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梨花冲贴身服侍的侍女点了点头,命她快去房中取来,自己拉着张碧坐下,眼珠一转,道:“大姐姐这几日可去过二哥家?瞧过公公婆婆没有?”
张碧摇头:“这两个月,我家里事多,没去二弟那里。二弟家有房有银,爹娘自然好吃好喝,哪像我家,一个专捅窟窿,另外两个又不知上进,唉……”
她叹了两回气,王梨花忙接过话头:“大姐姐养着两个儿子,姐夫又爱玩,大姐姐定是每日费心操劳。虽说大姐姐你嫁到了冯家,可终究还是张家的女儿。
二哥现住着那么大一座宅子,又捏着两间铺子,银钱金锭难道不是水一样地流过去?他那般有钱,居然不帮衬大姐姐一点,真叫人看不下去。”
张碧是个没脑子的,被她三两句一说,觉得甚是在理,神色也急切了:“谁说不是呢!我家如今住着一重进出的院子,二弟家不过三口人,加上爹娘也只五个,居然住着三重进出的大宅子。他怎就不知帮衬帮衬自家人?”
王梨花陪着叹气几声:“我记得公公婆婆手里也是有一间铺面的,可这么些年了,却没见他们把钱拿出来,莫不是全给了二哥二嫂了吧?”
张碧心里一急,猛地站起来,声音也颤抖了:“二弟他自己就有两间铺面,还是在南市街那个极佳的地段,每日金锭银锭的,凭什么把爹娘的铺子钱也搜刮走?他只生了一个女儿,哪里要这许多银钱用度!”
“就是就是!”王梨花心中大喜。“我们一直担着心,就怕公公婆婆把傍身钱都给了二哥一家。可我们脸面薄,不好直接去问。其实说到底,二哥那份家私,早晚得归张家人所有,断没叫大侄女带去夫家的份。
大姐姐是张家的女儿,又生了两个儿子,将来给二哥二嫂养老送终,我家傲儿自然得尽心,可大姐姐的儿子们就不出力了么?依我看呐,这家私,早晚也有大姐姐一份。”
张碧被她说得动了心。
自家夫君一上赌桌就不管不顾了,非要输个底朝天才肯家去。
本来她握着田庄的租子钱,也算能顺顺当当地过日子,可赌债是个不见底的大洞,再多的利钱也填不满。
两个儿子性子又软,脑子也不好使,成天只知在家中窝着,没个半点出息,更寻不见一个正经营生。
爹娘年纪大了,有儿女照顾着,平日里也用不了几个钱。他们手里的铺子银,本就应该早早分了,给儿女们补贴用度。
若是只让二弟一家占尽好处,她这个做大姑姐的岂能罢休!
张碧脑中一阵翻江倒海,越发觉得自己嫁出去的这些年,实在吃亏得不行。
就在这时,王梨花的侍女回到前厅,手上捧着只木盒子,里面是田庄的租子钱,张碧赶紧拿过来,紧紧抱在怀里,心不在焉地道了句谢,很快告辞离开。
见她出了府,一直没说话的张焦冲王梨花歪了歪嘴角,开口道:“夫人还是有些手段在身上的,这才三两句话的功夫,我这大姐姐就坐不住了。这会多半是往二哥家去了。”
王梨花满脸得意:“要是我没点功夫手段,怎么能镇得住你那一门子的穷亲戚?不是这个缺食少穿,就是那个上门打秋风,我日日头疼得很。”
夫妻俩拉拉杂杂地说了许久,张焦甩下一句“等将来二哥和爹娘的家私拿到手就好了”,起身出了前厅。
此时的张碧,正在二弟张烈的府门前下车。
张烈的府邸虽说宽敞,厢房屋子也多,可他平日里并无营生,一家五口都指着两间铺子过活,连一个守门小厮也请不起,听见有人叫门,他便亲自来开。
“大姐姐?”看见来人是张碧,他很是吃惊。“大姐姐怎么突然来了?”
