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婶,我今天起得晚,报纸买来了吗?”
叶婶被季夏这没来由的话问倒了。因为今天周云卿和叶欢不在家,叶婶就没买报纸了。周季夏平时也会翻翻,但不细看。这会子当着傅管家的面说起这茬,在场的人都明白。
“哎,小姐。瞧我这记性,竟然忘了这茬,我现在出去给你买份报纸回来。”叶婶出门留了个心眼,就站在拐角边上看着大门。
傅管家这下子更不明白眼前这姑娘盘算什么。“小姐, 周先生是不在家吗?”
“我哥的确是出门了。这帖子既然送上门了,我哥去不了,我倒是可以去一趟的。从小到大,我也跟着我哥,老爷子见了不少人,这代表,我还是可以当的。”季夏把请帖摊平了放桌子上,右手压着。
“小姐,这恐怕不合规矩吧?”
“不合什么规矩?前清傅王府的规矩?”季夏轻笑一声。“傅管家,如今傅王府的牌匾都换上‘傅府’两个字了,你还跟我讲什么规矩。您家王爷福晋送帖子邀请我哥过府谈的无非是我和傅家的婚事。实话告诉你,我的婚事,我哥做不了主。他的身份,傅家是清楚的,我的婚事,我自己说了算。”
“傅府今天派您过来请人,周家今天我说了算。你帖子我收了,这代表,我去。”
说罢她便站了起来。大有你不帶见,她自己便上门的意思。这也确实是季夏所想的。反正谁也不打算见她,那她就自己送上门。傅管家如她所愿,因为事实确如她所说,况且今天过府的事本就因为她,事情急需了解解决,见周季夏确实比见周云卿直接。
周季夏从未想过一个过气的前朝王府会是什么样,因为那不是能“想”来的事。但有一点可以确定的——那是另一个世界。都说悬梁的人会大口大口地吸气挣扎,傅府管家就是这个道理。至于一个管家都如此了,上下一致,当主子的就更不用说了。
傅家的车子开进角门后,管家让周季夏在车里坐一会儿。傅管家下车后,原本在车窗外准备开门的男人被傅管家拦住了。在他耳边说了几句后人也走开了。又过了一会,开车门的男人变成了一个上了年纪的嬷嬷。
季夏下了车由嬷嬷领着进了正门,走到第二道门前又换了另一位嬷嬷带路,如此一来,前后总共换了五位嬷嬷。
最后一位嬷嬷接她时说,“王爷和福晋说了在北边的偏房见小姐。”这一会转东一会转西的她早已分不清东西南北,只凭跟她们走便是。倒一点,一路上这抄手游廊她记得清楚。清风楼的穹顶内壁也有这游廊里的一些诗句和孔孟之道。季夏说不上来喜欢,但记下来纯粹说因为熟悉。
北地的寒冷总让她惦记南方的温暖,熟悉的字句更让她想起了平镇,然而放眼看去这偌大的前清王府令她想起了何园——初进何园。
何园是她姨丈斥巨资和心血打造的,何齐修告诉她,何园的一草一木都是他的心血精神所在。季夏以前是这样理解何园于他的意义——还乡的锦衣,以及东西方的融合。
她进何园的时候才五岁。从清风楼到何园的路程并不算长,加上她当时坐的还是全平镇第一辆汽车——何家的车。她被林月抱在怀里安抚她丧母的情绪,那时的年幼季夏还没有意识到,好奇比悲伤更能占据你的情绪。所以她全程惊奇地看着车外的一闪而过的风景,以及一遇到路人就会“滴滴”响起声音。
