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师长还不明白吗,只有她活着才会有年老色衰,偶然间愚不可及,然后她会跟普通人一样,也需要绳愆纠谬。我曾经跟何威廉说过,我是幸运的,因为我守着我爱的人过一辈子。我希望他娶我不会成为他的人生悲剧,而最好喜剧是他能喜欢我。但最幸运的还是他,因为他有一辈子的时间来实现这个喜剧。”时至今日,她司徒瑛在这段感情始终光明磊落,没有人全身而退,但彼此也毫发无损。尚晴的军阀手段与她无关,但她也瞧不上那些伎俩。“你既已使了计谋才到今天的位置,便不要奢望秦少庄的心思在你这里,如此你至少还不算个悲剧。”
司徒瑛最后警告她,“不要动周季夏,一旦你动手,便是四个人的悲剧。”
民国十五年深秋,周季夏带着琳琅离开奉天,她和秦少庄之间的纠葛像一盘残局,中止于此。周洋把她们一行人的行李安排好之后便领着司徒瑛和常吉先上车,徒留下周季夏和抱着琳琅的秦少庄。
周季夏觉得琳琅应该是个敏感的孩子,他们父女每次要分离的时候,她都是一副可怜模样。这次,她的小手还紧拽着他的衣服。周季夏倒是不急,置身事外。秦少庄逗了她很久,才狠下心把她交给季夏。
“你们要去……”他是真的挂心她们母女,但周季夏漠然的眼神又告诫他,他们之间再无关系。周季夏像一把火,只要把她点燃了便带来温暖,可一旦熄灭,那便是冷了……他从口袋里拿出他们三个人的合照给她——连理枝下随拍的一幕。“你们要去远方,我虽不能至,但愿随。”
如此温情于此刻也只是握不住的沙,“督军的一往情深我是消受不起了,尚师长倒是享福的人,督军还是莫要深情错付。”
秦少庄见她这副绝情便又想起了多年前他转交给何威廉的绝情信,想必她当初下笔时也是这副模样。可她至少给何威廉留了信,而他,不曾有过只字片语。
最后,秦少庄在琳琅的哭声中目送她们母女离开。这列火车是到北平的,可到了北平之后她们再往何处去,秦少庄便不可再去追查了。非不足矣,然,不能已。
第146章 此生一诺许,白头到人间(43)
民国十六年春,周云卿和秦喻搬去了南京。说来也是有趣,周云卿带着秦喻和孩子们离开岭南的时候就说,“一条路的人,走着走着就岔开了。”打那起,有些同僚他再也看不到,而有些同僚再见时犹如小丑。这也是后话了,而此时的周云卿和秦喻不过才刚在南京安顿下来。
民国十六年初夏,《风雅》出了一期主题为“家庭”的图文。这期杂志落入不同人又是不同见解,但终归来说,家庭意味团圆和温馨,对于走岔路的民国十六年而言,这是一种讽刺,也是一种期许。秦喻把一家四口的家庭合照也放了上去,照片的右下方写了小注——周云卿(夫)、周穆辰(大儿),周琳琅(小女)与我。后来她把这期《风雅》当作生日礼物寄给周季夏。
周云卿和秦喻认下琳琅做女儿不过是当年周云卿过继的那一套,然则季夏从未应允过这一事。她在抵达北平时把琳琅交给司徒瑛带回周家,随后只身前往香港,后来又辗转到了南洋。周云卿的手笔恰如当年周云卿从未应允过把她逐出周家——不过是权宜之策,也是一番情深。
季夏到了南洋后,直奔周家的南洋药厂。彼时周家的人还不知道她所欲何为,也不知她的行踪。是她拿着傅樾桐当年嘱咐她转交的周家印章才便宜行事,至于周云卿和何威廉知晓,那已是半年后了。
南洋药厂的管事如今是周宅管家,傅樾桐走了之后,周伯邑让管家代为管事,拖拖拉拉也到如今了。所幸他管理的也是稳妥。季夏称他周叔,在南洋这么些年,周叔过得比周伯邑还顺当,娶妻生子,落地生根。周叔在平镇已经没有家人了,南洋与他而言已是家园,不是异土。
南洋药厂的人还是认她这位周家小姐,一则是从前周伯邑对她宠爱,另一则是周云卿真的是疼爱她,认着兄妹情谊,念着情分。后来是周叔把周季夏带着人研制新药成功的消息发急电给周云卿后,周季夏的踪迹才露出水面。
暮色沉沉的夏日里,忙活了大半年后,她终于可以喘口气。她坐在阳台上看着落日余晖洒在海面上,波光粼粼,不知沿向何处。
楼下,跑腿的邮差在周宅的大门前停下单车,从邮差包里面拿出一沓信件和包裹。周叔接下,又随手给邮差送了杯水。都是熟人了,谁也没有多客气。邮差抬头见周季夏站着二楼的阳台,笑着打了声招呼,“生日快乐,周小姐!”
