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是没两个月便要嫁与游北和亲又如何,一样不影响公主寻个面首肆意一阵子。
她可是公主,又十足地丰姿冶丽。听闻她师从丹青大师怀乘白,如今能凭一己之力指挥着将作监与工部司来重修崇安殿,那可是天下第一大的功绩了。
天下有些姿色的俊俏郎君,无论是有才还是有貌,若能被她瞧上简直是莫大荣幸罢了。
李树慢慢看着面凝冰霜的衡沚跨过门槛,绕过回廊,人仿若刚破冰的江水般冷冽。
不过转念又一想,虽说公主当初是在恪州被找到的,也不见得两人有什么前尘过往。即便是有,那如今也要情思将断了。
是以通信频繁一些,也是很合理的事嘛。
这么一理头绪,李树顿时觉得自己风尘仆仆地往来都城平川数次,辛苦也是可以理解的事了。
他只沉浸在自己编造的所谓顺理成章的事实中,根本没听到衡沚从他身旁经过,叫他进去说话。
是以衡沚脱盔卸甲,在屋里足足磨蹭了一刻来钟,衣裳也换了脸也盛水洗了干净。铫子里的水都快烧开了,李树才恍然回神地跑进屋里来。
“衡将军恕罪……小,小人方才走神了。”李树疾疾刹在门口,撑着身旁的柱子,上气不接下气。
怀中保存完好的书信掏出来,忙上前几步,放在了衡沚面前的书桌上。
“这是殿下给您的回信。”
衡沚嗯了一声,坐在椅子上的身体前倾,将信拿在手中。
十日里,阿姀忙着在崇安殿画柱子,衡沚忙着耐心地揪出谌览的尾巴,再把他放走,着实是无暇顾及彼此。
所幸捻着这信件的厚度,约莫是无事发生,平安的十日。
“近来都城,可有事发生?”
拆开封蜡,展开旧得有些褶皱的纸,上面新而重的墨迹,果真还是一样,回了一个“安”字。
算上前面的,来来回回,已问了四遍同样的安,得到了四个同样的答案。
“将军果然料事如神。”李树符合着笑了两声,他今日一直等到衡沚回来,便是有事要当面转述。
不然照往常的家书对待,他放下信回到客栈,等这边回了信再来取走即可,不必如此耗时耗力了。
李树将手一拱,严肃下来,“都城中,不过是原州来的一位大人留在了宫中。因陛下征人征地来修行宫,许多百姓流离失所,冬日过去户部盘点人口,发现死了数百人。加上陛下搬去行宫别住以来,便不再上朝理政,全是中书严同均大人为首的几位大人协商的。周遭百姓亦哀声哉道,民心已大有所失。”
这是迟早的事。
沈琢能只杀了几十人便作罢,也是因为有了这场大火,他顺理成章地跑去新行宫享乐。选秀无论是礼部筹办还是沈琢一意孤行地随便强娶,这些日子以来都是常有的事。
都城家家户户,只要有适龄的女儿,不是送进道观便是草草嫁了,根本不敢张扬。
前不久便也出了一桩荒唐事。吏部的两位大人政见不合,一方竟直接上书新帝,说对方家中有年方十五貌美如花的小女待嫁闺中。
沈琢便因此时大发雷霆,直接命人将小娘子接进行宫,又贬了她父亲的官。
此事一出,御史台以孔究、曹均两位大人为首,立刻上奏弹劾,认为此举荒谬,奏请沈琢收回成命,沸沸扬扬闹了数天。
严同均趁着春雨,躲了这麻烦事,邀了自己的爱徒吕中庭来家中赏雨。
吕中庭饶是寻常看着唯唯诺诺,此刻避开了人,也忍不住与自己的恩师抱怨几句。
“这陛下如今行事愈发离经叛道了。只是因为选秀没有将自家女儿报上去,便降了周大人的职,这不是明摆着告诉朝中上下,默许此种同僚相伤的事吗!”吕中庭长叹一声,“长此以往,朝中迟早大乱。”
严同均慢悠悠看着雨。
他将致仕,对这操劳了一辈子的大崇,放下也不是,不放下也不是。
可执掌天下的,仍然是座山九五之尊,陛下若是铁了心不要励精图治,那底下这些臣子便是殚精竭虑至死,也仍是无用。
为此,他愁得病倒几次,也从未收到新帝一声慰问。
算来,他年轻时,还曾做过先帝兄弟二人的诗文老师呢。尊师重道几字,如今也不指望这位陛下能做到了。
“中庭,你向来温吞敦厚,此番若是连你也忍不了这事,那这死水之下,埋怨的人便更多了。”严同均将茶盏一放,思索了老半天,才踟蹰地开口,“若是,如今教你选一位明君,你心中可有人选啊?”
吕中庭一听,大惊失色,唇齿都颤抖了起来,“老,老师,此等大不敬之言,岂可宣之于口啊!”
