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谢殿下,殿下慢走。”
崇安殿到长升殿,只有几条小道要走,算得上好走。
离了人,阿姀才续上方才的话,“小叔方才那话说得不对。你的意思,无非是嫌我先前那话说得没体统,整日把人死活的话挂在嘴上。其实我平时是很和善很讲道理的一个人,我只是碰到了沈家人,格外不讲理罢了。”
二人行至长升殿前,一道门槛算作拦路,将步子绊住了。
沈钰仍便停下,侧头看了阿姀一眼。
阿姀也坦坦荡荡,毫不客气地回望着他。
许是因为他也姓了三十年沈的缘故,阿姀的话,尤其是最后一句,总听着不那么得劲儿。“元宁,即便是你改了姓,难道骨血里不也流着沈氏的血吗。”
亏得门槛低下是阴凉地,阿姀算是心情不错,这一点上,不妨好好掰扯掰扯。
“我又不上玉牒,有什么好怕的?”她一双唇不点而朱,十分好笑地看着沈钰仍,“小叔,你知道我很欣赏你的地方是什么吗?是用了一点点手段就能将沈氏基本绝后了。我不想做沈氏的女儿,如今就可以不做,我就是改姓陈也不会姓沈的。”
“倒是你,告拜了天地祖宗,玉牒陈名,如今再厌恶,也要做一辈子的沈氏子孙了。”
阿姀拍了拍他的肩,很惋惜的模样,转身就先一步进宫门去了。
沈钰仍结舌,欲辩无言。
长升殿虽然冬日里阴冷难耐,但到了夏日,却是个难得的纳凉之地。
金昭仪身着鹅黄的纱衣,坐在廊下的阴凉处里。两个宫女一个在扇扇子,一个在为她剥莲子。
“昭仪娘娘,皇兄尊驾在炼丹宫问仙,本王奉皇兄之命,来探望您的身体。”沈钰仍离了廊下十来步远,便规规矩矩停下来步子。
这里毕竟是后妃居所,周围人多眼杂,还是不能太过放肆。
金昭仪一见沈钰仍来,本是开心。可见他身后还跟着个低眉顺眼的小厮,心里一琢磨,更是眼睛放光,“本宫好得很,多谢奕王跑这一趟。追月看茶,其余人都下去吧,本宫要问些陛下的近况了。”
四周的内侍宫女,皆得了命令从院中退走。
方才剥莲子的那个宫女还留着奉茶,想必这就是她方才说的追月了。
阿姀将人一端详,又看了一眼金昭仪。
金昭仪会意,连忙解释道,“追月是我从李尚宫那要来的。身边都是父亲送来的人,我用着也不舒心。既然是李尚宫一首调教的,你就放心吧。”
阿姀这才点点头,在石桌旁坐下来,笑盈盈地看着她,“金妞妞,几月不见,你又吃胖了很多嘛!”
她因为怀孕的缘故,胃口大开,是比平日多吃了很多。从前还要顾及沈琢的恩宠,想着保持身形,总是苛待自己。如今揣了孩子,又不用侍寝又不用争宠,甚至沈琢已经远远跑到城郊去了,更是乐得自在,便不能再亏待自己了。
于是心情舒畅,吃什么都香,自然一日圆似一日。
多少有些不好意思,嗔怪道,“哪有那么多!等来日你有了孩子,我也这样笑你!”
阿姀连忙摆手。
沈钰仍见她赌气的模样,也没忍住,温和地笑了笑。
金昭仪不见他也便罢了,一见他也跟着笑,还以为是在笑话她不如从前了,便委屈起来,“她笑爷便算了,你也跟着笑。你凭什么笑,若不是你,我!我也不会……”
“我并非嘲笑,而是觉得你计较起来可爱。”沈钰仍伸手过去,顺着她的背,“你身子康健就好了,只是别吃太多,免得临盆时受苦。”
金昭仪便低头羞怯地笑了笑,很有些被爱着的娇气。
郎有情妾有意,若他二人不是如今的身份,还真算得上是段佳话。
“收手吧。”阿姀咬着牙根,“宫里人多眼杂,也不怕叫人瞧见了。”
“怕什么!”金昭仪反驳道,“宫里现在不是我爹的人,就是你们的人,谁敢说出去半个字?”
