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观吃了口盏中酒, 笑道:“赵贾人这话,听着像是我欺你, 今日王某应你一句,北霜狄人打不进我们北边的家门, 攻不入玉门关,青州更不会丢。”
“大人也该知道,此次北霜国来势汹汹……”
“你可知,此次援兵主将是谁?”王观打断他期期艾艾的话。
赵贾人:“……听闻是一位小将。”
“那是官家的亲外甥,先前在青州张将军麾下做事,如今是禁军指挥使。若是此战凶险,官家会派自己外甥领兵?”王观徐徐道,“再与你多说一句,官家外甥子侄许多,最疼的便是这位。”
“先人三顾茅庐,礼贤下士,今日王某不才,三宴贾人。王某不是为断你财路,赵贾人若是这般说,便是将王某视为不仁不义的宵小之辈了。先前你生意如何做,如今照旧,便是连粮价也不该动的,赵贾人以为呢?”
王观这话说得风轻云淡,笑意温润的瞧他。
赵贾人却是心头一凛,四目相对,心领神会。
这是要先礼后兵啊……
他连忙起身,拱手行礼道:“大人所言极是,只是……近日赵某需出青州,与南方的几位商贾议事,大人您看……”
“尽管去便是”,王观笑道,语气随和,“劳你行了方便,你的家小,王某投桃报李,自也会替你照看着的。”
赵贾人白胖包子脸顿时一抽。
王观似是未觉,伸手端起酒壶,替二人斟了杯酒,道:“祝你此去顺利,早日回家。”
赵贾人:“……大人菩萨心肠。”
王观:“你倒也不是头一个这般夸赞我的。”
幼时谢蕴被他骗了糖吃,傻子似的夸他心善如菩萨。
想起往事,不觉失笑。
王观仰头,凉酒滑入喉。
“起风了,赵贾人事忙,王某便不留了,待战事消止,再请赵贾人吃酒答谢。”
“大人客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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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尔济第三次攻城时,郢朝两万大军,已至青州边线。
“怎么觉得缺点儿什么。”一位指挥使背靠树荫歇息,抓耳挠腮道。
“沿路没见着奔逃战乱的百姓。”跟在戚钰身边的长随淡声说。
戚钰嗤了声,咬着干饼子道:“如今青州主事的可是王观。”
长随与那位指挥使对视一眼,皆凑了上来,“将军不醋了?”
戚钰瞥他一眼,“你若无事做,便去替了斥候去,一天天数你话多,不干正事。”
长随闭上了嘴,心里不服:前几日是谁给他们讲自个儿与谢娘子的故事的?当将军都屈才了,该去茶馆里抢说书先生的碗才是!
戚钰眉眼一挑,抬脚就踹,“心里编排本将军什么呢?滚去给我将水囊拿来,这干巴巴的是要噎死谁?”
长随屁股一挪,躲开了他这一脚,干得起皮的嘴唇叨咕叨的去了。
稍休整,再次上路。
夜以继日的赶了三日路,总算是到了玉门关。
尘土飞扬的官道上,一辆青帷马车等在路边,旁边站着四五人,身形高大,中间那人,芝兰玉树,便是连站着,都瞧着比旁人俊朗清隽。
“将军,是王观王大人!”长随低声道。
戚钰‘嗯’了声,十分淡定,“本将军千里迢迢而来,他自该来接应。”
长随:“……”
可真让你装到了。
人马停下,众人纷纷翻身下马行礼。
王观稍一拱手,回礼道:“诸位辛苦,张将军在城内静候了。”
“劳王大人亲自来接了。”副将受宠若惊道。
戚钰瞥一眼他那副谄媚嘴脸,绷着脸没说话。
王观神色稍怔,笑道:“诸位先入城,我等在此再等等粮草。”
“……”
一双双视线,顿时都落在了前面银甲戚小将军身上,眼瞅着那人脸色有些黑。
长随垂首,努力憋笑。
嘿嘿~
此次禁军来了两万人,前三卫与戚钰带的十三卫。
战事起,粮草自然先就近征用,如今大军都到了,而本该昨日就到的粮草,却是迟迟没见到,王观等人这才出城来迎。
“后面没人。”戚钰抬着下巴,语气桀骜道。
王观轻轻摇了摇头,“粮草辎重,比不得将军轻甲,自也慢些。”
说罢,他又道:“此番北霜国进攻三次,张将军守着玉门关,得将军,如虎添翼。”
听得这话,戚钰臭脸才好了些,“你等吧,我先率大军入城安顿了。”
王观与身旁几人往一侧避让,目送大军入城。
却不料,这一等,便是一整日。
粮草车擦着天黑入城,王观让人将其拦下了。
“大人若有事,晚些再说,我们赶着送粮入城呢。”
王观没理他,给旁边护卫一个眼神,后者立马带着人上前,抽出腰间佩戴,不由分说的便往装粮袋上插。
此举太过粗鲁,也无理。
“大人这是何意?”押送粮草的管事怒目横眉道。
王观恍若未闻,静站着。
几辆粮车上的米袋皆被划开,夜色里,有米滚落到粮车上。
少顷,护卫长走了过来,瞥了眼那管事的,与王观禀报道:“大人,都是霉米。”
王观神色未变,微微侧首,冷眼瞧着面前五大三粗的男人,“如今倒是本官要问你一句,这是何意?”
