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孟小姐交往尚浅,不知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是吗?交往尚浅却能让她借骸运军火?”这一刻,尚晴就像吐着毒信子的美人蛇,冲着季夏张口咧牙而下一口便打算给她致命一击。“如果平镇的父老乡亲知道你这等对先人不敬的事,你猜到时候你周家累世仁义声誉会落得怎么个下场?”
季夏寻了她旁边的沙发坐下,手肘抵着扶手边撑起她的身子,总归让她看上去有底气些。
“尚小姐,挑明说吧。”
“退婚吧。”
季夏不免愕然地看向她。不是她没有准备,是她没有想到尚晴会卑鄙到这地步。全奉天的人都曾认为秦少庄和尚晴是门当户对的一对,可季夏从不认可。细想过往,她又觉得十分可笑,尚晴对这十分不满的。
“你笑什么?”
“我想起了当年我初次见司徒瑛的场景,一如你现在这般可笑。”季夏放下了汤婆子,搓着双手笑她,“当年司徒说我是寄养在William家的表妹,她说的是事实。然而她忽略了另一个事实,William是喜欢我的。她故意强调前者忽略后者,无非是为了宣示主权的同时把我贬得卑微些。你今天不顾规矩闯进这里,我尊你一声尚小姐,认可你的师长军衔,不是我大度,是因为这是事实,而另一个事实,秦少庄不爱你,你对他不过是算计。”
“尚小姐,人贵自知,何苦轻贱自己。”
八年前冬至的督军府宴席,她们被挑选了一次。时至今日,周季夏成为秦少庄的未婚妻而尚晴成为奉系唯一一位女师长。这其中是她们的相互成全。
尚桓以前告诉她,军中事务不是尚家的家事更不是她的婚姻大事。尚桓去世后,她独力撑起尚家才明白,这不过是她父亲给她支撑起的一片安宁和选择而已。
她喜欢秦少庄吗?尚晴的回答是肯定的。她爱秦少庄吗?尚晴可以明确否定。但为了尚家和尚家的军中地位,她可以嫁给一个她喜欢的男人。
秦少庄自冬至那日便离奉入关。叶欢说,尚晴在关内过节,节后也在郡王府小住了几天。秦少庄入关势必已经跟她见过面,尚晴节后回来向她提出退婚要求,这是她的意思,还是秦家的意思,更甚者是奉天的意思?
季夏坐在院里的想着这个问题。此时已是凌晨一点,小雪过后,院里积雪未除。雪后的夜空尤为清澈铮亮,星月交映。屋里传来阿三的犬吠,断断续续又夹着低吼。
秦少庄让人把阿三从岭南带回来,只是回来这么久,它和季夏一般不得安宁。可能是——元承文走了。
季夏无疑是再次被软禁在奉天。上次是周公馆,这次是督军府的外府,秦少庄的办公小楼里。只是ʝʂɠ这一次不再有元承文了。
她的眼睛看向内眷府,目光逐渐深邃。她开始想着另一个问题,她做好准备入住那内眷府了吗?换句话说,她做好准备成为秦少庄的妻子吗?
她还在犹豫。运骸一事让她和秦少庄的关系降到冰点,可尚晴要挟退婚时她本能地拒绝。她不知道拒绝的是尚晴还是在拒绝她要秦少庄分离这一选择。
这段日子,她让叶欢去追查元承文的事情,从他当年跟她到奉天到他被捕软禁,借着这些点点滴滴的线索她才知道元承文是个什么人。
他当年作为人质南下,与他的军阀家庭断裂,不是因为时世而是他的选择。他想看看那个被傅樾桐追逐的理想是什么样子的。后来,他是李先生的人,再后来,他认识了周螽斯又去了法国,他又见识另一个世界,一个由周螽斯开启的世界。
“在奉天大学,元承文认识了一位李老师。这位李老师留俄归国,再加上涉及前段日子的学运,判了刑,枪决了。元承文因此与各方斡旋时被日方和奉天盯上了,软禁在了郊区别墅。”
两日前,叶欢把这事汇报给季夏,而这早已是一年前的事了。她问起元承文和孟婉君的事情,叶欢回她,“两年前,元承文透过古董商找孟婉君的,当时傅府的人变卖古董,孟婉君却不知何故前去赎回,他们便遇到了。”
傅府家道中落,孟婉君勉力支撑。只是她想不明白孟婉君为什么要赎回古董。叶欢告诉她,那是园里的东西。
“什么园里?”
