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中想要搅黄此事的臣子,背地里数不胜数。
伴君已久,或许是大家也知晓当今是个什么脾气,又是什么行事风格,并没有在明面上谏言抵抗和亲之决定的。
是以这份上表一送至中书省,中书令严同均看过之后,一句话都没说便在深夜递上了新帝的书台。
争得了朝中一些人的肯定之后,姜堰便找上了内府,按照前朝公主和亲曾草拟的嫁妆单子罗列了一份。
内府本是循着旨意办事,这看着这一折又一折的清单,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实在拿不出来。
“姜大人,您也知道,库里没钱啊!”内府令急得面色通红,汗都流了满额。
姜堰要的就是这句话。
于是两件事一同呈上朝,发火的变成新帝了。
沈琢将折子往地上一掼,殿内众臣无不叩首齐喊息怒。
“息怒?”沈琢也是四十来岁的人了,自当了皇帝后更胡吃海塞专心玩乐起来,稍稍动怒便喘着粗气,撑腰一站,像是鼓着嘴的□□。“你们倒是说说,叫朕如何息怒!内府既说账上没银子了,银子都去哪儿了?”
户部为此特派人盘了一次账,此时呈报便揣在侍郎的手中。他保持着跪伏的姿势,悄悄与姜堰互换了眼神。
“陛下,户部本月照例对内府进行了一次查探,账目明细在此。”
明堂之上,本凝神屏息。户部侍郎这一声高语,牵扯起的,不止受惊,还有某些人的后怕。
比如正跪在严同均之后的金峰。
见他神色不对,身旁的吕中庭悄悄问道,“金大人,这是怎么了,身子不舒坦吗?”
金峰没理他,仍沉浸在昨日小金氏派了银子到府中请他置办衣衫首饰的事中。
吕中庭饶有深意地笑着,挪开了眼。
他哪里是好心关切,这朝中有几人能对金峰好心关切的才是天下奇闻。
当年他是如何陷害秋渊,以至于忠良臣子被迫家破人亡的,多少双眼睛瞧着呢!
即便吕中庭向来偏爱明哲保身,身上那点文人的风骨也让他难以对此事视而不见。
沈琢对于前后后宫如何小打小闹,向来不甚在意。他的帝王之术,便是坐看争斗,也不在乎最后谁死谁活。
若是打得热闹,他兴许还会拍手叫声好。
可一旦涉及脸面上的东西,是半点不能碰的。
尤其是今日听到姜堰说起没钱给和亲公主添嫁妆这回事。
沈琢厌屋及乌,根本不在意阿姀的死活。即便是换上嫁衣出了宫门便死于非命,他也乐得见这场面。
嫁妆也不是为她筹备的,是为了展示他多么宽宏,将他贤君的名声远远散布到北地草原上去。这不比兴兵打仗来得更快?
沈琢沾沾自喜地想,自己总是比那蠢货皇兄高明得多的。
如今说没钱了,于他传播贤名的大计十分有碍,自然火冒三丈。
那账目拿起来一看,后宫的娴池阁一月之间便支了库中一千八百两银子,余下吃食所用更不计其数,有时甚至一日要去几十斤新鲜鱼虾。
后宫中嫔妃虽多,却不及哪个赶得上小金氏的宠爱。
沈琢一日不升她的位份,她便心中一日不快。叫她与剩下的那些平庸的女人吃穿用度都一样,岂能显示得出皇恩浩荡?
满共妃嫔克扣的份例加起来,尚不足她花去的一半。
这宫中没有皇后约束,也没几个高位的妃嫔,便就愈加混乱了。
“你自己看看!”沈琢看得哑口无言,只好一把将账册丢在金峰身上,一腔盛怒全都丢给了他,“这便是你养的好女儿!”
金峰咬着牙,将账册捡起来。
且不说沈琢花钱本就大手大脚,内府的银子比先帝在位时更少了许多,去年又建了新的宫苑,迟早是要花光的。
而国库自己花光和小金氏从中下手,加快它的空缺,又是另一种情形了。
早知道这口锅扣在身上,迟早要吐出去,金峰当即摘掉官帽笏版,连连告饶,“都是臣的错,臣教女无方!请陛下降罪!”
