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官,实在不好意思,今日真的没房了。”这是掌柜。
“莫不是唬我,这么小个破镇子,谁能如此手笔,包下整个二楼?若不是赶路着急,本员外才不受你这个鸟气!”这是被拒了,恼羞成怒后的员外——既然如此自称,且先这么叫着吧。
阿姀顿住了步子。
听这声音,似乎年岁不大。这个年纪能做员外的,多半是家底殷实,有个好老爹作保了。
那人的上半身,正挡在楼梯的栏杆前,阿姀歪了歪身子,仰头向外看了一眼。
呦,果不其然。
“你看什么看!”员外五感敏锐,一下子瞥见阿姀,更恼火了,“你个小娘子不懂非礼勿视?外男也是你能随便看的吗?”
阿姀甚至想笑。
哪里来的草包,随便读两页书就敢出来教训人。
她站在楼梯上不动,又定定地将草包端详一二。
身上穿的是湖绿的蜀绣衣衫,手上装模作样的那把折扇,像是哪个销金窟里爱赠人的款式。头上的冠镶着好大一块翠,靴子是狍皮做的。
狍子只在营州一带出没,那地方苦寒,猎了的狍皮能出现在南境人的脚上,说他家境殷实,也合情合理。
“你还看?老子一锤头砸你……”
话没说完,人高高扬起的手腕,就被死死捏住。
“劝你换句话说。”衡沚沉着眉,冷冰冰的一张脸,看起来十分惹不起。
从外头买了甜糕回来,他一进门就看到阿姀站在高处,而面前这人十分嚣张地在骂他的妻。
原本阿姀就恹恹地不适,方才的菜都没怎么动筷。
好一个送上来找死的。
“啊啊啊啊啊疼!疼!”员外身形不高,被捏得仰过头,还能看到对方半张脸在阴影里,不耐的模样,似乎并不打算给他换句话说的机会。
掌柜连忙几步过来,“两位客官,两位客官!莫动手脚!有话慢慢讲噻!”
员外硬是扯着他那手腕,与衡沚杠劲儿。
而后者挑了个差不多的时机,将手一松。蓦然失去了相抗衡的力,员外便自讨苦吃,踉跄了几步,摔在地上。
同一时刻,十来个家丁手持木棍,潮水似的涌进大堂里来。
小小的一间客栈,顷刻间没了下脚的地方。
掌柜急得要命,汗布满了额头,“各位官人!莫要动手!我这是小本生意,可经不得你们动手!”
衡沚被围了个水泄不通,人倒并不在意,将手上的甜糕往怀里装好,一副随时动手的架势。
“这位官人。”
上首的阿姀朗声,似梨花酒酿一般清润,“即便有点恩怨,不兴毁人生意。还是坐下来将事情说清,你道如何?”
阿姀自己就是生意人,晓得开一家铺子,要做的修缮多么费心费力。
况且这回事,本来也不至于到动手的境地。
“您是个体面人,也不想被外头的乡亲们都看到吧。”阿姀将下巴一扬,示意外头看热闹的行人们,在门口站了一排。
员外和衡沚比起来,本就是占了下风的一边。见这些人看他笑话,不免更是生气,“看啥子?都给老子滚!”
阿姀不太懂蜀话,但凭他方才怒火中烧,不经意露出的口音,猜想他定然是蜀中人没错。
一个小小员外,在恪州甚至要巴巴地给州府送钱,平日里要做尽好事,才能得乡里乡亲许可,年末的考课通过,来年才能接着做这个不入流的员外。
蜀中是什么地方,连员外都能随意欺压人了?
那员外听了,自顾自在旁边一张桌前坐下。扇子展开扇着,立刻就有家丁放下木棍来为他倒茶。
阿姀走下楼梯,与衡沚并列走过去,分坐在两侧。
员外这才细细相看一眼阿姀。
瞧着是个有些姿色的美人,不由火气消减了些,
“你方才,在楼上相看老子,意欲何为?”
初冬的天气,不停地摇着扇子。饶是他自己不冷,阿姀坐在旁边都觉得冷了。
衡沚蹙眉,踹了一脚他的凳子,“不许扇。”
“我相看与你,乃是想告诉员外,二楼是我家郎君包下来了。你若想,我们可匀间房给你。对了,还未问员外贵姓。”阿姀和颜悦色,秉着先礼后兵的原则,一点儿没生气。
“郎君?你已经嫁人了?”员外露出遗憾又愤恨的模样,指着衡沚,“他?”