话糙理不糙,也是这么个道理。
“不是‘我们’的人,那是要清君侧一整派大臣们的人。”阿姀纠正道,“最近你父亲朝中受了挫,不止除了中书令,我们都被派人监视,盯得很紧,所以此前一直没来,是怕不安全。”
自从阿姀收到游北人在北境外粮草被烧的消息,和谈也是处处落了下风。他们着急赶回草原,生怕北境守军趁他们不备撕毁和谈,出兵攻打,口气也不复从前那么硬气。
这对金峰来说,更是雪上加霜的事。
“那你们今天来……”金昭仪露出担心的神情。
阿姀随手捏起颗莲子,仔细剥去莲心的苦芽,“你放心,他肯定知道。但是没关系,我今日来,便是要提前知会你,金峰的罪状已经在搜集来,等到下月,在您临盆之前一定会叫他伏法。你只需要好好养着自己和孩子,什么人来求都不见,什么麻烦找你都不理即可。”
“那我姨娘?”
“准备妥当了,这几日就会让大夫上门,说她染了传染人的疹子。等金峰一下令送她去庄子上,便派人顺势将她接走。”沈钰仍亲自去办了这件事,也不会有任何差错。
“炼丹那位,你也不必忧心。”阿姀将先头对沈钰仍说的那番话,又说了一遍,“他若是自己炼丹吃死了,也算是功德圆满。”
这么一说,好像真的没什么好担心的了。
金昭仪长舒一口气,可心里仍是觉得缺了点什么,很是不安。
她从椅子上起来,已经浑圆的肚子让她显得有些吃力,“好久不见,有几句体己话,我要同阿姀说,你在外头望风。”
话是对沈钰仍说的,可人牵起阿姀的人,不由分说就是往屋里走。
留下等在一旁的追月,和满目茫然的奕王。清风徐过,也难为他答疑解惑。
这两个人,什么时候关系好到有体己话说了?
进了寝殿,金昭仪仔细掩上门,又拉着阿姀一直向里走,直到坐在她的榻上,才算是停了下来。她气喘吁吁地扶着肚子,额上已经渗出了汗。
“有什么话,是你连他都要避开说的?”阿姀好奇,不免问了出来。方才见她与沈钰仍的样子,还以为真爱到骨子里呢。
金昭仪喘匀了气,半是别扭半是真挚地道,“你也知道,我不算是什么大家闺秀,自小便是被父亲谋算着嫁给他想结交或攀附的势力的。小时候是他哄骗我,嫁进宫里,陛下只在第一次见我时说会好好待我,之后转眼就宠幸了其他的嫔妃。我明知这是假话,可我还是当真了,我又被哄骗了。”
说及此,竟眼珠子都红了。
“我与沈钰仍,那是我硬凑上去的。虽说他人品还算好,但我还是担心。”金昭仪攥紧了阿姀的手,“如果那些大臣最终要他继位,他又不能娶我,我一个先帝嫔妃,我还要看着他日后三宫六院,我岂能受得了?”
她将那点哭腔好容易收住了,才继续道,“你从前问过我,是想做皇后还是想做太后。如今我想好了,我要做太后。我也只有这点野心了,但我只想做了太后能安安稳稳地度日,不用再担惊受怕而已。我并不关心朝政,也无心插手,哪怕不让我儿子做皇帝我也欣然接受。”
阿姀看着她。珠玉满头,绫罗加身,即便在如此富丽堂皇的宫殿中居住,一颗心也从来没放进肚子里。
女人若是做依附男人的藤蔓,或是为绿树添肥的花,或迟或早,不过都是枯败凋零。
她终于看清了这命数,想要摆脱这命数,怎么不算好事呢。
“那有什么问题,你怀着皇子,我说能保你做太后,必然能做到。”阿姀有些怜惜地抚摸着金昭仪的肩膀,轻柔地说道。
也算她起初,就从没看错过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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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3章 包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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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在后面跟着吗?”
