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族长却感慨:“再厉害也得看天吃饭,哪比得上和小子,以后可是要出去当大官喽。”
众人闻言纷纷附和,和小子,可是他们村的骄傲。
谁能想到呢?遭人嫌弃的打渔人家,竟然真能出一个秀才,当初还以为读到最后,最好不过是去县城当个账房,当然即便是账房,也很让人羡慕了。
就是可惜,他们的秀才公近来有些不顺利,好不容易应了婚约,娶了千金小姐,结果新娘子刚入洞房就发病倒下,之后一直昏昏沉沉起不了身。
怪风也是从那阵开始刮起,把新婚的喜气吹得一干二净,从镇上县里请来的大夫都说不好治,只能开些补药试试,补字多贵啊。
但要是能治好,多贵也值得,村里人全都回家掏银钱,想着能帮上一点是一点,秀才公和他娘却是不收,他们只能暂时作罢,另送了些吃食上门。
老族长叹口气:“第五天了吧?等会我上门看看,还是得送点银钱过去……”
正说着,村外山间土路上出现个人影,正是他们口中的和小子。
展秀才稳步行来,手上提着几个绑好的药包,快到树下时,被老人们一窝蜂围住了。
面对诸多真挚关切,展秀才一张白净脸上浮起笑容,一个一个回答:“族长爷爷,银钱还够使,爽伯伯,粮食备的还有,不用拿,是,不和您客气……”
等离了大树下,继续沿着被风卷起无数沙土灰尘的村道,展秀才经过排排石头房,到了村尾矮坡,半人高的石头围墙里几间屋就是他的家了。
展秀才进去院子,先是拿起门后布头拍打全身灰尘,另一边,崔银莲听到动静,从灶房里探出头,看到儿子回来,赶紧迎了出去接过那几包药,同时满面惊喜,笑着对展和风说道:
“儿啊,艳艳能起身了!她刚刚还出来走了几步,你快去看看她,我马上把药煎上,接着就做饭。”
展秀才顿时眼睛一亮扬起嘴角,他快步走到西厢房门前,却是先立定平复了呼吸,然后才提手轻敲了几下房门。
正待直接进去,里面传出一道声音:“进。”
展秀才听得愣了几息,这是娘子第一次开口,声似玉盘滚珠,玲琅动人。
他又反应过来,娘子能走动,自然也有力气说话了。
推开门,女子正坐在斜对房门的圆桌边,一双眼淡淡直直看向展秀才。
两人对视,展秀才被娘子尤甚之前的美貌给烫了一下,脑中似有轰隆声乍然响起,他茫然于自身异样,当下垂目避开了对视。
接着转身将厚实房门虚掩挡风,悄悄红了的耳朵尖却藏不住,主人自己毫不知情,仍在佯装镇定自然。
所谓相公进来后,关无艳细打量眼前人。
个高八尺略显单薄,穿浅蓝素布做的直裰缠着深蓝腰带,衣料洗到泛白但是整洁,头上以木簪盘了圆髻,皮肤极白眉毛浓黑,五官端正清隽疏朗,最好看的是一双眼,睫毛长密眸光清澈。
很干净的一个读书人,完全不似日日受海风摧残的渔家人。
关无艳知道此人姓展名和,字和风,是她这具新身体的新婚丈夫,外间不时弄出动静来的女人,则是她的婆婆崔银莲。
她躺了多久,崔银莲便照顾了她多久,从喂药喂饭到洗脸擦身帮助方便,可谓是尽心尽力体贴入微,关无艳只当自己是半个死人由其折腾,没有丝毫羞意。
又不是没有过类似体验,不过从前她伤重,看顾她的人是不会这般细致的,也就确保自己能活而已。
关无艳思绪纷飞好几日,身体在慢慢恢复前世力量的同时,心中已经接受了自己的死而复生。
复生在一本古代书中,或世界以书的形式向她展现将来,她虽没有这具身体过去的记忆,但能预知未来,也算得到了更为特殊的待遇。
关无艳看回被她支开的窗外,展和风走近看见了,想去关又有些不敢。
不再虚弱的娘子所呈现出来的某种气质,与他想象中截然不同,像当下的秋,幽深中冒出冷冽。
关无艳顾自观景,半点不受男人的影响。
从小小窗口看出去,矮墙外面先是大片荒地,上面搭了些架子该是晒渔网用的,再远远过去便是茫茫大海,这样看,海面只轻微浮动毫不觉风大浪急。
这海很蓝,沙滩很白,不像有一年她去浙江杀人时曾看过的海,黑到粘稠,海浪汹涌,狠狠拍打岸边无数礁石,犹如她当时的心情,因为经验不足狠心不够,所以又急又躁。
这会她又久违地感受到些许急躁。
此处虽美,却是多灾多难之地啊。
关无艳久未出声,展和风慢慢挪到桌前小心坐下,气氛有些凝滞不畅,展和风找话讲:“娘子可还有哪里不适?”