如果问季夏是喜欢傅府的金漆牌匾还是何园的石牌门坊。季夏毫不犹豫选择后者,因为五岁的季夏一眼就认出了石牌门坊那两个龙飞凤舞的草书“何园”二字出于她爷爷的手。何齐修直夸她聪明。聪明在哪?不过是她平日里受熏陶而已,如今想来,她并非聪明而是少司命对她眷顾,投胎平镇汝南周氏,结缘庐江何氏。而如今,相较何园牌坊前的平静和好奇,此刻身处傅府更多是忐忑与不安。
季夏进了偏房但并没有看到主人家。直到坐了好一会才看到两位主人家从里屋出来。这一路走来,季夏给自己做过自我安慰,两人再怎么难对付,也不会比何大少奶奶难对付。见到正主的时候,她倒吸了凉气,也就明白了傅越桐的尴尬感是怎么一回事。
第27章 秋·故园无此声(13)
傅王爷的辫ʝʂɠ子没了,但他身上那套“王爷装”还是在的。金色绸缎寿字马褂,鎏金扣子,脚上还是穿着黑色长布靴。季夏打量他时,他们也在打量季夏。一身绯色立领锦缎旗袍,外面穿着的是白色毛呢大衣,虽然按平整风俗老爷子的事早已出月,但毕竟有孝在身。长发编了起来,五官也显得标致了,人也精神了。
“晚辈季夏见过两位长辈,傅先生傅夫人好。”此刻,季夏也是尴尬之人。
傅王爷回了坐,示意右边。偏房的中间烧着火炉,下了窗户,放下挂帘,季夏顿时觉得气闷,脸上也火热起来。季夏坐在右侧,指望人来往间那点空隙来换气。
“听说,周小姐很早进京了。”福晋放下茶杯,浅浅一笑,上下打量一圈又收回了视线。季夏顿时想起了何家的大少奶奶,回话前都要字句斟酌。“是有段时间了。但家兄此次入京事务繁重,还未得空过府见两位。是家兄和晚辈浅虑轻思了。”傅管家说的一个月,季夏不纠正,福晋旁击侧敲进京时间,她也四两拨千斤。毕竟周云卿带着她进京,他是有重要事的。老爷子以前给她讲过《孙子兵法》,与其等二老训斥纠缠还不如先发制人,认了这礼数不周。
“小姐今年芳龄几何?”傅王爷见她回话不急不慢,不着痕迹地把话都说清了,便把手中的报纸合上,想多问答几句。
“刚过碧玉年岁。”
“读了好些书吧?”
“老爷子垂怜,承欢膝下数年教书识字。”季夏徐徐回话,眼睛看炭炉里的火炭,如火上烤啊。
福晋问道,“既然如此,那老爷子是怎么教导你妇德的?”北平虽大,但闲言碎语还是流进有心人的耳里。季夏当下明白,今日过府可不止“礼数不周”的问题。
“夫,古之贞女,理性情,治心术,崇道徳,故能配君子,以成其教。是为妇德之一。”出口便是《女德•内训》,傅王爷心里夸她明事。
“那该如何自处?”福晋接着问。
“仁以居之,义以行之,智以烛之,信以守之,礼以体之,匪礼勿履,匪义勿由,动必由道,言必由信。”福晋这般循循诱导目的已十分明显。然则季夏并不顾虑她甚至傅家是怎么看那些蜚语流长的,因为周老爷子对这婚事是有交待的,选择权在她。只是她也想知道傅家是怎么看待这婚约的。
“既然小姐是明理守德之人,怎么会做出有辱名声之事来?”福晋终于敛去她的笑,两眼看她时,季夏放佛看到何大少奶奶的那种睥睨的眼神。傅王爷对于福晋的指责不置看法,两人似乎在这问题上达成一致意见——一定要问清。
“晚辈去家进京有段时日,虽家中长辈遽反道山,但其教导言犹在耳。如今夫人这般指责是从何来?”