阿姀点点头。
他还想看一眼阿姀,说句什么,叫衡沚那刀子一样的眼神吓了回去。
顿时泄了气,“哦。免贵,姓朱。”又觉得失了面子,“谁要住你们施舍的空房,叫你郎君给出本员外道个歉,敬杯茶,这事就算是过去了。”
“不太行,我家郎君脾气不好,动起手来,怕是员外再叫十个手下,也压不住。”阿姀看他狂妄的样子,并不想让衡沚与他废话,何况是动手。
“员外有所不知,我们远道从原州而来,我家郎君才从北境战场立了军功下来,成亲时,还是原州的李崇玄将军来做的主婚。”她扫一眼四周拿着棍棒的喽啰,一脸真诚,“你这些兵,比起游北人来体格差远了,还真不够他打。”
朱员外咽了咽口水,想起方才衡沚捏自己手腕那劲道,心里信了几分。
衡沚端起茶盏,做着遮掩。阿姀鬼主意满篇,要是再多编一个字,他怕是就要笑了。
“所以你最好是住。”
朱员外看着她,那双莹亮的眸子,没由来地多了一丝锐意。
“不然,有命进来,没命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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衡沚:我夫人就是厉害
第149章 暗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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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员外在二楼尽头的厢房里住下了。
算是半威逼半利诱,不过无所谓,有用的都是好计策。
星月渐出之时,云程提了一大桶热水,进了两个主子所居的房间。
阿姀倚在床柱上翻书,衡沚在查探四处的窗户。
“主子,怎么锁窗啊?”云程不解,不是要引人进来吗,那该不上锁才是啊。
阿姀没抬眼,平淡地翻了页书,但为他解了这一惑。
“不锁窗,钓鱼的意味也太过明显。但锁一些,留一些,也让人生疑。要让人放松戒备,就要全都锁上。放心,他们会自己撬开的。”
撬,撬开?
云程愣愣站着。
衡沚绕屋里一圈回来,轻踹了他腿肚子一脚,“发什么楞呢。”
“那是否需要我和云从来守夜?”他的目光跟着衡沚转,最终落在两个人身上,“万一他们……”
“不用。”衡沚淡声道,“他们不是为人来。”
若是为人,早该在走进兰宁巷之前,就对他们下手了。
而一直不做声地尾随在后。
“云程,方才进门来时,四周可有异相?”阿姀问道。
云程仔仔细细回想,说道,“似乎是没有。但我从灶房烧了水出来后,大堂的烛火昏暗,好像熄了几盏。”
“那就对了。”阿姀合上书,人走了几步上前,“黑灯瞎火,才好作案啊。”她一副早就了然的模样,想来是有所准备。
“总之。”阿姀在桌边坐下,倒了杯水啜着,“今夜你们在隔壁放宽心睡就是,即便是听到了什么声音,也要装作喝了蒙汗药一样,丝毫不为所动。”
他们二人,也是一样。
盥洗之后,吹了灯,床帐放了下来,两人静静躺在被子里。
“我今夜怕是睡不着了。”阿姀侧躺在枕上,悄声说,“但凡心里有点事,我保准是要失眠的。”
躺得太近,鼻尖对着鼻尖,彼此的气息也在同一张被子里,混在了一起。
衡沚伸手揽住她的腰身,“不是在街上时还犯困不适吗,现下又睡不着了?”他的手缓慢而轻柔地揉捏着阿姀的腰,手法很有一套。
“堂堂召侯,如今也算名震天下了,还会偷偷学按摩的手法吗。”阿姀闭上了眼,往他颈间缩去,因癸水而酸软的腰背处,确然没那么痛了。
“上次公羊梁为你把脉,我将脉相全问了。”衡沚将另一只手臂也垫在脖颈处,正好摸得到她细长的青丝,“为你身子好,不许彻夜不眠。”
阿姀轻叹一声,气息喷出来,正好直冲衡沚的锁骨间。
怎么有这么严苛的刑罚,睡不着还不许彻夜不眠。
衡沚猛地向后一缩,又恢复了平常。只是说话时几乎咬着牙,“不想我半夜出去打草惊蛇,就别乱动。”
就跟初遇那会儿一样的强硬。
阿姀没发觉什么,无奈之时,只好听话地又闭眼又闭嘴。
四下无比寂静,除了炭火烧得偶尔发出爆裂的声响,几乎只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声。
窗纸映着的一点月辉的光亮,阿姀努力调匀自己的气息,数着脉搏跳动的次数,一点点给自己催眠。
该还给王宣的那个匣子,与其他的细软一起,就放在床头的矮几上。
连同那枚鱼符也是。
除了信纸被阿姀特意拿了出来,其余的东西也就剩簪子和红绳,都不是什么稀罕物。
若她与衡沚所猜不错,跟踪的那些人,就是本着这枚鱼符来的,别的东西并不会放在心上。
胡思乱想着,阿姀的意识渐渐模糊。
衡沚放在她腰处的手还在不停揉按着,仿佛不会累似的。
也许他也快要睡着了,也许真的打算彻夜不眠的人,就是他。
过了不知多久,等到房里变得更昏暗了些,开始有了动静。
窗纸被轻轻刮开的那一瞬,阿姀睁开了眼。
总还是心里放不下,哪怕是已经陷入了浅眠,也立刻被突如其来的割纸声惊醒了。
衡沚手一顿,接着拂了两下,权作是安慰她,让她别担心的意思。
很快,窗台的搭扣响动了一声,接着就是吱呀一下,窗被打开了。
他们宁愿选择爬高处,也不愿从一楼前堂进来,大约是掌柜的防盗,真的做得十分精巧。
衡沚回房前瞟了一眼,地上放的是木钉阵,头顶是一桶石灰粉,当真是不留情面。不是扎死便是烧死。
问到一阵不对劲的味道,衡沚立刻闭了气,顺便用手捂住了阿姀的口鼻。
阿姀一怔,抬了抬头,是做出疑问的意思。
衡沚另一手慢慢摸到她背上,慢慢写下了个“迷”字。
迷药?