到底是又补了一句:“大夫说尽量不要吹风。”
说罢就试探着起身要去关窗,关无艳转头看他,开口道:“不过是无法之下随意说的,无需听他,开着。”
近乎命令的口气,展和风却没有心生不快,倒是心跳得很快,顺从地坐回去后耳朵更烫了,几乎满脑子都是娘子对他说话呢这件事。
关无艳看他如此,难得生出丝丝怜悯来,单纯的青年人不知道他将会面临些什么,然后再也不能干净。
书中是怎么说的呢?
就在今晚,正是熟睡的深夜里,海上会有数条船只袭来,海寇持火把摸上岸,杀了起码半个村。
他们抓走女人夺走粮食,虽没有屠尽村民,更像是专为女人而来,顺便挑衅这个新王朝和让他们无船可劫的禁海令,但幸存的人,不会比死了好受。
书中女主角那嫁到渔村的嫡姐关无艳,就在这新婚的第五天遭逢大难,为了保全清白,这位女子寻机挣脱,当场撞死于最近的石头墙面上。
她的婆婆如何反应不知,只知连这位婆婆在内的其余女人全被抓上了船,从此再无音讯。
现在要面临这情况的,成了她。
她得走。
因为这只是第一难而已,她即便破天荒做了好人,也无法一救再救。
关无艳伪装最久的身份是学生,学堂里教的道理与她的生存法则几乎完全对立,而她,一直选择了生存。
至于这家人,本该在县学的展和风此时在家,她再留书提示,也算谢人几副补药和照顾了,更多的,与她何干?
她死得好好的,可没想复活占人身体,但既然活了,这一次,她要自由自在玩遍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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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近正午,院里飘着药味的同时,还渐渐有了米香,好像是这家人专门和村民换的细粮,双方一个要给钱,一个要白送,推搡争执了好一会。
关无艳躺着不能动的那几日,门口窸窸窣窣的对话时常出现,大概就是些人情往来,能听出来民风还算不错,若不是接下来太多麻烦事,本可以多停留点时日,走得更从容一些。
一男一女在室内静坐好一会,直到崔银莲推开房门,她仰着笑脸欢快地打破沉默:“艳艳,来吃饭啦,能走吗?娘扶你。”
说着她就进了屋,全程无视儿子,奔着儿媳妇就要扶。
关无艳实在不能适应艳艳这个称呼,把她叫的像个邻家姑娘,索性将要离去,她只摆摆手,也懒得假笑,自顾自大步出了门。
崔银莲毫无受了冷落的反应,看着儿媳妇高挑纤细的背影痴痴笑:“我家艳艳真好看。”
展和风在她背后偷偷点头,关无艳在前头听得疑惑,她?好看?这可真是个稀罕词,晚些得找个地方照照新身体。
餐桌摆在中堂,关无艳率先落座,到底是没有立刻端碗吃饭,礼节她有,但也不多就是。
桌上摆好了饭菜,新鲜蒸的海鱼,小葱炒的鸡蛋,还有豆腐鱼丸汤和绿油油的叶子菜,崔银莲说是从后山摘的野菜,过遍水去掉苦涩味,再加点盐煮煮很是清爽。
关无艳忍不住口齿生津,她咽了咽,正好对面崔银莲递了碗米饭放到她手边,她禁不住有些懊恼是不是被发现了,肯定是这几日喝太多蛋花粥,才在区区小菜前没能端持住。
干米饭有些粗糙,但好像已是当地人能买到最好的粮食了,崔银莲未行特殊照顾,每人都是一大碗,这举动有些出乎关无艳预料。
她从前有个穷邻居,那家老母亲喜欢买配饭的咸鱼,上海最便宜的肉菜,也叫她吃得战战兢兢,不过夹点边角尝个咸味就推给儿子喊他多吃,等回过头来,又在邻里间絮说她的艰难。
而老母亲并非特例,关无艳换了不少地方住,看到的穷人家大抵都是这样,她对此嗤之以鼻,一口饭菜罢了,有的吃合该尽情吃,才好有力气挣更多饭来,真没得吃就一起饿死干净。
关无艳快速打量室内,一间屋四面墙,地是土夯的,光线更是暗,家当又破旧,除了干净——东西少成这样大概也不容易脏,这就是个贫民房,唯一亮色,是窗门上的双喜红纸。