周季夏一时惊愣,她在南洋只待了一年,不成想一个邮差倒还念着她的生日。“谢谢!”季夏朝他挥手,冲底下喊了一声。
周叔把一份从南京寄来的包裹给她,署名下的是秦喻。周季夏跟周叔说,“刚才那位邮差挺机灵的,消息也是灵通。”
周叔说,“他叫阿由,也是平镇人,他老家的亲戚也是做这一行的。他这人机灵,有分寸,有时候还能互通有无。有时想打听老家情况的,托个信,准有回。”
周叔说得高兴,一时不察她的局促,待他反应过来又结束的有些尴尬。“总的来说,大家还是记得小姐的生日的。你看,太太从南京给你寄来生日礼物。”
“周叔,谢谢你们,还把我当周家小姐。”
周叔佝偻着背,低低头回她,“老爷以前带你回南洋,后来你又去法国留学,如今这局面是他预料到的。他从前留了话,不论以后如何,你都是他的女儿。若是以后你孤苦无依,这里还是你的家。”
季夏的心颤抖了许久,周叔的话让她想起周伯邑写给她的最后一封信,心心念念的都是她。她与周伯邑今生父女缘薄,前半生他舍下她远赴南洋,后半生她离开他,四周奔走。可他终究是怜爱这唯一一个女儿。
民国十六年季夏,周季夏在南ʝʂɠ洋过了一个有生以来最冷清的生日。她坐在空荡的周宅的阳台上,看着眼前的日落到月升。耳边的海浪声一直隐隐约约,勾得她想起小满的哭声。一掩脸,她的双手竟又是湿的。
事到如今,她只有周琳琅了。她把自己的所有都赌上,结果也只有一个周琳琅。她不恨,也不怨,因为那是她的女儿,所以,她也不可能让秦喻担了她母亲的角色。故而给秦喻回了一封信。
民国十六年秋,新药的研发到了最后的试验阶段,然而南洋药厂的财务也陷入了紧张状态。近一年多来,为了维持新药的研发,周季夏把她的积蓄投了进去,而南洋药厂为了研制新药也已经投入了大半预算。周叔本想修书一封给周云卿,可无奈——南边跟奉天开战了。
何威廉于深秋时分带着他的钱来南洋找周季夏。季夏先是诧异,转念一想她已经有两个月调走Once的大半资金,只留下工人的工资,而Once的人都是他从前挑选的。
何威廉说他前段时间去Once,领班跟他说周季夏调走了大半的资金,他担心周季夏是不是遇到了什么困难。得知她在南洋后,何威廉就过来了。
临行前,司徒瑛问他,“是不是每次她有麻烦,你都会奋不顾身去帮她?分不清楚情况,忽略身边人的感受?”他当时没有回答。这么多年过去了,他还是不知道怎么回答她。他知道司徒瑛对他,对何家的付出,他也很尊重这位妻子。可是,他大约这辈子都无法给她想要的喜剧。
久而沉默的气氛里,司徒瑛苦笑地回了一句,“没事,我们还要时间。”