“二弟,你这是什么意思,难道我还不能来见爹娘了?”张碧心里本就存了些恼怒,话一出口便不大客气。
张烈忙请她进来,关上大门。门头上的积雪落在他肩膀上,寒意往脖颈里钻,他赶紧用手拍掉落雪,拢了拢身上那件半旧不新的短褂。
张碧扫他一眼,见他穿得甚是单薄,反倒生出气恼,暗骂了句“明明手上多得是金锭子,还故意做出这等穷酸样”。
“大姐姐今日来得晚,要不要在我家用了饭再回去?”
她随意摆了摆手,没说吃也没说不吃,只快步往内院去。张烈以为她是有急事要找爹娘商议,想着自己是个笨嘴拙舌的,也不好跟了去,便捡起耍了一半的刀,仍旧在前院练着。
进了内院,张碧熟门熟路地走到爹娘住的西厢房外,敲了两下门,没等人来开,便径自推开。
张武和马氏夫妇俩正披着棉被,坐在屋子里,见房门突然开了,还以为是陶莲来了,马氏张口就骂:“大冬天的把门打开做什么!是要冻死我们老两口么……莲儿?”
看清楚来人,马氏愣了愣:“你怎么来了?”
她这女儿向来无事不登三宝殿,一心扑在给夫君填窟窿上,要不是赶上逢年过节的,是几月也见不着一回。
可今日却突然登门……
马氏给张武使了个眼色,夫妻俩心里都有了些数。
看来这回姑爷的赌债,欠得狠了。
“这屋子里怎么冷嗖嗖的,娘,你们没烧炭盆?”
张碧环顾四周,见火盆就在墙角摆着,里面也有两块碳,走过去想生火,马氏却一下丢开棉被,奔过来扯住她:
“屋子里就这两块碳,留着等明年二月时用的!要是今日烧了,来年我们老两口怎么过!”
张碧惊讶道:“娘,你们手里不是有铺子银么?怎么连炭盆也烧不起?就算银钱不够,二弟媳难道没给你们买?”
一听这话,马氏忙拉住女儿,两只老眼一睁,刷地流下泪来:“你那二弟媳是个吃钱鬼!捏着两间铺子的钱,死抠死抠地过日子。大冬天的也只给我们这屋子一点点的炭,我们不省着点用,等到最冷天里,那不得要冻死了?!”
张碧急忙道:“那你们手里的铺子银呢?怎么不拿出来用?”
马氏登时抹起了泪:“天爷啊!我们老两口挣了大半辈子,只得一间铺面,那是我们的棺材本,怎么能动啊!”
说不了两句,她又开始哭诉张烈夫妇如何不好,日日夜夜薄待她。张碧听得烦厌,心知这次过来,无论如何也搜刮不出半分钱,当下便挣脱了手,随意应付两句,转身往屋外走。
才到门口,却瞧见陶莲从外院进来,脸上带着笑:“我竟不知大姐姐来了!今日有些晚,不如大姐姐就在我家用了饭再回去?”
张碧此行的目的落了空,没有半点吃饭的心思,心里的气翻上来,开口便道:“你有那功夫留我吃饭,不如把爹娘屋子里的炭盆烧起来。算起来,你手里也握着我们张家的铺面,又是这府上的管家人,怎么能把你公公婆婆苛待了去!”
陶莲一愣,怔怔道:“大姐姐这是说的哪里话?我何曾苛待公婆?从入秋起,我每旬都送炭火过来,从来没有少过一筐……”
说话间,马氏从屋里出来,陶莲忙上前拉住她,急道:“婆婆,你可要为我辩白啊,我从来不曾少过你和公公屋子里的炭火……”
“救命啊!救命啊!”
马氏突然身子狂扭,口中不住地大喊大叫,陶莲吓了一跳,忙松开手。
张碧心里却明镜似的。
她这位亲娘,颇有些颠倒黑白的本事,此刻定是发现自己污蔑陶莲的事瞒不住,干脆装疯卖傻起来。
“救命啊救命啊!我们老两口手里没钱,你这毒妇,大冬天的连口热汤饭也不给,是要害死我们吗!”
