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部司数日前与将作监一同察看了这崇安殿的烧毁情况,见并无梁架结构的大损,便商议着先由工部司将殿中梁柱等构建加固,再由将作监细细修补。
是以柱子如今修补好了,阿姀也才能来描画。
大匠姓赵,小金氏也与阿姀通过气,这是她母家的远方表叔,应是不会为难于她的。
赵大匠远远瞧见阿姀,拱了拱手,“拜见公主殿下,能与您共事,实在小人的福气!”
阿姀眯了眯眼,这话听得越来越不舒服,瞧赵大匠那双眼笑得一线天似的,便不像什么怀着好意的人。
“大匠客气了,本宫也是为陛下办事,咱们尽职尽责就好。”阿姀早已围了围裙,将广袖挽了起来,马上便要开始做事的模样,也不想多言,“工部司的大人昨日说描画梁柱的图纸,今日大匠会一同带来,劳烦您了。”
“是是是。”赵大匠应和了几声,推搡了身旁一个百工,那人便立刻从怀中掏出一份一尺半款的卷帙来。
赵大匠接过,继续陪笑道,“图纸在此,乃是从前怀先生亲自所画。用料一类的,除过有一种矿石提取的颜色,是快马加鞭从原州运送而来,今日午后便能送到,其余的也已然摆在殿前了。”
阿姀展开,细看了两眼,确然是怀乘白的笔迹不假。她站在石阶之上,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赵大匠搓着手,欲言又止的模样,凉凉道,“大匠不开工,还在等什么?尚食局送午膳?”
赵大匠一怔,半天下不来台。
既是了解小金氏的为人,也便知道她母家也并不是什么知分寸的。她在崇安殿并不是乖乖画柱子的,一旦被这些人发现,那便真的要节外生枝了。
“是,是这样。”赵大匠踌躇了半晌,答道,“小人没见过如此高端的丹青技艺,既说殿下是怀先生的关门弟子,小人也想观摩一二,好替殿下分忧。”
哦,是来偷师的。
阿姀心中嗤笑着,他的心思早在走进宫门时便显露无疑。
门口的地上放着沈琢特批给阿姀所用的画材,不必讲颜料,单是各个尺寸的笔,连同那排列成一行的洗笔,瞧着色泽都是官窑烧出来的好东西。
赵大匠看得眼红,心道这陛下对待公主如此阔绰,便是届时画好了这些纹饰,更是重重有赏。
公主又马上要远嫁游北,保不齐今后还有修补翻新的活计,若是能学到她的技艺手法,那得圣宠隆恩,还不是轻而易举的事?
只是他算错的是,沈琢给了好东西,并不是为了宠爱阿姀,只是想保住他那天子之气不被消磨罢了。
沈琢喜爱什么,能多过喜爱他那高处不胜寒的权利呢。
他就是个愿在高处,冻成冰雕的人罢了。
“不必了。”阿姀随手拿起个笔洗,在身后的水缸舀了一瓢水,又当做破碗似的任意放在地上,俨然一副送客的模样,“大匠还是顾好自己手上的事吧,不日之前这殿前顷刻死了三十多人,都是违抗了陛下旨意被处死的。”
阿姀的几句话,宛如坚实冷硬的冰般,将赵大匠砸了个醒。
是啊,他们这陛下,是暴君啊。
何止是这先死的三十多人,刑部开始查起火缘由的这些日子,涉案其中的宫人女官,但凡被请去刑部大牢问话,哪有活着回来的呢。
赵大匠瑟瑟抖了起来,连话都说不出了,在没提起过偷学一事。
不过也巧,阿姀打发走了人,正准备安心开始瞄底稿,送颜料的人却风风火火地来了。
“臣,原州特使,押送青金石而来,求见公主殿下。”
阿姀一怔,向宫门口看去。
这声音,却耳熟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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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不觉竟然一百章了
第101章 如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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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人一身青色衣袍,胡茬在下巴上恣肆生长,眉眼都耷拉下来,混着日夜兼程的疲惫,显得尤其沧桑。
阿姀惊异地看着面前的人,“许停舟,怎么会是你?”
许停舟微一颔首,先吩咐后面的人将青金石放在空地上盘点好,才步伐迟缓地走到阿姀面前来。
“殿下,可否借一步说话?”
正殿之后,少有人迹的宫道上。
阿姀在一处高树前停下脚步。
许停舟抬起眼,细细看了一番眼前卷着袖子,裹着围裙的公主,扯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来,“许久不见,殿下还是这样随性。”
许是他四周的悲怆之气,已经收不住地四处蔓延,阿姀也感受到了不对劲,紧了紧长眉。
“你这是怎么了?”阿姀发问道,“可不像从前处处妥帖合宜的那个许大人了。”
许停舟仓惶地低下头,才发现自己衣摆上尽是泥点灰土,连衣袖被划破了一角也未曾察觉。
“殿下见笑了。”许停舟拱着手,踌躇了半晌,“不过,确有一事想求您帮忙。”
阿姀默了默。
为何见了面,许停舟不曾惊诧她的身份,也不曾对她为何会出现在这里而奇怪。
加之从原州掉青金石这事她也知道,不过是三四日之前提说的。而原州地处西北,快马赶到都城,少说也要五日。若不是日夜兼程,不会有此速度,今日便进了宫。
这是也并不是什么要紧差事,即是采办一两个月,都是来得及的。
能让许停舟如此,一定是有十分要紧的事罢了。
“你直说便是。”
许停舟垂下头,手紧紧攥着衣袖,竟是双膝一弯,跪在了地上。
阿姀迅速退后了几步,“你这是做什么?”
