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子璇咬碎牙,也不肯低头,“你们不想帮没事,我自己照顾她。”
“廖子璇!非要我找家长是吧?”张科抓起一把讲台上的信扔到廖子璇脸上,“来,你看看!这是邹主任和我这两个月收到的投诉举报信,你自己看看!你们同学之间有情谊,可人家父母辛辛苦苦送孩子来上学,不是陪你当救世主的!人家想让孩子考个好成绩,日后有个好日子!他们不像你,有好的家世,有钱,可以为许春天不顾一切。”
张科说的都是真话,廖子璇无从反驳。
沉默良久,廖子璇哽咽着问,“所以呢?要开除我吗?”
“廖子璇,不至于,你有希望考上重本,只要让许春天安心回家养病就好,这样大家都能满意,真闹到邹主任那里,就不是这么好解决的事情了。”
“我知道了,张老师。”
廖子璇低着头,眨眨眼,落下两滴泪。
“我们之后不会再麻烦任何同学,我会让许春天的妈妈来照顾她,可我还想带她一起上课,这样也有助于她恢复记忆。”
所谓谈判,就是各退一步。
张科也不想赶尽杀绝,他叹道,“好,按你说的办。去把那两个人叫回来吧,别让他们到处乱逛,再被邹主任抓到。”
“好。”
廖子璇胡乱揉了把脸,走出教室。
第53章 .“你当我自私,算我求你,你能不能为了我再多活一天。”
“这样做真的好吗?”
“没办法,再这样下去,她会疯掉的。”廖子璇顶着一双红透的双眼,撕碎了一页页日记,“就当我自私,我不想看她就这样成为一个疯子!我要为她争得一线生机。”
“我们什么办法都试过……”
“不,还不到放弃的时候。”
……
走廊很安静,安静到让廖子璇脑海不断浮现起三个月前的那一天发生的事情,她和林昂的对话一遍一遍萦绕耳畔,让她回忆起这辈子都不想记起的那一天。
那天,林昂陪着许春天和她母亲从北京看病回来,许春天面容憔悴,一言不发,林昂的状态也没好到哪里去。
许春天和她妈妈找张科求情,廖子璇和林昂就在办公室外的连廊上等她们的。
“医生说,没什么办法。”林昂猝不及防地开口,“海马体受损,国内外都无药可医,只能期盼奇迹发生。”
“可她就是从上铺摔下去而已,怎么就得了这个病啊?”
廖子璇想不通。
她捂住自己的脸,压抑着自己的哭声。
上上周,一个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周四,前一晚许春天从上铺摔下来,头着地。宿管阿姨着急忙慌打120,送许春天去最近的医院检查。
去医院后,什么检查都做完一遍,医生说没什么事,注意休息就好。
结果回到学校后,许春天的记忆永远停留在了那个周四的早上。
她记得自己是语文课代表,所以每天都去请语文老师来上课。
周末两天,廖子璇最先发现许春天的异样,可她没多想。
直到第二周的周一,许春天因为没有找到语文老师急疯了,自己给大家上语文自习,把本来要上课的张科吓到怀疑人生,还以为是自己不小心记错时间。
这下所有人都知道许春天记忆有些不正常,许春天发现自己的问题后,开始写日记。
一个周的日记,混乱不堪。
这一个周,许春天家出钱,林昂出力,林昂和他爸爸带着许春天和她妈妈四处奔波,求这个朋友找那个亲戚。
从县城医院一路看到协和医院,跑遍专家门诊,说有偏方的地方也都去过,得到的回复都是——
“没办法,这种病,没办法。”
大脑是人类最神秘、最复杂、最精密的器官,人类科学对它的研究和开发程度仍然十分有限。
而记忆,作为人类思维和大脑高度发达的产物,是让人们自我认知的最大依仗。所以,关于记忆的研究属于心理学或脑部科学的范畴。
大多数影视作品中的车祸失忆,后续又能记起,大部分情况都属于心理因素导致的暂时性失忆,存在恢复记忆的可能性。
可像许春天这样的海马体受损的情况,跟外伤引起的逆行性失忆很像,属于脑部科学的范畴,目前没有很好的药物和治疗手段。
许春天的症状可以归结为短暂性全面性遗忘症的一种,用白话一点的说法就是——
失去了短期记忆转化为长期记忆的能力,二十四小时内的即时记忆当下可以记住,超过二十四小时就会遗忘,对过去已有的长期记忆暂时没有影响,但也会随着时间的推移,病情的加重而渐渐忘却。
后期二十四小时的记忆周期会逐渐缩短,甚至只能记住几分钟之内发生的事情。
“医生说,这种病不会直接导致死亡。”林昂实在想不出什么安慰的话,只好说,“这也算好消息。”
“是吗?”