这要是被旁人听了去,少则充军流放,重则株连满门呢。
严同均神色如常,甚至还白了他一眼,“你怕什么,今日抛却官场,只是为师与你闲谈罢了。何人不曾心在庙堂啊?你只管直说便是。”
如此。
吕中庭渐渐稳下心神来,细细想了一番方才恩师问过的话。
当今天下,若说大崇还算安定,那必然是因为蜀中、原州与恪州各守一方。这些守将,不论是心中忠于朝廷的,根本不忠的,只是表面做做样子的,都在尽自己的职责,所以才将将安定罢了。
可是这也架不住帝王日日荒淫无度。
远的也便不说了,只说近日。这游北之地自去岁以来,本就虎视眈眈。即便是硬应承了一桩和亲的事,也是虎狼一般的近邻。
镇守恪州的召侯,被一纸诏书召进都城也便罢了,平州生乱,即便是再无人可用,陛下竟然将北地这般重要的将军调去平叛。
如果游北守信也便罢了,若是不守信,此时破楼关而去,恪州以南便如履平地般挥师而入了。
可见他们这位陛下,是压根不懂兵法也不懂帝王之术的。
若要保全大崇,换一位君主,这姓沈的也无旁支。再远一些的,早就跟皇位没什么干系了,更非君王之才。
若另立新朝,倒是有些人可以跟随。
“虽则学生这一时半会儿地,答不出来老师的问。”吕中庭想了半晌,觉得这球还是踢回去得好,“但我猜老师如此说,也已经对陛下彻底失望了吧。”
严同均默了半晌,终究没说出一句话来。
而他心中的一个人选,此时正坐在平州府的书桌之后,拆从都城来的另一封信。
阿姀细细地在信中言明,一切正如他所料般发展。
从崇安殿的墙上刮下的残片,从偷运出宫再到好不容易找到一个毫不知情的懂医理的大夫来查明,费了好一番波折。
在都城中,此时像是所有医士一种缄口不言的秘密似的,一概探不出个所以然来。
再则也是生怕在都城中查这事打草惊蛇,所以辗转了几个地方,最终还是带去平州查了清楚。
阿姀初次闻到的那股奇怪的味道,其中便有几味合欢皮、雷公藤与蛇床子,这些草药对生育一事有所影响,长久地掺进糊墙的涂料里,只怕才是天家子嗣艰难的原因。
这样一联系,阿姀生于沈琮即位前,而沈琢自永王时便与王妃和离,并无子嗣。即便是宠爱了一些妃妾,有了有孕的,也很快因彼此之间的妒忌争斗,没留下一个孩子。
沈琢继位之后,便连怀孕的宫妃都没有了。
用药之精准与狠辣,是直奔着让沈氏绝后而去的。
除此之外,腥臭之味源于经过处理的动物尸体,用了更加浓重的香料味压制。
但久而久之,或许是邪祟上身,或许是这些味道实在扰人心神,沈琮与沈琢都变得极为暴躁易怒。
崇安殿的红墙,也并不是从沈琮继位时开始的,怎么武安帝就无甚影响呢。
不过这事既然查到了平州,自然也少不得在这花草流通最为广泛地平州,查一查往前十年,合欢皮这三味草木都卖去了哪里。
这一查,却好巧不巧,与谌览的祖上,颇有些联系。
是以,为此才在平江边,衡沚才故意将谌览放走,再将这事传扬出去,预备以牙还牙,部个局引出真相罢了。
衡沚收好了这封信,又润了笔,重新在那份旧信件上添了新的问安,又封好了口,交给了李树。
云程从外头急匆匆地走了进来,看了一眼旁边的李树,恭敬地回禀,“主子,谌旭招供的供词已经写好。”
东西递了过来,衡沚捻着没沾上血迹的两个角,仔细看了看。
云程缓了一大口气,喉头那点恶心仍旧还没散去。
这种审讯方式,生熟相间的气味,也就衡沚能面不改色地走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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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3章 游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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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郊外,有一处荒了许久的庄子。
流浪了一整个月的谌览,披头散发,周身脏腻。
推开木栅栏门的刹那,他低头,一眼看清了自己指缝中乌黑的泥污,还有随风而被吹起来的,身上的馊味。
抬头,是融融日光,就算是到了北地,也已然有些温度地撒在人身上了。
谌览长长地舒了口气,皇天不负苦心人,他终于到了恪州了。
快步跑进去,除了荒芜的院子,房舍门窗紧闭,瞧着一片破败之相。
没想到在平江边的做的那个局,最后还是棋差一着,竟叫衡沚那厮给看破了。本就分散的人马势力,经此驱逐之后,便更加七零八落。
谌览一路拉着四五个属下挡在自己身后,才侥幸没被乱箭射死。可身无分文又不敢靠近平川城,终究是得落荒而逃,先保住姓名以待来日。
若不是如此,怎么会搞成今天这样狼狈!