“宫中前些日子失火,陛下赐死西宫的许美人,殿下可知此事?”许停舟言至此,红了一双眼,声音也带了几分哽咽。
许美人死于投缳。
说是投缳,阿姀偷偷去看过,西宫被烧得房倒梁塌,哪来的梁给她投缳?不过是办事的黄门拿着白绫来,一把勒死罢了。
生死,皆在沈琢的一念之间。
即便许美人也因这场火失去了住所,即便她也差点葬身于此。
阿姀又怎能不知她白死了,连送走她时用来裹尸的布上那些经文,都是阿姀抄上去,在佛堂前颂念数遍,偷偷给她裹上的。
这两人都姓许,阿姀几乎是立刻猜到了他们之间的关系。
许停舟的双眼无神,似破漏的水注般淌出泪来,“那是我胞妹。”
寥寥五字,却沉重如山,一生都无法再跨越的那些千里,不再是高耸的骛岭,也不是宽阔汹涌的平江,而是人间黄泉,两处茫茫皆不得见。
自妹妹十六岁入宫,即是诀别。
阿姀瞠目,眼睁睁看着许停舟的泪在面前的石砖上汇聚成一个小水滩,只觉得头脑发蒙,口干舌燥,一句话都说不出。
他痛彻心扉地哭着,却仍压抑着不出声,语句断断续续,几乎听不清楚,“我自小亲眼见着她长大,母亲早逝,连梳发髻女红刺绣都是我学来一点点教给她的。父亲过世后,妹妹是我唯一的亲人,本不指望她圣恩日隆,只平淡地过这辈子便罢了,可如今她死了!”
许停舟猛地抓住阿姀,她一时不察,踉跄了两步。
即使如此,那悲怆的声音都低低地,生怕被人发现,“她死了啊,殿下,我的妹妹,没有了,再也见不到了。”
这话如一记重拳般,砸穿了阿姀的心肺。迟缓而来的剧痛,裹挟着酸涩,两厢风雪相逼,迅速绵延到她的四肢百骸。
不知不觉间,满面被风吹得刺痛,触手竟是一把泪。
宛若时空溯洄,不过三年前,她自己也是在这里,亲眼看到陈昭瑛的血,浸染了冰冷的长剑。
她倒在地上,只抽搐了几下,便没了气息。
殷红的血流成了河,而沈琢便站在这些刺目的红色之后,堂而皇之地登上了九五之尊的位置。
“许美人……死于二月廿九,未及春日。”阿姀颤抖着声音,“我命人从乱葬岗带了出来,葬在城郊的松林。”
许停舟忽然卸去了浑身的气力,坐在了地上,呆滞地望着地面。
天地骤然失色,比悲痛更加摧枯拉朽而来的,是无尽的绝望。
“她怕冷,甚至未等到……春日和暖。”
没由来的怨恨,便如潮水般涌上了阿姀的心头。
她猛地擦了一把泪,蹲下身,锐利地盯住许停舟,“你若是想任由旁人发现,便随你如今痛苦。你若想留得来日报仇,便给我擦干净泪走出去,我会想办法将你留在都城。”
许停舟一怔。
他选择了后者。
其实孤身入都城,本就是他荒唐妄为之举。
查办了尤潼的案子后不久,许停舟回到原州,李崇玄便借机升了他的官,调他去做原州一重镇的县令。
县令此职,可大可小。小在官位低微,权力有限。可大便打到镇守一方城池,如何筹划如何营建,便都是县令说了算。
即便是中了举的状元才子,入仕也少不得外派做官。
许停舟虽才学不至此,对古籍典章一类并不十足擅长,但胜在人灵活,也善于运用自己平生所学。
什么都会一些,却又什么都不那么精通。
李崇玄正是看上了这一点,才将他破格提拔,甚至带在身侧。
许停舟很清楚,如果是孤身一人,即便是做到了以一敌百,也免不了一死,还是无法报了至亲之仇。
他的力量太过微弱了,新帝想要碾死他,他便如城外那些因强征被迫失去土地家宅的百姓一样,曝尸荒野。
可面前的这位便不一样了。
同样是对新帝有恨,只要能够雪恨,那他无论站在谁的身后,都一样。
“但凭殿下吩咐。”
万善堂后,一截露在阴影里的衣摆,悄悄地收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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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川,平江北岸。
一艘从东来的货船上,此时熙熙攘攘挤满了人。
有一东家,今日在这条上船上部下了极其诱人的赌局。按照形成,床将靠岸两日,听凭了消息的赌鬼,从平川城陆续聚到了河岸边。
谌览穿得一身粗布衣,将自己打扮成船上长工模样,倚在支摘窗前,盯着码头上的动静。
喽啰谌旭站在他身后,也随着主子的视线看去。
谌旭是谌览年幼时住在平州长公主府的管家之孙,自从管家跟着长公主殉葬之后,便留下了坐吃等死的儿子。
儿子酗酒早死,又留下了坐吃等死的孙子。