“圆明园。”
该救孟婉君吗?没有人能够因为做了一件好事就能扯平另一件坏事。这世界看的是利益,世人看的是道德,只有当事人才看对错。
季夏坐还在院里想着这些时,秦少庄的卫兵已经进府了。秦少庄走在最前面,身后跟着周洋。秦少庄回来便直奔屋里,看见季夏在院里时停了下,打量着雪夜里静坐的她。
灯下人,月下影,雪上痕,不是清朗,便是孤清。秦少庄最后还是没有上去,而是回了屋里。
一行人瞬间没了影,季夏的脑海里浮现去那年他在院里问她,“额头的发都湿了,还粘了几片树叶……需要我帮你整理一下吗?”那一刻,她是怦然心动的。
季夏绕了一个圈到正门,踩着秦少庄的脚印再走回来。她看着脚下一串串的脚印,原来她再也找不回自己的脚印了。
她在门外徘徊好一会儿,直至秦少庄把他裹进了自己的军大衣里。“我回来了,你可以安心睡一会吗?”
季夏昂着头对上他的眼,她可能不相信,那一刻她竟然有点想哭了。
第127章 此生一诺许,白头到人间(24)
1925年,民国14年新春,奉系在北平庆祝春节,秦少庄带着周季夏入关过节。离了主人的奉天依旧热热闹闹,只是有些微妙在日益发酵。
孟婉君刺杀尚晴和间谍一案在年前有了定论,过了正月便执行枪决。林清暗杀一案也算有了结果。林清日本侨民身份虽然是假,但她确实与日本情报机关有关联。当初林清的调令由军方发布,而且对比她遭枪击的子弹发现出自奉天军方。
既然涉及到了军方,周螽斯便不能继续跟进。秦少庄让周洋接着往下查倒是抓住了一个小营长,一审便交代了事情的原委。
元承文当初关押在郊区别墅,军方下令让他去同善医院找人照顾他。
“我当时去了同善医院就遇到了一个日本人,她给了我一笔钱说是让我安排一个叫林清的女人去郊区别墅。我在医院见林清的时候,她是十七八岁的小姑娘,看着也很纯良便安排了她过去。后来她因刺杀元二爷的事关押的时候我才认出她是那个日本女人,不是真的林清。我怕东窗事发所以就先下手为强。”
入关前一天,叶欢告诉季夏傅六爷在奉天,住在客栈里。想来他与傅家断了关系必是不愿再回去,何况眼下年关,孟婉君又还在牢里。季夏让叶欢把周公馆的钥匙给他带去,“算是让他帮我看屋子吧。”
叶欢有些猜不透她。在他知道运骸一事后,他以为周季夏山长水远把傅樾桐叫回来是要报复他的。她之前已经向秦少庄要了话,安排他和孟婉君见面,如今还帮他安排落脚,她是真善良还是假慈悲?
过了大年初四,来郡王府走动的人便是越来越多。初四晚,周季夏跟秦少庄说初五要回四合院,秦少庄说他只能抽出早上的时间陪她回去。
“我自己回去也可以,你要不放心可以让卫兵跟着。”
“除了我自己,我谁也不相信。要么就不要回去了。”
当时他俩在房里,季夏控诉他,“你还要把我当犯人地看多久?!”
