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ermia,你知道研究一款药物需要多少时间吗?”他的意思,那批人也许等不到药物治疗就已经病逝了。
“可总归要有人做的。救不了昨天的悲哀,就要避免明天的遗憾。”说罢,她打开床头柜,拿出一枚印章和钥匙。那都是奉天顺昌隆的东西。“Uncle Simon,救不了Amy是你永远的痛。阿文走了,这也是我的痛。如果有一天他们把这些龌龊的东西对付更多的人,那将会是一个无法预料的人性道德沦丧的社会。你是医生,能医治身体的病痛,而楼下的周螽斯,他和他们的人是救治这个国家的。我们都需要药,我们都是药。”
周季夏把顺昌隆腾出来给Dr.Simon太显眼了,而且顺昌隆是周家的。她托司徒瑛发了封加密电报给何威廉再转交周云卿,告知实情,让他做个安排。她把计谋算到了阿离身上,因为北平暗杀那次就是她收的尾。
周云卿没有回电,但阿离直接到了奉天。她的身份是顺昌隆的新任掌柜——只做医馆。她开张后也不多忙活,医馆只随着她性子开张,更多的时候是别人请她上门出诊。周公馆便是其一,多亏阿离负责周季夏的生产,有惊无险。
满月宴这日她来得急冲,院里的照相师傅和徒弟也还在。周季夏邀了他们吃碗面便打发走了,而司徒瑛则去安置阿离。等她们三人关起书房门坐下后,阿离说,“Dr.Simon说,尚晴的人在顺昌隆盯到他了,所幸周螽斯当时不在店里。”
“尚晴盯上Dr.Simon,什么原因?”Dr.Simon和尚晴无甚交往,而且从阿离来了以后,Dr.Simon便和周螽斯到村子去了,一则是为了照顾病人,二来也是为了研究病情。
“Dr.Simon回城是因为研究出染病的原因了,他把病例和病源整理给我后就回去了。我猜,尚晴不是盯上Dr.Simon,而是盯上顺昌隆。”
她们三人相视一眼后静了下来。尚晴盯上的是顺昌隆还是顺昌隆背后的关系,这一点真不好说。再者,不止尚晴,司徒瑛和阿离也不确定周季夏和周家如今算是什么关系。
整个周家也就只剩下周云卿和周季夏。周云卿是过继子,周季夏才是周家唯一的血脉,周云卿接过周家的担子,又发了断绝关系声明。外人看来这有点忘恩负义的,可周季夏又确是德行有亏。但在司徒瑛看来,周云卿又是很照顾这个妹妹的。至于他们之间的纠葛如何,司徒瑛再明了也看不穿。
周季夏按习俗给阿离包了一个红包,是以感谢她这段时间以来的照顾。阿离也按习俗给小孩子打了一对银镯子,图个平安康健。司徒瑛和周季夏送阿离出门时打巧下了雨,司徒瑛折回去给她拿伞。阿离借着机会说,“我初见你时,你还是被你哥疼着的大小姐。如今你兄妹纠葛多了,旁人也看不懂,但你们自个清楚。得了机会就离开奉天吧,以后莫要再打着司徒瑛的名号来约诊了。除非必要,我以后也不来周公馆了。”
目送着阿离的背影,周季夏生出一种感觉来——渐行渐远渐无书。她的爷爷,小姨,元承文,傅樾桐,父亲……都说世间所有的相遇都是久别重逢,到终了,不过又是一场分离。
奉天的雨越下越大,到了晚上竟然宵禁起来了。然后街上徒留一阵阵整齐的步伐声,把人的神经勾地紧紧的。小满从早上拍完照就开始在闹,司徒瑛和常吉也哄不好她了,季夏只得把她贴着心脏抱起来,一遍遍地抚着背,虽然还是嘤嘤的哭着,但也算是渐渐平静下来。季夏怕她醒来再闹,把小床放在自己房间。
到了夜半,一阵凉风把季夏吹醒了。卧室的阳台大门打开着,白色的飘纱在风中摇摆得有些渗人。地上有发亮的水渍,再一回头,秦少庄裹着军装风衣把小满抱在怀里。
季夏拉了床头的灯,见他脸上无一丝波澜,眼睛更是失焦地盯着小满。她轻唤一声,“秦少庄……”他不作反应。直到小满抽泣着挣着小腿踢他才回过神来。
他说,“小满,父亲成了孤儿了……”
第145章 此生一诺许,白头到人间(42)
秦镐的葬礼拖到了深秋十月,而他薨逝的消息也不过是一个月前才公布。秘不发丧近两个月,秦少庄是为了捉拿这一起爆炸案的策划主谋——于贤。