阿姀坐在马车上,怀里是放着一沓金箔纸的木篮子,里面还装着一壶酒,旁边放着一个木质食盒,里头装了衍庆楼今日新出炉的点心。
云鲤人坐在车辕上,推开了一半车门,“是的,还能听到点马蹄声,应该还在不远的地方跟着。”她有些担忧,“不用管他们吗?”
阿姀摇摇头,手上叠着元宝的动作还没停。
跟着吧,即使跟着她也无济于事了。
阿姀近来一直发现,金峰派来的人在有意无意地跟踪她。
起初她还留心,减少了出门的次数。虽说危险的地方就安全,可还是担心有人记得她的样子,在城中被人认出来,产生不必要的麻烦。而且北境的事很顺利,衡沚约莫快要来了,就更不想横生事端。
可自从搬进外公陈府旧宅,连在院子里给花草翻个土,都发觉房檐上有人在监视,一来二去的阿姀也烦了。
这些人一直盯着她,无非就是金峰想要一个确切的答案——她为什么去而复返,她到底想做什么。
只是很可惜,金峰的算盘打错了。
进城后分别前,阿姀就得到了吕中庭的保证,搜集金峰罪证罗织罪名的事,自然交给了严吕一党,她只负责书写讨伐沈琢的檄文,相当清闲。
阿姀也是到了都城,才发现原来严同均与吕中庭师徒二位,并不是真的决裂了。一出演给外人看的戏码,加之吕中庭平日表现出来的,又却是唯唯诺诺明哲保身,这与严同均宁折不弯的本性大相径庭。
故此,当吕中庭投靠金峰,向他示好,而严同均又抱病在家不再见客时,人们就会顺理成章地认为,师徒之间情谊已尽,恩断义绝了。
也就是利用了人们同理心的偏差,悄悄地做下了这个引金峰上钩的局。
寻常私德不修,霍乱朝堂的事,或许不足以真的治他于死地,所以需要让他做出更不可饶恕的事。
等到金峰的手下刚带着他与游北某个首领谈判的书信出了都城,吕中庭和严同均就此计划了起来。
随即吕中庭便顺势带着圣旨北上。
打得多好的一手算盘。
阿姀毫无道德地想,这么聪明有主见的臣子,非要辅佐这么不着调的皇室,到底谁在以之为乐。
不过都不重要了。
昨日收到吕中庭的消息,他们已经准备的差不多了,游北失了粮草无以为继,要了些金银粮食草草结束了和谈,与金峰派去联络的人也彻底撕破了脸皮。
游北人什么也没拿到,金峰也一样。但收回北境两州军权割让土地的圣旨,几乎等同于是金峰下的旨,所以叛国的名头此番坐实了。
只消抓住他派去游北的传信的人,便能将他一网打尽。
许是听到了风声,便跟她跟得更紧了。
阿姀今日要前往陈昭瑛的灵前祭奠,这与公事无关,照旧是阿姀私心的行程。
从买祭品香烛开始,这些人便一直跟着。不过也好,陈昭瑛没葬在皇陵,在郊外陈氏祖坟。想他金峰手下能有多少人,一边收拾残局都不够,跟着她,也好给吕中庭他们减轻些负担。
马车一刻不停,在林子里一直向前。
金箔纸捏在手里,阿姀觉得心中无比平静。
不止是母亲,冤死的外祖父,舅舅,连同陈氏的所有人,都被葬在那里。陈家的势力被沈琮一点点铲除的时候,每个人都落得身首异处的下场。零零散散无论是百姓殓埋,还是那时顾守淳收尸,入土为安,都是件很不容易的事。
外祖父如何,阿姀已经不记得了,她从小也并未见过几次他。只见到陈昭瑛放在暗库中给她的嫁妆,其中有一件金项圈,配着及其瑰丽的璎珞,注明着是外祖父母给她的及笄之礼。
