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这事也怪我。”
这位活到而立之年,还在隐形的皇叔,实在比阿姀在这个皇宫中更不起眼。
武安帝重视血统,是以更看重皇后所出的沈琮,就连沈琢都得不到这嫡子的待遇,是以这位宫女所出的沈钰仍,就更不被重视了。
沈钰仍自小和母亲生活在西宫的下人居所中,因也算生育了皇嗣,还是个儿子,便给了其母一处院子,算是唯一的优待。
等到周岁,宫女也没等来武安帝给她的孩子一个名字。她心灰意冷地趁着一次出宫探亲的机会,找了个道士给孩子起了名,也算安稳地养到了大。
沈钰仍在这趋炎附势的皇宫中,因长得俊俏,人又任劳任怨,得到了许多女官姑姑的照拂,也算磕磕绊绊地识字读书,吃得饱穿得暖。
十七岁这年,沈钰仍母亲劳碌过世,他一手埋葬了亡母之后,便头一次来到崇安殿,恭恭敬敬地叩问,自己的年岁不该留在宫中,该去何处。
武安帝那时年岁已高,不免有些心软。
即便是曾经犯下的过错,也算是他亲生的儿子,那眉眼与他长得如出一辙。
于是沈钰仍得到了父亲的第二次优待,将都城中一处三进的院落赐给了他做府邸,宣告阖宫上下这是三皇子。
不过好景不久,待沈钰仍过了五年的安生日子,武安帝便驾崩由沈琮继位。国丧礼上,因沈钰仍叩拜他的礼节不够标准,便一怒之下将他发配皇陵。
沈钰仍最好的年岁,便全都荒废了。
好在他这个人的性子就是软,是姓沈的里少有的正常人,也不曾怨尤什么,只自顾自过好自己的日子罢了。
便就等到沈琢继位,大赦天下时,沈钰仍终于得到了解脱。
而后便是沈琢兴建行宫,不知为何忽然想想到了这个便宜弟弟,便留他在行宫中培育花树草木,算是个差事,也足够羞辱。
说到这里,阿姀轻蔑一笑。
沈琢确实热衷于羞辱身边一切亲人,诸如轻易答应阿姀在崇安殿画柱子,也是让他觉得愉悦的一种羞辱人的方式。
有些人是万人之上的天子,有些人却修剪花草,或是做将作监的大匠一般用处,只要听到人们茶余饭后都念叨着,沈琢便觉得心里舒坦。
小金氏见阿姀走神,戳了戳她,“随后的事情不就很顺理成章嘛。”她垂头丧气地,“我三番两次去行宫想找陛下,但他美人实在太多了,也就只留了我一两次。我生气,便在院落的凉亭里喝酒,就碰到沈钰仍了。”
瞧她那娇羞之态,转变之快,便像听话本子似的暧昧。
“他侍弄那些花朵时,我只觉得我看到的那张侧脸,是如此光风霁月的美景,如琢如磨,云胡不喜。”
怕是一辈子才学所学的好词,都用在形容沈钰仍上了。
“然后,我便做了荒唐的事,将他拐进房中……那什么了。”金妞妞眼神老实巴交的,话却说得狂野不羁,有悖礼教。
阿姀眨了眨眼,回问道,“我这小叔,长得到底多好看,色迷你心窍了?”
去他的礼教。
“你!”金妞妞气结,更多是没想到。
阿姀怎么,完全不顾他们沈家的名声似的,还为她一个私通小叔子还有了孕的宫妃说话啊。
她实打实的是想错了。自阿姀上次同她说的那番话,她就该明白,阿姀比她更希望这个江山直接翻了算完。
金妞妞脑子转不过弯来,怀了孕更是如此,烦躁地一摆手,“你怎么这么不正经,还是公主呢。”
公主如何了。
阿姀直起身子,拾起了一些端方,心想我早早私自与人成婚,还披麻戴孝地给人哭丧呢。
上位者都不仁不谨,男子厮混荒唐,缘何非要强求她们这些难以为自己做决定的女子守节呢。
阿姀本来也是打算想个办法,让小金氏来个暗度陈仓,先揣上崽,这样好杀沈琢。谁知她这样争气,还自己挑了个长得好看的。
实在难得她运气脑子都这样占上风。
“那,他喜欢你吗?”阿姀续了杯水给她,又问道。
这她又不敢说,再怎么样也是她醉酒强了人家,有没有家室都还不知道呢,怎么好意思就问这个。
见小金氏支支吾吾地,阿姀心中也了然几分。这个媒本也可以不做,只是这注定是一桩令沈琢难受的事,那看起来就非要撮合撮合不可了。
“你别担心,孩子就踏踏实实地生下来,反正你去行宫的次数也明明白白地在起居注上记着,怕什么?”阿姀说这话时,就像是街边忽悠人的算命先生,有一种不知死活的大胆,“就算是生下来,也长得同陛下差不了几分。我会找人去打探一下我这位小叔,他若尚未婚配更好。”
“我是宫妃啊!”小金氏瞪大了眼,揪着阿姀的袖子,差点就哭出来了,“这可是灭门的大罪,我还生下来?”