当晚,郡王府里的都知道他们的少帅和那个不知趣的未婚妻在正月里吵了架。于是,周季夏成了这个新宅邸的笑话。他们不止看她笑话,还早就看轻她了——一个未过门的小姐却早已跟未婚夫同居同房。就这样还是没有子嗣。
那是冬至后的一天,奉天督军府的人都知道他俩吵架并且秦少庄连夜出关避她。府里的下人偷偷地议论起她——小小年纪就被秦帅带回府里收在自己屋里,不清不楚。再来就是破坏了尚家小姐和秦帅的情谊。未过门就与秦帅同居同房,这么久了也不见肚子里有动静,莫不是铁母鸡。
“估摸他们不会长久,这大户人家哪有不在乎子嗣的。我看尚小姐就挺好的,而且尚小姐特地入关陪督军他们过冬。”
翌日一早,秦少庄依旧陪她回四合院。郑姐一早来说,秦少庄天还没亮就在大门口外等着,也不差人来传话催她,就在外面等着。
“小姐,我刚才出去打量过,秦少庄连年货也备好了,就等你。”郑姐从岭南跟到奉天再到北平,周季夏也奈何不了她。昨晚的事她也是知道,郡王府不比奉天督军府,到底是新人多,人多嘴杂碎。“秦少庄还是心疼你的。”
季夏描眉的手便是停了下来。连郑姐都顾忌着宽慰她,是不是如果秦少庄不再爱她就会沦为一个笑柄?
季夏出门时已是八点了,到大门口正看到秦少庄与一位前来拜年的年轻军官在闲聊。秦少庄披着貂领军袍,英姿卓越,另一名年轻军官则是意气风发。两人见她走来,不约而同地注目欣赏。
季夏走到他们跟前,礼貌性地朝年轻军官点了点头。秦少庄伸手把她拉回身后,关切道,“冷吗?”
“还好。”
“这雪貂还是我上次打回来的。配你极好。”
年轻军官一听便知眼前这位美丽的小姐是他们的少帅未婚妻。一时失礼,自是有些难为。便又顺着秦少庄的话往下说,“早听闻秦帅与未婚妻感情甚笃,这雪貂如今甚是难遇,倒是让秦帅占了好!”
秦少庄替她介绍,“这位是新晋的桂系师长,慕斯楠。”
“慕师长好。”
慕斯楠笑说,“周小姐不必客气,按礼我该向你问好,师母。”
秦少庄凑到她耳边解释道,“他就是央了我船票去的那位学生。”季夏不免打量他一番。
慕斯楠又说,“木主任也在北平,早先还向我打听师母的消息。若是得空,好让我做东约上几位?”
“改天吧。今天我和你师母要去拜年。”秦少庄挽起她的手作势要走。见她手上拎着一个小餐盒便又替她接了过去。“这是送礼的?”
“不。你今早忙,给你备的早餐。”季夏赔笑回慕斯楠,“于辈分上我该称木先生一声叔叔,到底是晚辈,不劳他动身。等得了空,我自上门拜访。请你代为转告。”
去四合院的路上季夏问起木颜堂在北平的事。秦少庄吃着贝壳蛋糕心满意足地回她,“木颜堂是陪南方那位元帅到北平来治病。”明明是一件极为敏感的事,可他却说得很平常。“除了木颜堂,何太太也来了。”
“何太太?司徒瑛?”
秦少庄回她,“你说呢?”
司徒瑛确实来了,她和木颜堂就住在周家的四合院,季夏进门时常吉就朝她跑过来,一路叫着“小表姑”。秦少庄上前两步把他拦抱起来,夹在右手边。常吉一下子便憋着脸嘟着嘴,想要哭且又不敢放肆。
“表姑丈,你坏!”童言一句,逗笑了秦少庄。
司徒瑛穿着一件明蓝色的青花旗袍站在门廊下,一会看看常吉,一会看着季夏。等秦少庄和常吉闹完了,司徒瑛唤他回来。而秦少庄才挽起季夏的手往正厅走。经过司徒瑛身边时,她称呼了一声,“秦督军好。”
按奉天的意思,秦镐既然入了关便该改改名头。改“名头”是件极有意思的事。看南方那位,便是由原来的“总统”,改成了“元帅”。而奉系也ʝʂɠ有这么打算——正月后,秦镐出任“大元帅”,奉天督军一职由秦少庄接替。
“何太太倒是消息灵通。”
“那还是要谢谢秦督军把仪制供应一事指派给了何家。”
叶婶奉茶问安好后又循例给季夏和秦少庄派了红包,一应平镇礼俗。司徒瑛也顺势当了一把“长辈”,给他们两位一人一封红包,讨了“利是”。“说到底也只是订婚,按平镇礼俗,还是该发利是给你们的。”
常吉见惯这种场合,节庆里都会跟长辈说上一两句好听的“时文”(话)来换红包。常吉绕过秦少庄凑到季夏膝盖上,双手伸着手板说,“姑姑,姑姑,新春大吉,万事如意!”