马氏身形矫健地冲到陶莲面前,拼命地打她拍她,像是见了死敌一般。
陶莲没设防,脸上挨了好几下,火辣辣地疼。她不敢还手,只得左躲右闪,身子气得颤抖:
“婆婆为何说起这等污蔑人的话来!热饭和炭火我从未短过,每月还特特给公公婆婆每人五金银子。婆婆手里握着一间铺面,一向都是自己出门收租,不让我碰半点银钱。
我自认对二老一向敬着尊着,只有花钱费心的份,从没生过什么怨,为何婆婆今日却喊什么救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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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知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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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任凭陶莲如何解释,冯氏只一味哭喊打闹,半句也不理她。
陶莲没法子,只得忍痛奔到屋前:“公公明鉴!我每月都给足了吃食和月银,为何婆婆非要如此编排我?还望公公说句实话!”
院子里闹腾许久,张武在房中早就听了个清楚,但他却不肯出来,只在里面装聋作哑。
张碧冷眼看着自己的亲娘在院中撒泼,心头的厌恶都快溢出眼眶。
自家二弟是个老实人,娶了个娘子也是本分,苛待公婆的事,他们定是做不出来的。
方才在屋中,冯氏那一番哭诉,就已经让她觉出一些味来——爹娘不愿拿钱帮她填赌债的窟窿!
赌债难填,两个老人心疼棺材本,捂得严实些,也不是不能理解,可这会儿见亲娘为了不拿钱,不惜满嘴胡绉,非要把儿媳妇往死里逼,她只觉得心寒。
但这份心寒,却不是为了陶莲。
而是如此一闹,她将来若开口提到个“钱”字,冯氏便会扯出自己缺失少穿的事来,且不说什么拿银子出来,别反过来让她这个女儿添补,就已经阿弥陀佛了。
冯氏的哭喊闹得张碧心烦,扭头就往院外去,却在门口碰见了躲躲闪闪的张烈。
“二弟,你在这里做什么?”
张烈面红耳赤,堂堂一个三十三岁的七尺壮汉,眼下却低着头,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不敢进门帮自家娘子辩白,也不敢拦着亲娘别动手,只结结巴巴对张碧道:
“大姐姐,我,我没苛待爹娘,我……”
张碧斜他一眼,扔下句“没出息”,飞快出了府,径自去了。
……
夜色已深,地上的积雪仍旧深重。
毛大树从巷口匆匆赶来,奔到方家老宅外,在墙角下蹭掉鞋底的雪渍,又抓了把干净的雪,在脸上一抹,擦掉些酒气,这才伸手叩门。
见开门之人是余照,他有些吃惊,忙闪身进去,一面往屋里走,一面道:“姐姐怎么亲来开门,姑娘可睡了?”
“还没有,姑娘正在屋里等你呢。”
毛大树一听,赶紧加快脚步。进了屋子,他怕寒气过人,只在门口站着,对方如逸拱了拱手:“姑娘,张家的内宅事,小人都从张校尉家的小厮那,打听清楚了。”
他语速飞快,脑子灵活,不到一炷香的时间,就把张家内里那一团乱糟糟的事,说得清清楚楚。
方如逸皱眉听完,脸上的神色换了几番,半晌才摇头道:“这张家不过一个女儿,两个儿子,竟然是各有心思。虽说是一个爹娘生的,可这他们三个儿女,劲儿却不往一处使。”
“姑娘说的,正在点子上!”毛大树嘿嘿笑道。“张家的大姑姐只知道帮夫婿还赌债。大房儿子养着爹娘,却落不着半点好,总是被欺负。二房就别说了,跟大姑姐串通一气,每日里算计二房的钱财。”
余照给他端来一杯热茶,趁他喝茶的功夫,扭头对方如逸道:“姑娘,要奴婢看,这家的爹娘才是最气人的。”
“细说说。”方如逸道。
“其实儿女三个心不在一处,倒也没什么。二房的张焦中了武举人,身上有了官位,自然不是平头百姓了,同大房分府别住也是寻常。可怪就怪在,他们的爹娘明明受着大房的照顾,却非要在其他儿女面前搬弄大房的是非,难道大房知道了,心里会没有怨气?”