严同均肃穆着神情,听得背后不住的磕头声,有些出乎预料。
不想他竟这样认了?
总归是立刻满足了沈琢那点威望的需求,他面色缓了下来,坐回金座之上,伸手指着金峰,“罚你何用!你说!你如何给朕补全宣城的嫁妆!”
姜堰心中鄙夷,这话一说,又将矛盾拉扯到公主与金家身上去了。
若说这帝王昏庸,也不完全胸无大志,倒是更会搅乱池水。
金峰大喜,见新帝已经给了台阶,顺势就坡下驴,“臣愿倾尽家财,补齐金美人所支账上亏空,但求陛下平息盛怒,予臣与全家一个弥补的机会。”
此言一出,堂上不免传来窃窃交语声。
金峰身为侍郎,所贪污的银两数目也不小,只是户部还没拿出这一份,新帝便已经原谅了上一份,这叫人满怀的策谋无用武之地了。
沈琢默不作声地思量了片刻,在面子和对错之间,他毫不动摇地选择了前者。
“既如此,朕便给你三日时间,银子交不到户部,便将你革职抄家,流三千里。”
姜堰顺势拿出了崔夫人已为公主筹备一份嫁妆之事,提说到虽不及陛下筹备的丰厚,也可令内府少些开支。
沈琢一听,也应了。
这话传到阿姀耳朵里时,崔夫人也要进宫了。
她散着一把青丝,穿着松散的寝衣,靠坐在窗前的软榻上。
宫里的人很是会见风使舵,见新帝亲自封了长升殿,便自觉地减少了吃穿用度往这儿来。长升殿年久失修,本就四处漏风阴冷,缺少了炭火又少了热的吃食,没过多久阿姀和迎恩便双双病倒。
在恪州那样艰险的时刻都不曾生病,到了这金玉堆里反倒出了事,阿姀捧着热水裹着被子,自嘲地笑笑。
迎恩烧了起来,床便全给她睡,阿姀撑着仍酸痛的身体,盯着地上的热汤铫子煮沸。
有些淡出鸟的吃食已然不错了,想要药更加不能的,好在两人也就是风寒,捂一捂也就没事了。
阿姀轻咳两声,将热水放在一旁的炕桌上,轻轻拍了拍迎恩,“迎恩,醒醒,起来喝些水。”说罢半扶半抱,令她靠在自己怀中。
热水隔了层帕子,垫在迎恩手中,阿姀仍虚扶在她掌下,怕她没力气碰洒了烫着。
“想,想我也是好日子过到了头。”迎恩烧得面色潮红,嘴唇却惨白无色,已经有些起皮了,“竟有一天能被公主照料,用不着折寿也活得知足了。”
阿姀长眉一蹙,不满地拍了拍她,“少说这些话。”
旦夕祸福,有时候虽然不信,还是不愿听人宣之于口的。
迎恩本就是在无尽排挤之下长起来的,虽说是高门大院,日子却比田里疯跑的乡野孩童更难熬。于是过往经历成就了她悲观的心性,遇事也总说些悲观的话。
阿姀虽然不喜她这样自厌,但也知不是她的错,便一再纵容着。
觉得语气重了些,阿姀又道,“该是我对不起你才对,带你走时本说了要让你过上好日子的,却是我言语不慎被陛下责罚,也一样连累了你。”
这些日子,她悔了又悔。若是只孤身一人在这宫中,说什么话也无所谓。
可是还有迎恩在身旁,再让她吃苦,总归是心疼。
“殿下可莫说这样的话!”迎恩挣扎着起来,一瞬间泪眼婆娑地望着阿姀,“若不是您在三人中留下了我,我便要被买去青楼酒肆了此残生了。”
女儿家的泪断了线般垂落下来,阿姀一愣,发觉怎么说硬话不是说软话也不是,却手足无措起来。
“怎么哭了。”她又慌忙擦除迎恩脸上的泪。
因病还未愈,除了精神,披散着长发素净着脸,瞧着人也是软的。
公主当真是生了一副沉静的眉目,迎恩看着,又破涕为笑起来。
“殿下这样子,活像是见不得眼泪的小郎君一般。”
阿姀一怔,不多久面上可疑地红了起来。
迎恩像是看透了什么似的,眼泪一抹,也顾不上有什么难受的地方,便不休地追问起来,“殿下该不会真有倾心的郎君吧?是谁这样好福气!”