但是这么闭气,能受得了吗。
来的只有一个人,脚步虽轻,也能听到落地的声音。尤其是慢慢靠近床榻,就更为明显。
衡沚背对着床帐,听到了这人踏上木踏,摸索到床头初,打开了匣子。
阿姀在他掌心小口吸着气,也听着这些动静。
匣子再“哒”一声响后,人快步从里间离开了。
窗又被合上,他已经走了。
衡沚又等了片刻,直到完全确认屋里没了第三个人,才快速将被子往上一拉,完全罩住两人的上半身。
这下是实打实的漆黑一片。
阿姀谨慎地用气声问他,“你说,他真的将东西拿走了吗?”
衡沚没答。
好半天了,才低低“嗯”了一声。
“你怎么了?”阿姀察觉不对,立刻问,“吸到他的迷药了吗?”
这次等了更久,衡沚也没回答。
良久,阿姀感到颈间一沉,是他昏睡过去,靠在她肩膀上了。
倒真的像是交颈而眠。
原来习武之人也不是无所不能啊,阿姀伸手环住身前人的腰,饶有兴趣地想。
还以为,他们都百毒不侵,像话本子写的那样。
衡沚的身体很温暖,相比起来,阿姀就手足冰冷。抱住了他,不适的症状都减轻了些,没过多久,她便也慢慢睡去了。
破了的窗纸不能复原,迷烟随着这缝隙,散出去了很多。
亏了衡沚覆住阿姀的口鼻,她几乎没吸到什么,心里又挂心着结果,很早就醒了过来。
天光大亮,阿姀伸手将被子拉下去,狠狠地吸了几口新鲜空气。
衡沚还在沉睡,连她拉动被子这么大的动静,都毫无反应。
阿姀轻手轻脚地钻出被子,又给他掖好,从他身上跨了过去。
地上是一片黑,但留下了一排清晰的浅色脚印。
阿姀赤脚站在木踏上,仔细观察着这些脚印。
与昨日所料基本不错,小贼是从靠里那扇墙的窗户上翻进来,然后径直走向床前,拿走了东西。
匣子打开来,阿姀一通查找,果然除了鱼符之外,什么都没丢。
细软也有被打开过的痕迹,大概是不信东西会大喇喇放在匣子里,先翻看了这个包袱。
然后是返回窗前的另一串脚印。
衡沚撒在地上的这些炭灰,还真起到了作用。
等夜深人静,窃贼来时,定然已经明月西沉。那时光照很暗,屋里又没点灯,即便是地上撒了炭灰,窃贼也看不见、
况且,他一心直扑鱼符而来,他们又表现得一如常态,定然不会太过思考。
如今万事具备,只差过几日到了蜀阳,向王宣兴师问罪了。
不管是之前派来在路上截她的人,还是这一次,恐怕都有些内情。
昨日拉上朱员外这个冤大头,又让云从趁机偷了他那翠冠,还有狍皮的靴子。只待他回去,找到自己的靠山,愤恨地发誓要将这样出丑的事清查到底。
他是来投宿的,富贵之人,定然也是要回到蜀阳的。
阿姀坐在榻边沿的位置,将这一且盘算完毕,等衡沚几时会醒。
结果这一等,就等到日山三竿,快到午膳了,人还没醒。
阿姀坐不住了,换好了衣服,打算踮着脚出去觅食。
人还没走到门边,云鲤的声音便在外面响了起来,“公子,夫人,可醒了吗,饿不饿可要些吃食?”
这话,怎么有些耳熟?
阿姀没在细究,踮着脚几步走到门前,将门打开,“公子再等会儿,我饿了,去你们房间洗漱一下去吃些东西。”
云鲤张大了嘴。
原来,是她家主子更累吗?
“对了,不要进门去,地上有东西,他中了迷药,一时半会儿怕是醒不了。”阿姀走了一半,又回头对云鲤嘱咐道,“让云程在门口守着,等他醒了,把地上的脚印拓出来。”
啊?云鲤更蒙了,“中了,迷药?”
阿姀坦荡荡地点点头,“就是跟踪我们的那些人,来偷东西的,下了迷药。”
她还以为……
难道不是……
云鲤面色酱红,“我……”我了半晌,也没说出几个字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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