“正是呢!”毛大树接口道。“那张家爹娘,一个只知道把钱死死搂在怀里,一个是装聋作哑,诸事不管。那大房的张烈是个嘴笨的,虽然他的娘子能说会道,可到底是个老实人,就算心里再气,也只一味忍着让着,绝不做半点对不起公婆的事。”
方如逸缓缓点头。
张家的事,上辈子她风闻过几句,但知道得不大真切,只晓得张焦是元轼的臂膀,他的二哥张烈年少时曾参过军,原本前途无量,谁料他的顶头上司含冤获罪,他是个排不上的小兵,便花钱赎罪,算是逃过了一劫。
可经此一遭,他那颗仕进的心,却凉得彻底。
这几日毛大树和张烈的小厮牵上了线,方如逸这才把张家的内宅秘事查问清楚,
张家三个儿女间,本就各自存了气,只是碍于情面,没说破罢了。
细细想来,张焦自然是要拉下马的,可他二哥张烈却是个人物。
国朝不重视武将,但镇守边关,行军打仗,却少不了得力的武将。自己复仇一场,若是能多得几个官员助力,将来就算有什么万一,也不算毫无防备。
张烈生性纯良,定能挡住元轼的拉拢,也会一心稳住国本。只是他的品行究竟是否如传闻那般,还是得亲眼见一回才好。
毛大树忽然想起什么:“对了姑娘,小人还听说,张烈夫妇有一座大宅子,并两间铺面,准备将来添到女儿的嫁妆单子里去。但张焦和张碧两个早就串通起来,想法子不让张烈这么做,还要等他的女儿嫁人后,逼他把家私全交出来,给他们两家的儿子分。”
余照惊道:“这是要吃绝户啊!”
方如逸眉头微蹙,眼中腾了些怒气:“我最痛恨这等打着血缘姓氏的名头,谋夺兄弟姐妹家私的恶行。张烈现下本就做着官,家财并不算少,自家田产难道不够他们夫妇两个折腾的?
居然还要把手伸到兄弟那里去,这是要让张烈的女儿,两手空空地嫁到夫家去,好让她这辈子都抬不起头么!”
余照面色忧虑:“姑娘,张家的内宅事这般复杂,奴婢想来想去,也没寻见可以着手的地方。那张焦也不像曾得功,有个外室小妾的,想拉他下马,只怕难得很。”
“你忘了张焦不通兵策的事了?”方如逸的怒气渐渐平息。“之前我已经把张焦这个名字透给了徐哥哥,也不知他那边可曾得手。张家的内宅事的确糟心得很,可凡事有利就有弊,他们家人心不齐,不正给了我们一个攻破机会?”
毛大树恍然道:“姑娘的意思是,把张焦和张碧计划谋夺张烈家私的事,给捅出来?”
方如逸缓缓点头:“私德有亏,够都察院的人参一阵的了。”
“可是张烈生的是个女儿,张焦生的才是儿子,要事张家父母非逼着张烈交出家私,只怕御史台的老爷们也说不上什么。”
方如逸道:“张武和冯氏无非是爱财如命,觉得张烈没钱又没官身,瞧不上他罢了。他们夫妇对张焦如何?”
毛大树思忖片刻,笑道:“好得很,听说他们虽然不常见面,但每回见了,张武和冯氏都对他们这个小儿子笑得满脸生花,直说他有出息,给张家长脸。”
“这就是了。”方如逸安心不少。“这对夫妇爱财爱权,若张焦一败涂地,张烈反倒仕进登名,你们说,张武和冯氏对这两个儿子的态度,会如何?”
余照仔细听了半晌,忽地拍手道:“姑娘,奴婢明白了!姑娘是想帮张烈重入官场,只要他有了官身,他那势利眼的爹娘自然不会逼他交出家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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