在她的追问声中,阿姀恍惚想起了在河源躲逃追杀时,衡沚忽而出现的那一夜。
那时她不知怎的,汹涌而出的泪几乎打湿了衡沚的衣衫。
衡沚也是这样,默不作声地轻拍着她的背脊。
已至暮冬,若按一日三秋的说法来算,生出了一种前世才相识的错觉。
心口某处酸涩地痛了起来,阿姀低垂下眼,大口呼吸了几下。
“我的儿,怎消瘦成这样!”
痛呼声起,阿姀猛地往殿门前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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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0章 识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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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只臂膀从身前穿过,五指张开,急促地拍在阿姀的后背上。
一下又一下,闷闷地响。
另一只死死箍住她的后颈,将人拥进怀里,几乎连呼吸都压制住了,悲戚地哭着,“你受苦了我的儿啊!在外面这么许久风餐露宿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好人都瘦了一圈还黑黄黑黄的!一看就在林子里被狼追在街上被人欺啊!可怜你从小爹不疼娘不爱不然好好一个公主不至于到现在被锁在这里受苦啊!哎呀我的宝贝啊你……”
阿姀被勒得面红耳赤,挣扎着敲在老妇人的胳膊上,碎发蒙了一脸,咬着牙打断,“过了……过了,唔咳咳咳咳。”
崔夫人哭声一止,立刻松了力道,“这就过了吗?”
得了自由的阿姀当即弯下腰,拼命地喘着粗气,还因呼吸不畅而用力咳嗽着。
崔夫人赶快俯下身,这回倒是轻轻地抚了抚阿姀的后背,“阿姀啊,你可没事吧?”
跟在崔夫人身后而来的,一群乌泱泱抬着胆子来的家丁,陆陆续进了院中,将准备好的嫁妆全都摆放在石板路上,远远望去红绸似的,夺目得很。
迎恩是不敢打扰崔夫人抱着公主哭,站在床前进也不是出也不是的,别扭地捏着指头。
那阵憋闷的窒息终于散去之后,阿姀直起身来,手脚绵软脱力,眼前还是一阵晕眩,“无碍无碍,坐吧。”
侧着身退后,让出两个圆凳来,阿姀便也支撑不住,摔坐在了凳子上。大约是风寒未愈,放在情绪起伏这么一折腾,阿姀又感到浑身酸疼了起来,头也昏昏沉沉。
迎恩像是忽然找到事做一般,匆匆披了件衣服便要往外跑,“迎恩这便去给二位奉茶。”
崔夫人方坐下,连连看着这眼睛通红的姑娘一眼,就见她被阿姀拽住了手腕。
“上哪儿去,还发烧了,快回去躺着。”
崔夫人欣慰地点点头,不自觉露出点笑意来。
果然,还是那个知道疼人的好崽子,在外头这一年多没长偏。
阿姀伸手去抓崔夫人的手,笑了笑,“崔姨,许久不见了,一切可都还好?”