于贤被押到东郊刑场枪决,秦ʝʂɠ少庄和尚晴站在判官台,两人俯视着刑台上跪着的落魄犯人。执行枪决的尚晴,而发令的是秦少庄。
于贤是谁的犯人?周季夏看着报纸上的照片不禁想。
【退婚吧,我把于贤交给你。】每每想起这话,她就觉得讽刺,尚晴终究是不了解她。她心心念念的,不过是她不要了的,到底,还是觊觎。
秦镐一代枭雄以这种溘然的方式落幕多少是出人意料的,尤其在奉天的百姓心里。至于奉系,从秦少庄接手督军之位起,他便一直在打造自己的军队。秦镐在,他的老伙计们尚且还能依仗着情分,秦镐走了,秦少庄的掣肘自然就少了。那些个老伙计,下野的下野,交兵权的交兵权。有些摸不清头脑的上门讲情分,据说是被周洋的枪指着脑袋出了督军府。来来去去,尚家,还站在秦少庄身边。
秦镐出殡前一天,秦少庄让周洋到周公馆来说情,好请周季夏带着琳琅出席葬礼。周季夏回绝得很直接,“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当初他们父子阻挠她出席周伯邑的葬礼,如今再来说情让她去吊唁这么一个人物,周季夏是绝不应承。
“那孩子呢?”周洋知道利害,可有些事,周季夏不争,总得有人为孩子争一争。“不管她姓不姓秦,可她就是秦家人。”
当晚,秦少庄在周公馆接走了琳琅。秦少庄答应她,明天早上安排她们母女坐早上的火车离开奉天。
“落脚了……”
“落脚也不会告诉你的。说过的,我们没有关系了。”周季夏把琳琅放到他怀里,转身就上楼。空荡的大厅里,只留下她的脚步上在回荡。恰似已落幕的他俩。“哒,哒,哒……”渐行渐远渐无声。
楼上,司徒瑛和常吉在收拾行李。常吉见了周季夏便往她怀里塞了一堆东西。有套娃,有小刀,有印章,有木雕挂件……“表姑,母亲说你和小满不跟我们回去,那我把这些好玩的送给小满吧!”季夏接过他的礼物,温柔地揉了他的头发,“谢谢你啊,常吉。”
周季夏其实不关心秦少庄怎么向秦家人和尚晴解释琳琅的存在,她们明天就会离开。她让琳琅回秦家走这么一个形式,也不是为了让谁难堪,而是为了等琳琅明白人伦后,她不会有她母亲当年的遗憾。
数月前,周季夏生日当天,尚晴送了份礼物到周公馆——汤婆子。
徐师傅很懂周公馆的规矩,送礼的人也一直站在大门外。徐师傅带了话,“小姐,尚师长让人带了话,问你想不想吃贝壳蛋糕,车在门外等着。”
季夏看着那个汤婆子默了好一会说道,“放下吧。待会让张妈和何太太照看小满一会儿,我出去一趟。”
周季夏在周公馆叫了一辆黄包车,尚晴的人不肯把地址告诉她,季夏也不愿意上她车,最后黄包车跟着汽车兜兜绕绕到了那家墨绿色的玛德琳娜蛋糕店。
尚晴坐在窗边位置上笑着迎她,望去时,桌子上早已放好一份英式下午茶,顶层放的就是她准备的贝壳蛋糕。而尚晴见她,映入眼帘的是那件锦缎青花旗袍。这么多年交手下来,她们谁也没有便宜过谁。
“生日快乐,周小姐。”尚晴宛然一笑。她是美的,从前带着柔情,如今带着刚毅。
季夏坦然坐下,把汤婆子退还给她,也笑道,“谢谢,好意心领了。”她和尚晴的关系始终是冷淡,问题是出在周季夏身上的——她终究在拒绝尚晴的好意,不管真心还是假意。
“奉天的冬天确实冷,也不适合我产后休养,我的医生建议我回南方去。”
尚晴大方把汤婆子收回,“倒是一直听闻周小姐要回南方,只是一直不确定。”
“尚师长若是要一个肯定,不妨跟秦督军确认,我也是被动的一方。”季夏眼睛朝三层架看去,眼眸一转,“我来除了表示谢意和告知去意,确实是有另一番话要跟你说。”
尚晴始终端着礼,“请说。”
“周家和我是断了关系的,关于这一点,你大可放心。你是奉系的师长,马上就是奉天的督军夫人,我无权也无意干涉你安排人盯着顺昌隆医馆的决定。但你若是要探究一番我与其中的关系,我刚刚已经清楚说明了。”季夏敛下眼眸又是一笑,“可话又说回来,你是知道我护短又护内的性格,如今我偏隅周公馆,尚师长若是跟我周公馆的人有计较,我也还是能拼上一博的。”
“周公馆的人是指?”