周季夏向秦少庄伸了伸手板,“新春大吉,心想事成。”秦少庄宛然一笑,给了她一个红包,周季夏借花献佛又给了常吉。
午饭后,秦少庄和常吉在院里玩,司徒瑛和季夏则坐在一旁闲聊。
“你托叶欢向我打听的事,有结果了。”司徒瑛的眼睛一直在常吉身上,她把一切伪装得风平浪静。季夏配合地看着他们。
“你虽没把事情说全,但我猜测是当年秦少庄去法国的事。他后来确实是在香港买了一大块墓地,以八和会馆的名义安葬了那些无人认领的逝者。这事有专人负责,这些年也陆续收葬了许多客死异乡又无人认领的逝者。也算是功德一件。”
“功德。”季夏呢喃了一句。她看向秦少庄,眼睛有说不清的谴责,可怜和心疼。她问司徒瑛,“你说有专人负责,是谁?”
“既是八和会馆的名义,便是八和会馆的事。但资金方面,则是你干妈。”司徒瑛顿了顿,“还有秦少庄。”她说,“我倒从来没想过他们会有联系。”
他们的联系怕是要比周季夏来得更早。“当年秦少庄去法国时途径香港,他说在饭局上见过Charles先生,然后还跟干妈见过一面。”他当时说,是她干妈给他送信。她干妈不是儿女情长的小女人,虽是疼爱季夏,但若是说那几封信能劳驾她老人家怕是说不过去。且当年她对他们的感情可谓是立场不明,可后来她却毫不犹豫地帮周季夏带秦喻回奉天。
司徒瑛终归是聪明人,故而看人看事比周季夏来得长远些。她对周季夏没有丝毫的恨意,也不曾有过一丝怨怼。她和何威廉,是他们俩人的事。周季夏和何威廉,也是他们俩人的事。所幸的事,她们都不笨。
司徒瑛的手覆上她的手背,宽慰道,“小小,诚实地面对自己的感情。你与秦少庄的事,是你们俩的事。纵使你们身份地位如何,感情的事总归只能由你们说了算。”
司徒瑛告诉她,“你这般犹豫不决,瞻前顾后,可不正是说明你的内心吗?当初你对威廉是怎般决绝?”
“是呀,我爱他。说出来,竟觉得心酸。”
入了夜,秦少庄便带着季夏回郡王府,常吉已经睡倒在司徒瑛的怀里。叶叔叶婶把他俩送到大门外,再三嘱咐要常回来。叶欢走得比他们早,他要到医院把木颜堂替下来。中午时她问叶欢南方那位的主治大夫是谁。
叶欢说,“是阿离。”
车子驶出大路的时候,车子慢了下来。还在节庆里,时间也不是太晚,可大路的两边却安静地有些诡异。周洋拔了他的配枪,季夏听见子弹上膛的声音便又是害怕地缩在一旁。秦少庄搂过她,想护在怀里,却被她本能地推开。
他看得很清楚,她的眼里只有恐惧和抗拒。
“我下去看看,秦帅。”
“不用,我去。”
他下车那一瞬间,她其实伸了伸手,幅度不大,看上去还带有些克制。眼见他带着两个人消失在前面街口的转角处,她脸上的恐惧也很深厚些。
“别担心,秦帅身边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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