谌览愤恨地啐了一口,心中不住地咒骂着衡沚。
从前真是小瞧这姓衡的了。在平州刺史身边做官时,虽然是个侍奉随行的小官,但架不住日日与刺史待在一起。这刺史又是个心在庙堂的,朝野诸事皆逃不过他的打探。
谌览是据以往刺史对衡沚的了解来识他这个人的,过往的种种评判,不过都是世子散漫,心不在诗书也不在刀剑。不过是走马观花,做些潇洒的快活事。
所以即便是恪州在冬末守住了楼关,可衡沚那时又不在楼关,只能说是镇守的将士多年经验,守得好罢了,衡沚此人更是不足为据。
何况据谌览事先打探的消息,那皇帝老儿不过只拨了一万兵马给他,连拔营出征都未亲临,如此能成什么事?
这样傲慢之下,谌览洋洋自得地认为强龙压不了地头蛇,何况自己何止地头蛇这样的水准,便愈加轻视。
事实就是他确实错了,错得非常离谱。
世家子弟虽则占尽身份上的便宜,可人与人终究还是不同的。就比如平州衡家,子嗣无德,失去了平州长公主的庇护便日薄西山。可衡启即便醉生梦死,他的儿子衡沚依旧混得如鱼得水。
愈想愈发生气,谌览一脚将破屋的门踹开。
“唔咳咳咳咳咳!”一阵灰尘扑面而来,若不是方才动作太大,也不至于受这苦。谌览用破烂油污的衣袖挡一挡,眼泪生生被逼了下来,“真是时运不济,这是什么鬼地方?”
等了许久,才终于尘埃落定。
细细一看,却只觉得晦气相当。
“娘的,竟然是个义庄,专放死人的地方!”一股无名火自心头升起,谌览忍不住骂了一句,“如今老子不过虎落平阳,待终有一日东山再起,第一个屠了你这恪州!”
几乎是转身便走,也不顾得上今夜有没有歇脚之地,总归是不能在这么个充满死人气得地方再待下去了。
谌览的原本的打算,是待收整一番,起码找条河洗一洗,再偷偷去恪州城中寻找剩下的邶堂人马。
他头一个想起来的,便是曾经做过参军的褚惠。
这些年来,不管是私下还是替代他的上首,谌览也多次与褚惠通过书信。褚惠在恪州也算是积攒了些势力的,虽则如今是败落了,可蚊蝇腿也算肉,总比他如今一无所有得好。
一步一步,从来都是这么,想要站在别人积累的城池之上称王争霸。
于是他很快调整了心绪,踏出义庄的大门。
事情也是机缘巧合,没想到刚走出这荒郊野地没多久,前头便是一处静谧的茂林。走着走着,便见几处长满青草的坟茔。
又一句晦气还没骂出口,却见左前方的那石碑前,跪着一个身形极为眼熟的人。
谌览心头砰砰跳起来,此时也关不上身上脏不脏了,几步跑到碑前。
没错,待他足够靠近,清晰地看到碑上写着的名头——先妻蒋氏雪抒之位时,谌览终于确定,天上掉馅饼,砸在他头上了。
“果真是天助我也!天助我也!哈哈哈!”
谌览痛快笑了几声,才对一脸惊怒转过身来的褚惠施了一礼,“褚参军别来无恙,在下平州谌览,传闻不如一见呐!”
时值清明,褚惠是来祭奠蒋雪抒。
可谁知刚酝酿起情绪,眼泪都在眼眶里打转了,身后传来一阵放肆的笑声,不由让他火冒三丈。
“怎可如此无礼!这是我亡妻灵前!”褚惠自冬日以来,本就身体不大好,跪了许久这猛地一下站起来身来,气得头晕目眩,眼前一片金星。
谌览压根就没关注到褚惠的不适,只是沉浸在自己即将有所依仗的巨大欣喜中难以自拔。
“太好了,这么轻易便让我寻到了褚参军,这下我打回平州去,那是指日可待了!虽则我用兵的诡计上并不如衡沚,但有了多于他的人数,何愁不将他一网打尽。届时势如破竹,直接挥师都城这处空壳子,拿下这毫无人心的大崇痛快痛快!”
就这么几句话,却如同灭火的大雨般,忽然叫褚惠冷静了下来。
谌览怕是疯魔了,这样谋逆的事也敢宣之于口,这么快便将底牌亮了出来。
衡沚自入都城赴宴,直到现在都未归来,这褚惠是知道的。被皇帝一纸诏书派去平州平叛,这褚惠也是知道的。
被囚禁在参军府的这一年光景了,除了活在无穷无尽的悔恨中,余下的时日他便是不断地去想,自己那时头脑一热入了邶堂,究竟是好是坏。
这个问题,最终是秦胜光替他解答的。
适逢冬至大雪,恪州早就冷得彻骨。
路面上的雪厚厚堆积,即便没有了亲自花钱扫雪的崔娘子,在新任大掌柜章海的带领下,市上的商户纷纷自行清扫,融洽极了。
秦胜光踏雪而来,将这些事都说与褚惠听。
“有了小侯爷与宣城公主,是恪州的福气。伯闻,我听闻你有一心结,始终难以解开,今日特来与你说道说道。”秦胜光始终介怀着自己多年的挚友,做出杀妻投敌之事,眉目肃穆,比窗外的冰天雪地好不了多少。
秦胜光只短短说了几句,便离开了褚府。但刻进心头的那几句话,却时时刻刻,萦绕在他耳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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