春日时,青州暴雨成灾,官仓里的粮都放给了百姓,是以青州没有霉米。
而其他州县,若是没放完,粮食生霉倒也不足为奇。
可断没有拿霉米给上战场杀敌的战士们吃的。
“大人调粮草突然,我们大人可是将自个儿吃的米都给大人筹来了,霉米又如何,洗洗就能吃了,怎么,我们大人吃得,王大人金贵,吃不得?”
“你!”护卫长怒目而视。
王观略一抬手,“将粮车与这些人带下去。”
押送粮车的几人神色顿变,惶惶不安。
王观指了其中一个瘦弱的,又吩咐:“给这位小哥一匹马,三日的干粮,回去告诉你们大人,五日之内我若见不到粮草,他便等着提头入邺都吧。”
那男子一惊,不等出声,王观已然上了马车。
护卫长将那压粮管事捆了拴在粮草车后,亲自押粮入城。
回了营地,王观边往自己营帐走,便与身侧的护卫吩咐道:“那霉米先不动,让人煮了煮了给那压粮管事的吃,先吃三日。”
侍卫长:“是!”
刚走近的戚钰:“……”
哇哦。
王观:“去寻几个脚程快的人过来,我有事吩咐。”
侍卫长领命去了。
王观侧首,瞧见了一旁光明正大听墙角的戚钰。
“戚将军。”
戚钰叼着根草走近,“粮草出问题了?”
王观也没瞒着,“送来的是霉米。”
戚钰轻哼了声,从袖袋里掏出一枚玉佩来,上面刻着谢氏族徽。
“这是谢蕴让我带来的,说是趁着战事浑水摸鱼的多,若是粮草吃紧,便让你拿着这个去调粮。”
王观喉咙紧了紧,闷出声笑来,“不够她操心的。”
伸手接过,道谢道:“多谢戚将军。”
戚钰却是没应,眼珠子一转,道:“都是一家人,何必生分?她既唤你三哥,那我也自该依着她,也唤你一声三哥。”
王观:“……”
稍片刻,侍卫长将人寻来了。
王观自腰间,解下了自己贴身佩戴的青玉,“用这个去调粮,若是……”,他话音稍顿,自嘲一笑,“若是人家不认,便换这枚玉佩。”
他说着,将手中温热的谢氏玉佩递上。
“是。”
戚钰就站在一旁,听着他吩咐事。
忽觉这温润的人,也挺可怜,都被扫地出门了。
手中把玩着小福包,硬生生按捺住了想与他炫耀的心。
“走了,换防去。”戚钰将小福包揣进胸口,长腿一迈,转身走人。
王观看着那隐入夜色的背影,扯唇笑了笑。
第88章 家书
大军驻扎玉门关内。
三日后, 戚钰护送郢朝使者出城。
“戚将军此去当心,若有意外,便将烟火放出, 本将会即刻出兵, 营救将军。”张将军不放心的叮嘱道。
戚钰翻身上马,旁边的文人使者衣决飘飘, 笑道:“张将军不必担忧, 依我看,北霜国还是要些脸面的。”
张将军心想, 那狗娘养的狄人, 要什么脸?
但对上这文臣,不敢说,苦着一张沟壑纵横的老脸勉强点点头,一颗心却是放不下。
王观也在, 与戚钰点点头,“早去早回。”
“知道了!”戚钰朗声应道, 说罢, 调转马头出城去。
和谈之地, 是玉门关外几十里外的亭子。
风沙起, 漫眼黄沙。
戚钰几人等了一刻钟, 梳着小辫儿的乌尔济一队人马方到。
戚钰坐着没动, 看着使者起身, 与乌尔济躬身见礼。
“戚钰, 又见到了。”乌尔济嗤笑道。
气氛剑拔弩张,戚钰不紧不慢的喝了口茶, “倒是不知,你这般惦念我。”
乌尔济脸上的笑淡了些, 嘲讽道:“你往我酒中放的药,真痒啊。”
那时去邺都迎亲,进城前一日,戚钰破天荒的来寻他喝酒,说什么与他成亲的公主是他的表妹,他们日后都是一家人,都是鬼话!
他没提防,喝了他的酒,翌日进城时,浑身如万千蚂蚁噬咬,脸上身上,尽是红色斑点,被迎入城,出了大丑!
郢朝人狡诈,就连武将亦如此!
可恨!
戚钰稍抬眼,“大王子莫不是记错了?你我何时喝过酒?”