廖子璇虽然没去北京,但她查过很多资料,有类似症状的病例,无一例外在三个月内选择了不同形式的自杀。
谁又能说清肉体上的痛苦和精神上的空洞哪个更折磨人呢?
“林昂,我一直觉得如果把人比作一棵树,那么记忆就是一个人的根。”廖子璇叹道,“我们常说的,一个人吃过的饭、读过的书、走过的路都成就了现在的自己。我觉得跟我自己琢磨的大树理论是一样的,我写过一个失忆的主角,他穷其一生都在寻找自己的记忆。”
“你给我看过。”林昂接过话,“有人问主角,何必执着,主角说,人之所以不是水中浮萍,手中风筝,就是因为人有来处,有归途。”
“是啊,若有一天我什么都不记得了,那我又是谁呢?”
自我和本我,晦涩难懂的哲学奥义,三言两语又怎么能说得通呢?
“阿姨和我说,她想带春天回农村,好好过日子,能过多久算多久。”
这也是个好办法,可廖子璇有些不甘心。
不知不觉,泪流满面,廖子璇试图说一个完整的句子,却被每一声哽咽击碎,她将嘴唇咬出血,才勉强说出一个完整的句子。
她说,“林昂,我不甘心。她该是逐县后年高考状元,她要去靠清华北大,实现自己的理想……”
“……许春天,不该是这样的结局。”
“我知道。”
林昂眉目柔和,看起来依然是之前那副如沐春风菩萨模样,可他攥紧的拳头已经麻木,泛白的关节看着就要冲破血肉。
那是一起长大,朝夕并肩的伙伴。
那是值得他追赶的目标,是他学习路上最好的榜样。
廖子璇、许春天和林昂三个人,一路走过那么多的时间,都是相互扶持相互帮助的。可非要算个总账,林昂常觉亏欠,总觉得还有时间弥补。
只是他没想到,他们三人组的故事戛然而止,就这样迎来剧终。
看着许春天走向死亡,林昂怎么可能无动于衷。
可他又能做什么呢?
“能抱抱我吗?”
廖子璇心脏被人捏紧,哭到喘不动气,她需要一个支点,哪怕她知道,此刻的林昂,也摇摇欲坠。
“你也抱抱我。”
林昂将人搂紧怀中,仿佛只有这样,他们才不会被风吹散,他们的故事,就还有奇迹会发生。
“春天!不要!”
一阵急促的呼喊让两人瞬间绷起神经,他们同时往办公室的方向望去,只见许春天冲着和他们相反的方向疯狂奔走,许多老师和许春天的妈妈一起追着许春天。
路的尽头,有一扇开着的窗户,正刮来暖风。
“不要!”
廖子璇用尽全身力气狂奔而去,因为太过用力摔了一跤,她顾不上疼,立马爬起来,继续跑着。
我要抓住她。
一定要抓住她。
“林昂,我决定了,我要做许春天的锚点,我要让许春天活着!只要活着,就能有奇迹。”
“好,我陪你。”
他们跑着,终于在最后一刻赶到了许春天面前。
所有人将她紧紧抱住,她一手扶ʝʂɠ着窗户,一手伸出窗外,阳光落下来,她宛若一座神像。
庄严肃穆,却毫无生机。
许春天满脸泪痕,失去光芒的眼神空洞茫然,但她还能认出廖子璇,她苦苦哀求着,“子璇,我好痛苦啊,我要疯了。你能明白我的感受吗?我什么都记不得,我的时间被偷走了!你知道吗……明明都是我做的事情,怎么我就不记得了?我不记得了,还能算我做的吗?”
许春天颠三倒四重复着这几句话。
她每说一句,就抽走廖子璇身边的一分氧气,廖子璇觉得自己的脖子被谁扼住,她发不出什么声响,窒息的感觉要把她淹没。
“子璇!呼吸!呼吸!”
林昂也慌乱起来,泪水奔涌而出。
他不过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年,活到现在的年月还算顺遂,没经历过什么风浪,做过最出格的事情都是和廖子璇一起。
就算他看过无数名篇诗句,也从来没有一句注解是告诉他面对这种情况该怎么做。
所有的理智在顷刻间崩塌,如同宇宙坍缩,万物湮灭。
有这么一瞬间,林昂想要和许春天一起跳下去。
可他不忍心廖子璇就此消沉,他要叫醒她。
“子璇!”
廖子璇回过神来,她朝许春天伸出手,“就当为了我,春天,再多活一天好不好?我受不住。”
“你当我自私,算我求你,你能不能为了我再多活一天。”
“我今年不过生日了,不对,明年也不过了,后面十年都不过!我要透支我所有的生日愿望,每一个都要你帮我完成。”
廖子璇昂起头,扯出一个笑,“许春天,我所有的生日愿望都是希望你能多活一天。”
这句话就像星星之火,燃烧着许春天最后的荒原。
许春天眼里雀跃着荒原上的火光,她轻飘飘地说,“这样啊,那我得多活几天,好让你长命百岁。”
许春天的情绪一下子放松下来,瞬间昏厥过去。
“昏过去好,昏过去好啊!”