“自然是出入我周公馆的人。”
“拼上一博?拿什么拼?”尚晴轻笑一声,叹她自不量力。
“你占了权,我占了舆论。”虽然周季夏不再是奉天的女主人,可秦家确实是辜负了周季夏,尤其是在她被周家断绝关系后又退了婚。但凡尚晴顾及颜面和秦家名声,她都不会在此刻与她闹上一出。“你在法国学了军事,我在法国修了新闻。从前我不与你计较,时移世易,如今你若是想要计较,我也不是放不开的人。”
尚晴默了默,“你是来警告我的。”
“尚师长,希望你明白我跟奉天政局无关,我与你的婚事也无关。但凡你想安心,大可推进一下我离开奉天的进度。”
“无关?!那你的孩子呢?”季夏生产的消息在奉天虽说不上秘密,但也不会有人去谈论。
“尚师长,你这问题问得危险。”尚晴看向她,眼眸顿时犀利如刀剜,她内心被敲打了一下,自己也意识到这个问题过界了。
尚晴曾经劝解过自己,只要她不曾去确认,那周季夏的女儿与她而言便永远是生父不详的可怜人。直到秦镐出殡前一晚,秦少庄抱着一个婴儿久久地站在灵柩前。他无视灵堂里满满当当的内眷亲属的讶异,更不照顾尚晴的怒火与愤懑,在旁的人瞧着她手上的素绢帕被绞成了两半,好不精彩。
只是,秦少庄也到此为止而已。他抱着小琳琅在灵堂前三鞠躬,然后带着她上香,可至此至终都不曾说明过小琳琅的身份。
除了亲近的人,外人不曾见过小琳琅的模样,就算现如今秦少庄抱着她来吊唁,她也被秦少庄包着严严实实,旁人见不得半分。但大家也清楚,能在这时候出现在这里的就不会是什么外人。加之周季夏生产的消息在奉天传了一遍,这么一来,周季夏的孩子便不是姓何了。
“母亲,三哥为什么抱着一个孩子?”待在六姨太身边的秦少言问出这么一句,无疑是平地一声雷了。尚晴更是难堪,她虽是秦少庄的未婚妻,可她此刻却不能有半分声张,也不能质问。
大约是这尴尬又诡异的气氛让敏感的孩子不适应,小琳琅在秦少庄的怀里哭了起来。一时间,死寂的灵堂被她的哭声充盈着。秦少庄小声哄着她拍着她的背,大家清晰地听到他说,“小满乖,小满乖……”
秦少言也感觉到这诡异的气氛,他更是看到她母亲用一种犀利的眼神看着他,在苛斥他刚才的失言。
“小五爷,这孩子是代表她母亲来吊唁的。”周洋回了话。
“她母亲是……”六姨太捂住了他的嘴,也捂住了不言而喻的真相。她给周洋回了一个抱歉的眼神,也以这个未亡人的身份说了句,“逝者为大,在座的都是自己人,都有心了,元帅泉下有知也想必很是欣慰。”
如是到了翌日清晨,司徒瑛代表何家前来吊唁,随后跟着周洋到小洋楼接琳琅。小琳琅在督军府待了一晚了,看到秦少庄抱着她下来时也还安静的。接过她时,秦少庄说,“奶娘刚喂完奶,睡着了。”他看了一下手表,离火车出发尚早,接着道,“我让周洋回周公馆给你们安排行李,顺道把小小和常吉送到火车站。你在这照顾一下小满,我先去前厅,待会送你们俩过去。”
司徒瑛见府中外人走动愈加,便带着小琳琅上楼找了间客房让她睡下。凑巧,找到了周季夏的旧卧室,凭的是梳妆台上化妆品和她的一张照片认了出来。