阿姀将手臂往回一手,平静淡漠的一双眼看着她。
“你来找我说此事,不就是想把这孩子留下吗?既然都有胆子同人酒后春风一度了,还怕再多一桩罪名?反正都是死。”
小金氏撑在桌边的手臂缓缓垂下去,失了神般瘫在椅子上,“你我在佛前说此大逆不道之话,是会遭报应的。”
“哦。”阿姀满不在乎地点点头,容色秀丽,映衬在背后色彩浓郁的佛像面前,更显出挑,“这是尊菩萨,本就是请来求财的,怕什么报应。”
何况阿姀求神拜佛的心也不见得多虔诚,更不信报应这回事了。
“如何,是死,还是等当了太后再来谢我,你自己选吧。”
小金氏一惊,猛地站起来,“你要谋反!”
阿姀堂而皇之地靠在身后的椅背上,手臂松松搭在扶手,和盘托出了仍风雨不动,一副安定模样,“是啊,你知道了也好。是今日被我揭发了立刻死,还是上了我这条贼船,自己拼个荣华富贵不一定会死,你总得选一样才走得出我这佛堂吧。”
话语声甚至都没听出什么起伏,可话音将落时阿姀猛地掏出一把匕首,“砰”一下,扎进面前的桌子上。
刀锋冷冽,寒光芒芒。
阿姀勾起嘴角,却如同勾人生死的判官,轻而易举地拿捏了小金氏,“这刀怎么样,还是我奸夫送的呢。”
作玩笑般,便将最后一个秘密脱口而出。
如今这贼船,是想上也得上,不想上就捆着上了。
老半天,小金氏用昂贵地宫装抹了一把快干涸的泪迹,眼眶里却迅速又蕴起了泪花来,“苍天在上,我上辈子造了什么孽碰到你们沈家这些混蛋。”
阿姀知道她是妥协了,慢条斯理地将她凉透的那杯茶倒进水钵里,重新添了杯温热的,整个人都散发着阴谋得逞的愉悦。
气运这种东西,有时确然是很玄的。
谁说前头那十几年的倒霉劲儿,不是为了今时今刻,想什么来什么做的铺垫呢。
如此,谋反的名头,算是顺理成章的找到了,即便朝臣发难,也有个孩子扶上皇位可以有所交代。
阿姀倒不是没想过夺过江山自己来坐,可管理国家,哪儿就是这么容易的事。她从前过得一概不顺心,也不自由。不是在这深宫被人摆布,就是东躲西藏,像只老鼠似的。
最舒适最惬意的日子,不过就是在恪州的那一年多罢了。
似乎只要有衡沚在身旁,她做起什么事来,都有人有所回应。
这样的日子,就很好,很自由。
招兵募马的事,便等到和亲逃脱后,再做打算。
阿姀捻着个杯子在手中,来回摩挲。
“我还有一件事,你必须坦诚相待,你说完我就答应。”小金氏一撇嘴,听天由命地窝进椅子里。
“你说就是了。”
她的眼光,忽而又热切起来,“你说的那奸夫,是不是召侯啊?你和他究竟怎么认识的?你和游北小王子又是什么关系啊?”
阿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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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姀:短短两章沉默我两次,有时候一个人八卦也挺无助的
第106章 连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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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盯好了吗?”
柳巷的粉墙后,云从倚在树边,数个隐卫已分散潜进了整条巷子。
“是的,云从大人,按照褚参军说的,谌览与蜀中侯的使者,今日会在柳巷南的第二处宅子里,与褚参军见面。”
云从拿着布条,慢慢将自己的双手皆缠满,“主子不在,今日是个事关侯夫人的大事,不容有失,多盯着点,别被发现了。”
隐卫迟疑了一二,知道他说的还是如今的宣城公主,“是,已经吩咐下去了,绝对不会出一点差错。”
云从点点头,没再说话。
谌览要比预想中的急切很多。
自那日半夜会面后,褚惠按照秦胜光的部署,很快给了谌览肯定的答复。谌览当即去信给蜀中,以平州长公主后人的名头,请求蜀中侯王宣给予协助。
王宣没说好同意还是拒绝,态度暧昧迟迟不给答复。谌览便急了,再去信一封,终于得到了蜀中军师回信,说与主公思量前后,会派一使者来恪州面谈。
谌览思前想后,蜀中距离恪州千里,使者能亲自前来,也算是蜀中给了自己十足的诚意。即便觉得如此不稳妥,也乐得接受了。
但其实前后也不过是半月罢了。借了褚惠的权利,用了官驿的鹰,呈信慢不到哪儿去。
当他将使者前来的事一五一十地讲给褚惠听时,褚惠不由在心中叹了口气。
想擒住这人,秦胜光花了这么大功夫部下这个局,还铤而走险地将蜀中的人放进恪州,岂不是杀鸡用牛刀且得不偿失?