福晋把手边的报纸扫在她脚边,季夏看出报纸的版面是一则声明,而声明的主角则是她本人。
【周傅两家翰林契好,仰蒙世交,许结朱陈。平京千里,尚叨樾荫。然则周家之女季夏,蒙受新礼,自主婚姻,今特声明:吾与傅家公子婚约一纸,一笔勾销。从此婚嫁无涉,各自安好。】
季夏一身冷汗,后脊发凉。她低头久久看着那份声明,压着心里的一腔怒火和委屈。看着证明人那栏“秦琏”二字,周季夏心寒至极,眼泪马上就要夺眶而出。“啪啦”一声,炭炉里的火炭爆裂。季夏咬着唇让自己冷静下来,否则她将与那火炭无异。
再抬头,季夏把目光转向傅王爷,专制家庭里,总归是男人说了算。“傅先生刚问我读了那些书,怕是看了这份说明也猜测到一二了。”季夏浅浅一笑。在此之前,她还以为自己先发制人,原来她早已受制于人。那只能李代桃僵了。
“先生和夫人问了我,我也想请教两位,傅六爷读的又是什么书呢?”福晋闻言只觉冒犯。指季夏说了半天的“你......”还是傅老王爷“海涵”,虽然不置一语,但他右手的扳指可来回转了许多圈。那动作她太熟悉了,以前是老爷子,不久前是周云卿,今天是傅王爷。
“如果今天先生和夫人觉得我这正大光明刊登声明有辱名声,那二位该庆幸还好我这有辱名声的人没进你们家门。可两位教导的这会子,怎么不见傅六爷了?是赶着去祥凤楼看戏听曲了吗?听说孟老板的《西厢记》也是一绝。”
季夏不是仰人鼻息之人,尤其还是这腐朽至极的末代皇族之人。她虽气秦少庄,可也圆了她如今的愿。秦少庄虽泼了她一身脏水,可泼水的人,是他秦少庄。
大概是说到傅王爷的痛处了,他的海涵也变成了凌迟的眼刀子。福晋更是被气的脸色涨红。“一路走来,游廊上多的是孔孟名句,家中长辈也常教导,‘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如今傅六爷‘声名’在外,二位还想指着《女德》来规范我?动必由道,言必有信。可这背信弃道的,是我一人吗?”
大概被这木炭熏得闷,季夏觉得全身都是热的,连气也不顺了。她想起了何园里的冬季。何二太太身子弱,是怕冷之人。岭南的冬季虽不似北平这般下雪,可也湿冷透骨。何园里的尚聚楼,尚贤楼和尚汇楼以及毓楼都有西式的壁炉,烟囱通到屋顶,烧的都是柴木。何先生有时候还会扔把栗子或番薯进去烤,季夏围在壁炉边看着何先生和二太太跳舞,到时候了,何先生就把栗子和番薯翻出来剥好给她们吃。威廉若是也在的话,那就没人有心思看吃的了。威廉带着季夏弹琴给何先生二太太伴奏或者跟季夏也跳起了华尔兹。季夏想,她大概是真的不习惯这北平的水土了。
傅王爷看着眼前这个咄咄逼人而又离经叛道的小姑娘,心中大抵明白周老爷子这么多年来只字不提婚事的原因,也明白周云卿瞒着他们在北平的消息。福晋今天被她小丫头这般顶撞,脸面已是无光,再加上报纸声明上只一个“秦琏”的名字,更是觉得她不守妇道。心下觉得,既然都已发报声明退婚,那还不如就此了之,也免了日后家门不幸,可傅王爷坚决跟她说,婚可以退,但不是现在!
“小姐不打算做解释了?”傅王爷瞪了一眼欲言又止的福晋,心平气和地问她。
季夏心里五味杂陈,但坚信自己如果不走这一步,以后绝对会后悔。
傅王爷见她沉默不语,也明白了。“既然事情都清楚了,小姐就回去吧。过几日,犬子会带小姐出席一宴会的。”说完这话,门外伺候的人就掀起挂帘进来。季夏坚信他不是失聪,也不是神志不清,那就只有一点了,他是打定注意跟周家纠缠下去了。
“阿福,送小姐回去吧!”傅王爷端起杯子抿了一口茶。
“老爷,秦先生送来了拜帖。”唤作阿福的青年男子把拜帖呈给傅王爷,看了眼季夏,说,“秦先生说,周家的司机昨天随周先生出门了,秦先生交待他在府外侯着,送周小姐回去。”
“欺人太甚!”福晋一手把杯子推在地上,愤然离开。傅王爷看完帖子就交给阿福,“贝勒爷回来就给他吧。”说罢也就起身离开了。
季夏也不等阿福带路,拿起手袋就快步离开偏房。来时不注意路,可走的时候她却认得来时定位,无非是背着那些孔孟之道走一遍。心中一转不免苦笑一番,要进傅府得按孔孟之道走一遍,要离开傅府必然得背着这些孔孟之道再走一遍。
因着今天过府,叶婶挑了她带的唯一一件旗袍,至于脚上的绣花鞋也是叶婶的压箱底货。出门前叶婶交待,“虽说傅家贸然请过府,小姐还是得按规矩来。傅家不比旁人,小姐还得谨慎,免得日后落人口舌。”
季夏驻脚,一怒之下也不管寒冬腊月,脱了那双绣花鞋扔在一旁,逃跑一样离开傅府。出了傅府就看到一辆别克停在门外,石头站在车头,依着车身而靠,看到季夏赤脚立在大门时吓了一跳。秦少庄坐在后座,低头玩着手套。大概是察觉周洋的异样,看向傅家大门时,脸色漫上一片阴郁。
第28章 秋·故园无此声(14)
秦少庄还没下车季夏就跑了过去,周洋开了后座车门,坐在秦少庄旁边。
“你疯了吗?”抓起她的双脚放在他的大腿上,脱掉她冰凉的袜子,双手覆盖她透骨冰凉的双脚。上车见到这一幕的周洋不禁想问一句,“你这样正常吗?”