她从前窥见过周季夏的卧室——何园毓楼的。周季夏寄养在何园那些年,她一直生活在毓楼里。楼里摆设虽不奢华但全是可见的精致和心思,这当中有二太太的,有何先生的,有周季夏的,更有何威廉的。
她在毓楼的卧室里见到了何威廉从法国给周季夏带的香水,首饰和衣服。也看见过周季夏留下来的定制的银制的信刀和信匣。她从前就明白,周季夏是被偏爱的那一个,只是今日再看到她另一个卧室,她想起这个也再次被证实这个观点。
去年,督军府遭了火灾,秦少庄的小洋楼更是经了枪战,可周季夏的这间卧室却看不出一丝痕迹,就连一些物件的摆设ʝʂɠ习惯也跟何园的一致。重修小洋楼时,季夏与他已经断了联系,更不必说他与尚晴有了婚约。可他偏偏就留存下这么一个卧室。
“威廉,他爱的不比你少。”一时间她眼睛有些发酸,见琳琅睡得安稳便抽身去洗手间洗把脸。她今天一身素服出席又代表何家,还是得注意分寸。待她整顿好后回来,尚晴竟抱起来熟睡中的小琳琅。
尚晴瞥了一眼司徒瑛,眼神又回到琳琅身上。“长得真像他。”尚晴的手轻轻地摸着琳琅的两边脸颊,眼神里不是温柔更不是平静,而是带着渗人的阴森说出这么一句话。司徒瑛虽不明她嘴里的“他”是秦少庄还是周季夏,但她看得明白尚晴眼里的狠厉。“你说,这孩子要是今天死在这里了,他们会不会疯掉?”说罢,她那杀戮的五指掐上小琳琅的脖子。
司徒瑛箭身跑了上去,喝了一声,“冷静些!”小琳琅被这一声惊了一跳,装腔作势便要哭上了却又不舒服地扭了扭脖子。司徒瑛怕刺激到尚晴,便引着她说话。“尚师长,你这是要干什么?”
“你有想过要她的命吗?”尚晴猛然抬头看向司徒瑛,“只要你愿意,我可以代劳,很简单的。”
司徒瑛被这话吓到嗓子提了上来,“谁的命我都不要,尚师长这是开玩笑。”
“我说的是周季夏的命,像是在开玩笑吗?”秦少庄把他和周季夏的女儿带到督军府,尚晴成了一个笑话。她以为即便她和秦少庄之间做不到深情厚谊,但至少有从前的情分在,他们能相敬如宾。可到头来,这不过是她的一厢情愿。她是真的想掐死这丫头,否则以后她会成为一个伤疤,一旦揭开,便是血淋淋的伤口。
“你马上就是督军夫人了!”司徒瑛喝了她一声。“可这孩子今天若是折你手上,一切都没了。秦督军因为这孩子放季夏带她离开,这个孩子不是你的眼中刺,她是你的筹码。”司徒瑛总能捉到根本。作为过来人,她理解尚晴的心情和处境,但她更清楚尚晴在联姻上付出的代价。
司徒瑛从尚晴手上抢过孩子,得以解救的琳琅喘着大气,嘴巴张着呼吸。她打开襁褓里外检查一遍,所幸是没有受伤。
“你就真的不想除掉她?”问出这句后,尚晴觉得自己很累。
从她的父亲去世到她疲于与于贤交手,她觉得自己被拽入一个深井当中,越是挣扎往上,越是万劫不复。等她解决了这些,
她却发现自己困于方寸情爱。秦少庄于她而言不是新鲜,却是这个深井中浮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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