倒是还记得舅舅。
那时陈家已经很艰难了,他还是照旧,每年在她生成托崔夫人送她一份礼。有时候是田契房契,有时候是玉石摆件。等到她开始学丹青,便送过上好的豫州墨和江南纸。
这些东西都好好地放在尚书府里,从来都没用过。
不过好景也不长,没过多久,舅舅受了牵连,也被判了枭首。
想到这些难免沉重,阿姀偏了偏头,长叹一声,看着番外的窗帘之外,偶尔闪过的山间风景。
云鲤这时进了马车来,坐在她身边,“娘子,让我来帮你吧。”她平日里也没少在水长东打下手,折元宝这种事完全不在话下。
阿姀一个人是折了很多,但祭祀需要的份数也很多。
“等到这些事情结束,我们是不是就能回恪州了?”云鲤看她神色悲茫,便故意挑起了别的话头。
“是啊。”阿姀勉强笑了笑,今日不施粉黛,加之昨日辛劳少寐,难免眼圈乌黑,显得憔悴了些,“不仅可以回恪州,还可以去别的地方。”
“还能去哪儿?”这下是真的勾起了云鲤的兴致,她那圆圆的眼睛都开始放亮。
阿姀看着她,难以察觉地露出了些宠爱,“我要去蜀中,是你家侯爷早就答应我的,你愿不愿意去?”
“去!奴婢愿意!”云鲤笑开了花,就差抱着阿姀的手臂一头扎进她怀里,“那我们带着迎恩和云从云程一块儿去,那时候就再也没有棘手的事要娘子和主子分开了!”
是啊。
阿姀怅惘地想。
寻常人家这个年纪的人,都在做什么呢?
回想这一路而来的事,阿姀都觉得自己一边吃亏,一边准备吃更大的亏。人是在这些跟头里成长起来的。
察觉到近日实在思虑过重,赶快打消了这些念头,问云鲤,“还有多久到?”
只是还未等云鲤探出身子去问车夫,便听见马儿嘶鸣一声,马车倏地停住了。
后冲的压力,使两人都身体向后仰,撞在车壁上,磕得眼前一片昏花。
阿姀揉了揉撞在车座沿上的腰,慢慢挣扎起来,推开了车门。
车夫坐在驾车的车辕上,人倚着马车门边上浑身颤抖。
一道三指宽的刀锋,就横在他颈上。
人从车厢里探出来的时候,阿姀看到的,是一地身着甲胄拎着刀,不怀好意的士兵。林林总总,包围了整辆车,约莫有十几人。
几乎是一瞬间,阿姀的心就提到了嗓子口,仔细地看这些人的特征,指望着脑子能迅速给出一个对策。
除了车夫,只有她和云鲤两个人,况且赤手空拳,即使是天赐神力都难以抵挡。
何况后面还跟着金峰的人。
“军……军爷,我是良民啊!”车夫哆哆嗦嗦地开口,“这位娘子出钱租我的车,我与他并无干系啊!”
“少说废话!”远处传来一声叫嚣,一个带着盔挂着剑的人,从包围着的士兵中走进来。他的甲胄看起来更结实,胸前还吊着两排穗子,瞧着应该是这些人的首领。
“老子在这堵了这么久,好不容易才堵到人,今天一个也别想跑。”他张狂地笑着,使了使眼色,身边的喽啰立刻拿了捆绳子上前,作势要绑了他们。
阿姀稳了稳心神,问道,“军爷,我们不过是出城祭扫家人,不知犯了什么事,要抓我们呢?总得给个理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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