兴许是这种坐吃等死的天资,实在让谌览觉得太趣味相投,便招揽了早被当奴隶卖出去的谌旭,做了所谓副将。
谌览自封了辅国将军后,又自封了平州侯,将辅国将军这位置让给了谌旭。
名声传扬得多么浩大,实则主仆二人还要伪装躲在船上,甚至不得靠岸,生怕衡沚部下地平叛军发现,好不狼狈。
“侯爷,咱们还要继续等吗?”谌旭好半天了,冒出来一句。
谌览皱着眉,身心皆不爽地咬了咬嘴皮。
怎么会不来呢。
他已经让人放出去了消息,称这个局是邶堂首领下的,早几日便传进了平川城。
平州府距离平川城不远,若衡沚的心思真的在平叛上,久久未一举歼灭他们,怎么会不急呢。
邶堂自从年初在恪州的部分被衡沚血洗之后,势力远不如从前。一些死里逃生的,便从恪州来平州投奔。
谌览起事之时,曾找了平州的邶堂上线借钱借人,得手之后,便立刻反咬一口,将几个首领全都杀害抛尸,再嫁祸给朝廷,更有了让其他邶堂中人跟随他的理由。1
这些年渗透在整个大崇内部,除了蜀中铜墙铁壁根本安插不进去,就数平州和恪州最是势众。
他们隐瞒身份,广泛地存在在所有有人的地方,身份复杂,轻易不会动手。也正是因为邶堂一直想着等激化了大崇与游北之间的矛盾,待到游北一举攻入,再从中获收渔翁之利。
反正他们只是反朝廷而已,是谁来做这个朝廷,又有什么所谓呢。
是以一穷二白,还踌躇满志的谌览,才有了今日能花一千两布下此局的机会。
“你别吵!”谌览被拂了面子,低斥一句,“上钩的鱼都能让你急跑了,如此能成什么大事!”
此时岸边风平浪静,赌鬼们齐聚在船舱内,异常热闹。
今日天朗气清,天气也好得不得了,选择此日靠岸,最是合适不过。
谌览之所以这么急着出手,是因为衡沚做得太绝了。
衡沚先是装模作样地加强了城门戒严,又派人早晚不停地在城中巡视。只要是谌览能够借势反扑的,一概不给此等机会。
知道谌览对城中的部署了如指掌,便将兵械与防御塔台全都改了位置。构图、布局,这是衡沚最擅长之事,正中了他的下怀。
如此还不是最可恨的。
邶堂众有不少人是平州富商,对于粮草盐铁,只要行商流通,便总有办法维持己方,耗死对方。
可不想衡沚却是从原州与钦州两处,对于平州行商最重要的隘口下手。
原州李崇玄与衡沚有旧交,加之有阿姀的情分在,自然倾力相助。钦州乃是褚惠的夫人蒋雪抒的母家所在,蒋家知晓褚惠杀害蒋雪抒乃是召侯夫妻合力查出,也看在此恩情的面上协理堵截,断了邶堂商贾的另一条路。
如今腹背受敌,形势倒是急转直下了,谌览如热锅上的蚂蚁般难熬。
衡沚未动一兵一卒,他便已经损伤惨重。
至此,谌览越来越气不顺,猛锤了一下窗棂。
“报——”
谌览怒道,“又怎么了一惊一乍!”
报信的小兵单膝跪下,面露喜色。
“侯爷,鱼上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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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2章 红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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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封信到达衡沚手中时,平川已经入了春。
细柳浅显地发了绿,平江水涓涓,亦不再那么湍急了。
彼时他借大船上的赌局反杀,谌览侥幸逃脱,擒获了谌旭,也算是小胜了一场。
李树照往常那样,笑呵呵地站在廊下,檐上的喜鹊轻巧地叫着,捡着纤长的枝头飞来跳去。
他老远伸长了脖子望着,好容易等到了彻夜审讯谌旭的衡沚,从公堂大牢回来。
衡沚仍挂着铠甲尚未摘去,身后长长的披风随风飘荡在空着,瞧着实在是英气逼人。
李树啧啧感叹,怪不得这召侯能尚公主,实在是有些姿色。
话说这位宣城公主,在李树的认知中,是乃天家唯一的一位皇嗣。有这个身份做底气,管她是公主还是皇子,都有随心所欲的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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