是的,他们夫妻还有时间。但是,远在奉天的病人们已经没有时间了。即便Dr.Simon和阿离联手救治这些病人们也只是在抢些时间而已,没有特制药,病毒只会攻击他们的免疫系统引发并发症。周季夏是他们最后的希望了。
而这个最后的希望如今被钱扼住了喉咙,所幸何威廉来了。周季夏如今统共就只有Once可以抵押,然则何威廉还看不上。最后,周季夏把Dr.Simon和阿离的研发笔记抵押给了何威廉。
“你不怕我也找人研发?”何威廉看中手中五本厚厚的笔记本,放在手中也是沉甸甸的。
“这不是我的顾虑。”
民国十六年深秋,周季夏被秦喻一封急电召回了国内——兄有难,速回。
事情起因是:国军打到了山海关与奉军对峙,周云卿被指派当说客出关与秦少庄进行洽谈。后来,周云卿当街被人掳走,下落不明。如此一来,一场对峙演变成了战事如箭在弦。
秦喻在南京知道消息后,发了急电给周季夏,把两个孩子安置给李太太和木家就只身出关回奉天。从前,她是奉天秦家四小姐。如今,她是周云卿的太太。
李太太跟她说,“你如今不是秦四小姐而是两个孩子的母亲,如今云卿下落不明,你要是……”
秦喻当着孩子的面抢了话,“我是孩子的母亲,但我也是周云卿的妻子。我是去找我的丈夫,我更是去把我孩子的父亲带回来。”她低头看向她的儿子,“孩子总会长大,父母总会离开。这个年代,不是所有的情缘都能善了,我想在云卿身边求个终了。”
周季夏迎着第一场雪回到奉天,秦喻在火车站接的她,直接带她到督军府。下车时,整个督军府都在张灯结彩,秦喻说,“他们下个月就结婚。”
刹那间,季夏抬眸看向秦喻,她看不懂秦喻眼里的情绪,也不明白她带自己来督军府的原因。
“云卿,在尚晴手里。”
官方的说法是,周云卿到步奉天就被日本人掳走,后来,尚晴的人在东郊找到他。而当时,他已经昏迷过去。
“我哥他怎么样?”
“Dr.Simon说,他感染了'瘟疫'。”
“瘟疫?!”
而尚晴打着“保护”和“治疗”周云卿的借口把周云卿关在小洋楼,而秦少庄竟也答应了。
周季夏止步在督军府的门槛前,她忽然明白了秦喻为什么接了她后直奔督军府。“你是拿我来交换的,对吗?”
秦喻停了下来,挺着背看向她,“他们要的是你手上的新药。”周季夏愣然过后而又淡然的表情落在了秦喻的眼里,她读不出里面是否有讥讽。秦喻又说,“Dr.Simon,阿离和周螽斯,都在里面。”她又强调一句,“是尚晴带回来的。”
这一刻,周季夏意识到这么久以来,她的身后一直张着一张网,而织网的人是尚晴。她从前以为尚晴的目标是她,如今才明白,尚晴想要蚕食与她关联的一切。于公,于私。从前,秦少庄护着她,如今,秦少庄也站在她的对立面。
要去指责秦喻吗?