“啪”的一声,秦少庄的脸印上了五个鲜明的手指印。季夏下手狠了,这一巴掌下去,她的手掌火辣辣的。“疯的人是你!”季夏想抽回她的双脚却被他禁锢住,继而又抡ʝʂɠ起手来准备第二次下手。
有那么一瞬间,秦少庄是懵的,可天生的军人反应也没再让她得逞。“秦琏,你把我置于何地?!你凭什么这样对我?!你的寡廉鲜耻真是让我见识了!”季夏越是挣扎,秦少庄就越是扣死她的双脚。季夏看到她压在她手下的报纸,他刚才可不就是在看报纸吗?!
阿福拿着季夏的鞋子追到了门外,避免情况难堪,周洋把车开走。秦少庄阴着脸,对她的指控不置一语。
“怎么,秦长官手下能人甚多,遣词造句应该不至于需要你再指点了吧!”
“可不是嘛,周小姐还得多谢我请了这么一班人解决了周小姐的燃眉之急。否则如今还被傅家蒙了眼!”
秦少庄冷冷吐了这么一句。骄傲如他却被季夏这般对待,可不是疯了才走这一步!
“离开何园的时候我就跟你说过,傅家是末代皇族。你是太单纯还是贪图他傅家的名声,你知道你什么身份吗?!凭什么这样对你?就凭老子看上你了!”秦少庄欺身吻上她那凉薄的嘴唇。是凉薄。字字句句都让他生出一阵寒意。他不怕她受伤只怕她漠视他的存在。
不同她第一次那没了理智的索吻,秦少庄的吻是带有强烈的攻击性。他不是在吻她,他只是在想堵住她的嘴,惩罚她而已。就如同季夏明白,他不是喜欢她,只是一时看上她,兴致使然。
车子停在枫树下,周洋没得吩咐不敢开门。坐在前座借着倒后镜看着失了魂的两个主,季夏的两瓣嘴唇一片红肿,编起的头发也一片凌乱,脖子上的两个盘也扣断了,眼角还有未干的泪痕。秦少庄也不见得好到哪里,嘴唇上留着血,脖子下方也有几道指甲刮伤的痕迹。不同的是,秦少庄还算衣冠整齐。车内气氛甚是郁闷尴尬,两人互不搭理看向窗外。到了周家已有十分钟之久,秦少庄也不说是走是留。
“秦帅,周小姐,周家……到了……”
“是到了,是走是留,秦帅倒是给句话。”季夏双脚又挣扎了一会,秦少庄还是不放手。下车伸手抓住她的肩,抱进周家。
叶婶本就不放心季夏一人过府,再加上报纸一事她更是忐忑不安。她原本想到南洋药店找Simon医生帮忙给周云卿发电报却发现药店关门,上面只挂着“休店”牌子。南洋药店开业至今从没有休店这么一说,即便是Simon医生休息,他也会安排其他外籍医生坐店。
叶欢说过,这是季夏父亲立的规矩。令人更意外的是,原本跟周云卿到天津出差的叶欢一大早便赶回来,还带回来两位客人——小姐的表哥和表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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