温暖的触觉覆盖上了崔夫人冰冷的十指,风尘仆仆的寒意与对阿姀处境的胆战心惊,似乎顿时消散了。
上了年纪的人似乎总是多愁的,崔夫人蓦地热了眼,心疼起来,“我都好,只是又怕得不到你的消息,又怕得到你的消息。”
方才是作戏给外头监视的人看,这下闭了门隔了人,却是实实在在地难过起来了。
她一手将阿姀抚养长大,从来视作亲生女儿般疼爱,自被送来尚书府便不曾与她分离过。与其说是阿姀舍不得与她分离,倒不如说是自己熬不住一眼望不到头的寡,需要这个孩子成为寄托。
如今再见到她,只觉得选了什么路都好,只要人平安,一切都是好的。
阿姀安抚地抱着她的肩膀,柔声说,“如今可不是见到了,我好好的呢。”闻到崔夫人身上那熟悉的栀子香味,也觉得心头发涩。
逃出宫确实是脑门一热便做出的决定,那时阿姀身边先后死了陈昭瑛和小侍女,在宫中依然是孤立无援,只剩下崔夫人这一个亲人了。
新帝未满孝期便匆匆继位,将沈琮和陈昭瑛来不及下葬的灵柩放进宫中的佛堂,阿姀被迫日日跪于此处反省她根本没犯过的错。
沈琢心情好了便来贬低她一番,直言道,你看到了吧,便是你先克皇嗣又克父母,不然我皇兄夫妻,怎么都壮年崩逝呢。还不如寻个仇敌嫁去,克死了算完,下了黄泉你也好跟长辈们交代。
阿姀那时年纪小,根本没有完全忽视这些恶言的能力,眼泪便不甘地落在蒲团上,由浅及深,晕湿了一大块。
沈琢如此,不过是心中愤恨不平罢了。
他年幼时便争强好胜,但能力远不及沈琮。人又混,武安帝每每见了这个幼子便要大加训斥。
何况是个继后所出,并不受武安帝所爱,出生便没了母亲。加之沈琮身为兄长也不友爱,时常嘲讽于他。
多番打压之下,沈琢像一颗不曾修剪的树,长得越来越歪七扭八。
他曾经的发妻,便是因为看透了他执拗狂热地追求权力,仇视所有人,无可救药,才怒而和离,干脆青灯古佛,再不相见。
然而沈琢并未就此作罢,反而愈演愈烈,更有种天下人皆负他的愤恨。
所以他恨武安帝,更恨沈琮,与他有关的一切他都恨。他恨得弑君杀兄,恨得逼死陈昭瑛。
若不是这个宣城公主是武安帝亲封,又是如今唯一的皇嗣,怕杀之失去了朝中上下的拥护,阿姀也早成了他刀下之鬼。
整个宫苑,前朝后宫,处处有人谏言于他,处处有人管束,即便做了皇帝也不顺心。只有金峰和薛平愿意奉承他、恭维他,愿意一切顺着他的心意。
所以沈琢乐得做个昏君罢了,反正沈氏也没有子嗣了,还能推翻了他,让个黄毛丫头上位不成?
照此逻辑猜测下去,沈琢这样折磨阿姀,也并非空穴来风。杀不掉,也一定不能让她好过。
所以即便阿姀逃出了宫,一年内也再无人上奏和亲之事,无人赞同一个帝王这样胡闹。
原本选定的,甚至是那个年过半百的老游北王,还是对方不愿,觉得荒唐,才定为了自己的儿子忽归。
沈琢是因为这些年愈发懒怠荒淫,维系君臣关系尚且不易,又因蒋尚书是国之肱骨,才并未对崔夫人加以责难。
但这番祥和毕竟是侥幸,阿姀望着崔夫人眼角的纹路与憔悴的面容,心中觉得后怕。
可另一种愈演愈烈的念头,却猛地蹿了出来。
“崔姨,我在宫中难脱身,但有件事需要求您帮忙。”阿姀正色,说起了正事。
崔夫人自然对她无所不应的。
“您大约也听闻了,我是在恪州被金吾卫发现的。”阿姀走过去将铫子里的水端来,整整齐齐续了三杯,还没忘记躺着的迎恩,递了一杯在炕桌上,又走回来坐下,“我走前,恪州仍与游北交战,可前段时间却听闻到年宴时,陛下要命召侯入都赴宴,可有此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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