没有这个必要了。从周季夏让周云卿发表声明的那天起,她就不是周家的人了。在旁人看来,他们不再有关系。走到这里,完全是周季夏自愿的。她敢只身来奉天就意味着她做好面对秦少庄和尚晴的准备。而秦喻,不过是把厉害告诉了她,把她的选择告诉了她。这并不难理解,秦喻的身上,是周家的门楣。她的选择,当然是周云卿。
周季夏看得清楚,也是拎得清。她深吸一口气,说道,“走吧。”随即迈开脚步跨进督军府的门槛。
周云卿被安置在周季夏从前的房间,Dr.Simon和阿离两位大夫照看着他,至于房门外,那又留着两个看守。进房间前,护士在门外便要求他们戴上手套和口罩,进去后,周季夏她们看到周云卿躺在床上,周遭被一层薄膜罩着,而两位医生则守在薄膜外。
Dr.Simon告诉周季夏,周云卿染上的“瘟疫”与之前的“病人”无异。他们如今只能寄希望于新药上。然而,新药还没进入临床试验阶段,贸然用在周云卿身上恐怕引发更大的麻烦。Dr.Simon和阿离也是知道实情的,可在眼前这个当口,他们只能建议尝试。至于决定,还是在家属在手上。
“我不同意!”秦喻直接反对,“尚晴说你们在东郊收容了一帮病人,拿他们试一下啊!”秦喻说完这话竟是一愣,尔后掩面而泣。她曾是一名医护人员,生命于每个人都是宝贵的,可她如今竟然说出这样的话……
周季夏看着无助的秦喻,给她一个拥抱,一个作为家属谅解的拥抱。尚晴和秦少庄不知何时站在门外,目睹了多少。但既然都是冲着新药来的,便是只有提防了。新药的成品并不多,她只带了一小瓶回来。原本只是为了给Dr.Simon和阿离检测,没想过要在患者身上试验。如果用其他患者来试药,到时恐怕已经没有周云卿的剂量,可如果直接用周云卿来试药,一旦出了事故,他们便是千古罪人。可即便她拿患者来试药,再借用何家和周家的运输网络从南洋把药带回来,两位医生也很难保证这过程中周云卿不会因为并发症而病情恶化。
“你们先好好休息吧。”秦少庄倒是说了一句不咸不淡的话。
尚晴以女主人之尊出面安排住宿,把周季夏和两位医生安排在小洋楼的隔离间,而秦喻则住回她旧时的房间。周季夏提出把周云卿带回周公馆治疗,但秦少庄和尚晴都明确拒绝。
隔离间就在隔壁房间,是书房。季夏按照两位医生的叮嘱处理一番后又换下了衣服,其实她都明白,她在南洋的时候就知道了。
刚安置好自己,尚晴领着佣人带着晚餐来看她。餐食还是岭南的餐食,只不过放在了漆盒带过来。“怕周小姐饿了,按你旧时习惯给你备了晚餐。”尚晴换下了军装却穿了一件锦缎青花旗袍来给她送晚餐,佣人放下餐食后就离开了。
“劳你费心了,铺垫了这么长,积累了这么久。”周季夏看了眼餐食,不难猜出这是谁的主意。毕竟了解她口味的,肯定不是尚晴。
“确实费了点功夫。”这是她见过最得意的尚晴,也是最坦诚的一次。“毕竟,要让你交出新药还得靠你哥出马。而且两军对峙,还有比这更适合推进我和少庄结婚的好时机吗?”她坐了下来,给周季夏夹了一块红豆糕。“我的婚姻一定,一定,一定要得到你的祝福和观礼。而你的新药,我是肯定,肯定,肯定要拿到手的。”
“你的督军夫人头衔还需要我的认可?”她觉得尚晴执拗得有些可笑。
“你的认可不重要,我是要断了秦少庄的念想。你以为我是怎么知道你在研制新药的?当年你离开奉天,周洋去接你时发现你去了东郊见那两个医生,他后来跟秦少庄汇报的时候让ʝʂɠ我发现了。既然如此,我当然是放长线,钓大鱼,让你们痛苦一番。”
她不曾想过为何尚晴对她有如此大的恨意,她们唯一的过节不过是因为一个秦少庄。可她如今也如愿以偿了呀!“我是做了什么让你如此恨我?”
尚晴捧起她的脸,周季夏从未像现在这般离她那么近。尚晴咧开嘴一笑,说道,“你没有错,嫉妒使然而已。”秦少庄爱她,父兄宠她,叔伯长辈呵护她。她聪明,美丽,又学识过人,她这辈子幸福美满。可她呢?被秦镐安排在秦少庄身边,被于贤威胁,被日本人利用。走到如今她满手血腥,为什么就不能有些许的美好!
她不恨周季夏,嫉妒而已。
重回小洋楼的第一晚,周季夏坐在窗前看着雪飘。整个奉天都安静了,只有她的心在狂乱地跳着,长久地看着窗外雪景后才慢慢平静下来。脑子里一遍遍地想着问题:
周云卿来当说客,以他的身份不可能没有保护他的人。可秦喻说,他当时约了秦少庄见面,地点就在奉天大饭店,可他一下车就被人掳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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