起掌来,道:“恭喜他们。”
吴大夫吃了口王子仲的瓜,心情好了点,嘴里嘟囔着:“这小子也是我看着长大的,嗯,今日也算是圆满了嘛。”
他伸出手,开始给林观音捺脉,捺着捺着皱起眉来。
张之维心里一紧,问怎么了。
吴大夫说:“阿音的脉象太奇怪了,这段时间的药,她真的吃了吗?”
“当然。”
吴大夫想了想,道:“那便是之前她身体亏损的太厉害,很难补回来了。”
“对寿命有影响吗?”
“寿命?”吴大夫淡道,“你最好不要问我这么明显的问题,徒惹烦心。”
“……”
张之维紧紧抓着桌子桌角,一言不发,林观音则一只手的食指、拇指、中指三指捻了捻,然后两只手扣住,接着点了点了自己的胸口,又摇了摇手。
[没关系,你别难过。]
她伸手用细嫩又柔弱的双手包住了张之维的,无声地劝他把手放下来。
张之维听了,他看着林观音,什么也说不出来。
吴大夫见他们如此,心生怜悯,叹道:“倒也不必太过忧心,好好养着,二三十年还是无虞的。”
“尤其是这段时间,千万不要带着她四处奔波。”吴大夫说,“阿音身子太弱,很可能死在路上。”
张之维点了点头,道:“我知道了。”
*
小巷子里每天都有新鲜事。
张之维带着林观音看病回来,看到了一个打扮花枝招展的女人,手里拿了一张长长的礼单,对某个屋子喊:“这够不够啊?”
这是在做什么?
街坊邻居围成一团,嘻嘻哈哈地笑,跟着吆喝:“小薄,你别害羞啊,人家大歌星水玲珑,都追到门口了,怎么也不赏个脸出来见见啊?”
水玲珑听他们这些人这么给力,也不管男女老少,转过身,风情万种地抛了个媚眼,送出了飞吻,爽利地笑道:“谢谢各位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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