许春天的妈妈很矮小,身高只到廖子璇的肩膀,瘦弱的身体看起来没有几两肉,也就比皮包骨头强点。
可她又那样伟岸,她用瘦小的身子撑起一整个许春天的重量。
那是她的全世界。
林玉婷侧过头,看了廖子璇一眼,她轻声说,“谢谢你。”
“阿姨……”廖子璇跟上去,“您为什么不说点什么?我真的慌了,我怕我说的话春天听不进去。”
“没事,我相信春天有自己的选择。”林玉婷说话没什么语调起伏,好像在说今天喝了几杯水那样稀松平常,“她决定跳,我就陪她跳,她决定活,我就陪她活。”
说到底,林玉婷不过是个没什么学识的农村妇女,许春天得病的这些天里,她也犯过浑,也会想不开,也曾哭到昏过去。
林玉婷也不知道该怎么办,眼看母女两个就要熬出头,许春天忽然患上不治之症,她能怎么办呢?
她能想到的唯一的解决办法就是——一起生一起死。
廖子璇失声痛哭,所有赶来看热闹的老师学生都被这句话凿在原地。
“没事,不哭,她昏过去也好,一觉睡到第二天,就会忘记今天发生的事情。”林玉婷安慰道,“你们好好上课,我带春天回家。”
“等等!”
林玉婷的一番话提醒了廖子璇。
“只要不让她知道自己的病就可以了,对吗?”廖子璇有些兴奋,“我会编一个设定来解释她的记忆,然后我会写好剧本,让她和正常人一样生活,虽说新学的知识记不住,可靠着之前的记忆,也不至于考很差!我们还是可以一起上学放学,一起高考一起去北京读书。”
林玉婷眉目舒展,“都行,我都行,就是太麻烦你们了。”
“不麻烦!”林昂抢先开口,“我会和子璇一起做这件事,我们会让春天好好活着。”
林昂小声补充道,“万一真的能等到奇迹呢。”
奇迹,人类创造的最美好的词汇。
至少此刻的廖子璇这么觉得。
于是,廖子璇和林昂撕碎许春天的日记,收起所有跟这次意外有关的东西。并且因为廖子璇在同级生中的号召力,整个年级的同学自发奔走相告,自愿成为这次计划的参与者。
这三个月,廖子璇伙同老师同学为许春天写好了一个剧本,只盼着有一天,奇迹能来临。
只可惜——
白雪公主的南瓜马车一过十二点就会消失,再长的剧本也有演完的那天。
廖子璇走着,想着,再抬眼,许春天和林昂就在不远处的窗户旁坐着,有说有笑。
近在咫尺的距离,廖子璇的腿像灌了千斤重的铅,寸步难移。
许春天跳楼的场景不断在廖子璇脑海中播放。
廖子璇不想许春天疯掉。
可她,
好像,
已经,
真的,
没办法了。
原来故事写到结尾,是这样的痛彻心扉。
第54章 .“很开心,在我并不漫长的人生中,可以和大家成为朋友。”
“没事吧?”
许春天一眼就看到了廖子璇,她起身走向廖子璇,脚步轻快。
廖子璇摇摇头,“没事。”
许春天笑着说,“那我们先回教室。”
回教室的路上,廖子璇刻意走慢半步,转头给林昂使眼色,林昂眼神有些闪躲,但还是轻晃脑袋。
没暴露就好。
廖子璇长舒一口气。
林昂欺身向前,压低嗓音问,“到底还要多久?再这样下去,邹主任肯定要找你谈话,说不定还会找宋阿姨过来。宋阿姨一来,我们之前的事情肯定瞒不住她,少不了要大闹一场。”
大闹一场都是轻的。
廖子璇心里的石头刚落地又悬到心口。
“管不了那么多。”
廖子璇现在完全是种赌徒心态,她也知道自己在做一件逆天改命的事情,连微乎其微的胜算都没有。
廖子璇倾尽全力,也只能让许春天的生命倒计时慢一点,再慢一点。
三个人回到教室,讲台上站着的不再是张科,而是邹海洋——高二年级唯一的反派人物。
邹海洋清清嗓子,说道,“许春天,过来。”
许春天走过去,手却被廖子璇抓住。
“邹老师,我们班主任已经同意了。”廖子璇先发制人,生怕邹海洋揭穿真相。
“我是年级主任,张科是班主任,我说了才算。”邹海洋没有张科那样的好脾气,“你这样的行为十分自私,许春天同学有知道真相的权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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