“敢做不敢当……”乌尔济脸色阴沉的盯着他。
戚钰讽笑一声,“骂自个儿呢吧。”
气氛僵滞,站在戚钰身侧的使者笑着开口。
“大王子,此次我们来,便是要见见德容公主”,使者说着,双手朝着邺都的方向拱了拱,“陛下有旨,若是德容公主当真做出这等有损两国邦交之事,我们自当会给贵国一个交代。”
乌尔济嗤笑了声,扬声道:“她死了。”
说着,他笑得得逞,朝身边随侍的官员道:“你与他们说,那贱女死之前说了什么。”
那官员扫了眼戚钰,又看看那使者,冷声道:“贵国德容公主已招供,是受你们皇帝的指使,以和亲之名,刺杀我国可汗。她死前发了毒誓,若是半句假话,天打雷劈。”
话音刚落,便响起一声嗤笑。
“那你怎知,她不是因天打雷劈而死呢?”戚钰悠悠道。
乌尔济脸色一变,“自然不是!她是自觉有愧,服毒自尽的!”
“放屁”,戚钰粗俗骂,语气淡薄道:“本将军与她相识十几载,此人蛇蝎心肠,最是不知内省,更别说是自觉有愧这种鬼话了,乌尔济,这仗打便打,推个女人出来,栽赃这莫须有的罪名,与你同为男子,我都觉得丢脸。”
乌尔济一张脸涨红,目眦欲裂的瞪他,“你!你们郢朝人才虚伪!”
戚钰双手一摊,目光磊落,“我方才所言句句为真,你敢将你方才说的话发誓?若是骗人的,那便让苏和乌日永坠,你们北霜人尸踏马下,夜夜哭魂。”
苏和乌日是北霜国的神佛,戚钰这话一出,在场的北霜国人顿时神魂巨变。
乌尔济咬紧牙关,目光阴鸷。
眼瞧着要动兵戈了,使者见状道:“既如此,便将德容公主的尸首送来,我们请仵作验尸,届时便自有分晓。”
乌尔济抬手一摆,喝道:“烧成灰了!”
戚钰不屑道:“心虚吧,晚上睡梦中,她来找你了吗?别急,等今日我给她烧些纸钱,定会叮嘱她晚上去寻你。”
一张嘴淬了毒,使者头疼。
出来前官家还交代,若能以礼,便不用兵。
照如今这架势瞧,戚小将军恨不得将他们北霜王庭一把火烧个干净。
乌尔济也不遑多让,那眸中恨意,怕不是做梦都想炸了他们的玉门关。
和谈自是不成,德容公主生死也没见着。
夜里,子时。
一道长声划破夜空,整兵待戈的众将士瞬间惊醒。
营帐内,戚钰一骨碌翻身坐起,心里骂乌尔济,莫不是梁青瑶当真晚上去找他了?
心里嘀咕,动作很是利落,将银甲迅速穿好,手握长枪出了营帐。
“将军,狄人攻城了!”长随迎面走来,语速飞快的禀报。
戚钰‘嗯’了声,面容沉肃,大步流星的入了张将军主帐。
帐中灯火通明,几位将军先后到。
一张舆图铺在案桌上,张将军正调兵遣将。
“将军,我可率十三卫做先锋。”戚钰自告奋勇道。
张将军想也不想的摇头。
哪敢放这祖宗当先锋?宁可他一把老骨头亲自披甲上阵去!
“将军,末将愿意带一卫充当先锋,二三卫由其他两位指挥使大人分率,开右翼左翼,戚将军率十三卫断后。”
一卫的指挥使而立之年,少年时便随父上阵杀敌了。
戚钰也有些自知之明,不论是他,还是十三卫,都敌不过一卫,知对方差遣妥帖,此时也不争抢。
张将军思忖片刻,将右翼左翼,换了守城将军带着青州兵马去,平素磨合多,此时战场上最知该如何配合对方。
至于戚钰,率十三卫给一卫断后。
稍片刻,大军出城。
狼烟照亮了半边天,厮杀声震耳欲聋。
有温热的东西洒到了他脸上,戚钰不及抬手擦去,一招回马枪,干脆利落的收了身后欲要偷袭他的人头。
那双黑沉沉的眼睛冷峻,却是燃着鲜血与杀戮。
他两年前第一次上战场,做了半个月的噩梦。
到处都弥漫着狼烟,流着鲜血,尸骸遍地,每一脚下去都能踩到人,手,脚,后背,胸腹……
断肢残骸,哭嚎声,充斥着梦境。
如今,他已经不会再做这样的梦了。
手中银枪被握得温热,掌心发烫,瞧着那洒出的血,却是凉的。
玉门关不会破,狄人不会入关内半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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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苏十月,草木青郁。
谢蕴已回来两日。
王观之事,叔父在信中未曾细问,谢蕴只当老头儿稳得很,谁知此次回来,她却是被抓着,将王观做的好事讲了个彻彻底底,说得口干舌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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