王宣这个人本就性情古怪,做事神神鬼鬼让人摸不准头脑,但难说此人就没有谋反之心。蜀中世外桃源一般地占据了大崇的南境,以山川江河作为天然屏障,易守难攻,王宣对待南蛮是从不手软,对待自己人也一样不会。
如果王宣有意起兵,那当下这个大费周章把人派来恪州的行为,便显得别有用心了。
秦胜光高深莫测地看了他一眼,说这是主公的命令,照做便是了。
褚惠更是震惊,这便叫上主公了?大崇看起来是真的要完了啊。
柳巷是恪州城最偏僻的一条巷子,征战时期多用来安置伤兵,也停留过许多牺牲的士兵遗体,百姓大多觉得晦气,无人购进此处的屋舍。
许多无家可归的乞子便在此处落脚,但人多屋少,也十分混乱。
谌览拿了褚惠的钱,却并没有去城中赁驿馆,而是初到此处便凭借自己的拳脚功夫,打赢了其他的乞子,拿到了一个院子作为自己的据点。
那些乞子缺吃少穿,身体瘦弱不堪,即便是再来几个也不是谌览的对手。
柳巷拐角的衣铺二楼,对角的茶馆二楼,还有巷子末尾的大槐树上,均有几个影卫荫蔽起来。瓮已经做好了,只等待着今日的鳖自己进来。
谌览去城门接应,褚惠便安然坐在院子里,等待两人冲破破绽重重的巡防进来。
谌览和蜀中使者两人走在大街的两侧,时时刻刻盯着路上的动静,一瞧便探头探脑的不像好人。
守卫见了两人进城,直至走到了中街尽头,才立刻找人抄近道去给云从报信。
中街绕过恪州府公堂,从南边的琐赢鼓绕过去,就避开了街上巡逻的巡防营士兵,轻而易举地进了柳巷。
谌览前后张望,见周边环境并无异常,才跨了街道走去使者身边。
“大人这边请。”谌览伸手,人在前面半步的地方引路。
殊不知,这两个人衣衫锦绣整洁,人群中第一好寻,一举一动早就被隐在暗处的盯梢捕捉。
人带进了小院,褚惠喝茶的动作,便停了下来。
光天化日,还真敢把人往里带啊。
这段时间以来,多亏巡防被吩咐了一直当做看不见,谌览才能这么容易地上了勾。
一次能躲过也许是巧合,次数多了,对于谌览这种性情的人,难免懈怠了就对自己另眼相看起来。
死也是死于自己卓然不群的自信。
如此,天意所向,也不能怪自己把他卖了吧,褚惠轻松地在心中想。
“大人,这位是我另一位盟友,褚惠褚参军,想必您也有所耳闻。”谌览做出一副恭敬的样子,在使者面前引荐,“褚参军,这位是蜀中侯派来的使者,张长史张大人。”
褚惠抬手,与对方见过一礼,才道,“长史不远前来,有失远迎了。”
“不必客气,都请坐下说吧。”
三个人在四方的石桌前坐下,新长出的杨树葱葱郁郁,将人影都遮住了七七八八。
一墙之隔的浓密树杈上,藏着刻意穿着苍绿的窄袖短装的云从,伏在树的高杈上,头顶还戴着杨树叶做的伪装草帽。
这些人谈的什么,谈到什么程度,谈到什么时候,都不是云从能管的范畴。他的作用向来是动武,迅捷地动武。
别看四周埋伏了诸多人,但小院还是空旷,不能即刻下手抓人,又容易打草惊蛇。在今日之前,云从特地勘验了四周的地形之后,才精准地找到了这一处能下手的机会,也是最近的距离。
足够藏人的茂密,足够高的视角,足够不能预料的遮蔽。
从此处跳下去,距木门也就十步距离。
人若是要跑,下意识必跑向木门。张长史一介文官自不必说,谌览三脚猫功夫,对付对付乞子尚有余地,云从是自小在军营中历练过的,两个人加一起也不是他的对手。
在秦胜光的预想中,王宣不会愚蠢到轻易接受谌览的请求,派来的人也动机不纯,顶多是打探虚实,不可能对谌览知无不尽。
而褚惠本就是下套的人,自然也不会交心。
三个人你蒙我我蒙你,能商讨出什么有威胁的话。
何况对于如今的局势,未来是否会与蜀中为敌都是未知,能够避势的就避一避,最好让旁人都觉得恪州当下无主帅坐镇,人心散漫诸事不成,才大有裨益。
虽则也骗不了多久,但信件往来蜀中与恪州最快需要十五日。即便是今日擒了谌览,放这姓张的回去报信,也是大半月之后的事了。
谌览一旦下狱,问出了召侯吩咐的事的答案,平州的平叛自然也可以鸣金收兵。五月中旬游北王子进都迎娶宣城公主,一切就都赶得及。
而今宫里传出了金昭仪有孕的消息,依照金峰在朝中的野心与当今圣上的民心,大厦将颓,也是迟早的事。
乱世中若想留有一席之地,就必须先下手为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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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廿四,又是雨。
春雨贵如油,对于田间垄头的庄稼人来说,最是珍视不过。
可对于眼下的阿姀来说,却是催命的符咒。
遇到雨,便不能继续完成剩下的画栋,就不能赶在忽归来时将完整的崇安殿交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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