论到穷,眼前的展家与她看过的那些人家相比,可说是旗鼓相当,所以这样的饭菜,她虽看不上,但不止在展家,便是对整个多渔村来讲,都算是有些奢侈了。
书中对这地方的困难着实花了几行笔墨,尤其展家,当家的男人早年出海翻了船,寡妇带着幼儿再不能靠海吃饭,最后是隔壁县的娘家疼惜,分出了几亩田地给了崔银莲。
崔银莲不忍儿子走上父亲老路,靠着田里的出息加上赶海捡漏,硬生生供出了一个秀才,家里常年只剩几个铜板,米缸永远只有薄薄一层,穷到老鼠都不愿光顾。
转机本该出在前段时间,展和风一过院试成了秀才,哪怕名次只在中等,也有不少商户捧着银子要来资助,还有想嫁个女儿过来赌上一把的,展家一下不知如何应对才好。
这时候,早年间视察落海被展父救起的县令老爷出现了,说是要履行婚约,一个当时谁也没敢当真,又不敢无视的婚约。
县令老爷放了话,不要聘礼送对大雁就成,后来果真推辞了展家拼凑的聘礼,美其名曰体谅亲家也显示他报恩的决心。
富商们识相退避,百姓引之为佳话,县令家的大小姐很快进了展家门。
别人不知,还道嫁妆台数不多,但想必个个满当当,展家真真是双喜临门。
只有新娘子自己清楚,除了包袱里装了日常换洗,那几台嫁妆里只有些陈年布料,表面光且老气的金银首饰,还有二十两银子,唯独两床被子崭新。
县令家原配所出的嫡千金出嫁,这就是全部了。
而展家,本来可以视情况受些资助,这也是时下默认的规则,却因为这桩笑话般的婚约,展家继续穷着,上府城赶考的银子没有了,新娘子还是枚无用的弃子。
她又想,不知婚礼和补药等费用,展家是从哪得来的?
一碗干米饭牵出了这许多思量,关无艳及时收回心思,准备用饭。
桌对面,崔银莲间接解释了缘由,她坐下后便喊着要庆祝,庆祝关无艳恢复健康,展和风点头应和,鼓起勇气打了碗汤放到了关无艳的饭碗边。
关无艳就在崔银莲期盼的目光下,夹了一口海鱼吃进嘴,鱼肉鲜嫩毫无腥味,蘸点汤汁配口米饭下肚,只觉胃里妥帖极了。
于是就更懊恼了,山珍海味凭什么抵不过这一口家常饭菜,定是这具身体本身过于馋嘴,对食物毫无挑剔。
对面两人吃得很香,吃相不算是差,就是话有些多,刮风天阴以及谁家孵了小鸡也值得讲上几句,关无艳无心回应,这两人竟也不觉尴尬。
饭吃大半,进食速度放慢,关无艳算是最后看了眼崔银莲,同样极白的皮肤,个子不高瘦瘦小小,一双眼睛又大又亮,虽然脸上细纹不少还有零星斑点,因为爱笑,倒也显得有点好看。
又说又笑的一张脸,仿佛和记忆中的某个人重叠,关无艳面色不变,心里却想:这样的女人最会哄骗人了,她就曾经上过当,谁会真的对自己好呢?都是为了各自目的而已。
用完饭,崔银莲自去收拾碗筷,展和风挪到身边,看她一眼又躲开,说了句:“娘子,我去族长那一趟,你,你好好休息。”
原是专门和她交代的,关无艳点点头,休息却是不会休息了。
进了房间,关无艳翻翻箱子,对着那二十两银子,难得犹豫了几息,最后还是决定将东西全部留下,身体属于她了,金银以后也有的是。
等崔银莲歇了下来,展和风在族长家问了推迟的回门礼如何准备,母子俩又在家中院子说了会话,才端着放到温度正好的药碗,敲开关无艳的房门。
里面却是空无一人。
第3章 关家
关无艳说自己最擅长刀短匕,其实还有更擅长的,出于任务需要,她被训练最多的是一身隐匿功夫,是以很简单便避过了村民进了出山道路。
按照书中大略提过的地理位置,她快步前行,路途陡峭时还会以跑助力,脚尖几下点地便跃过了大段距离,等到岔路口时,她果断放弃了右手方向的小镇,选择奔向左边的县城。
未时过半之时,视线中出现城墙廓影,关无艳早已放慢脚步,跟在人数不多的进城队伍后头,边走边抬头观察起前方。
土砖砌的城墙破败不堪,别说敌人,谁若不小心撞上估计都能砸出个坑来,墙中间立了座高架,顶上书写着顺余县三字,字蒙了尘,依然能看出是幅好字。
县名之下,双开木门大大敞开,人群分道左右一进一出,两个老兵套着灰仆仆的旧棉比甲,胸部位置绣了兵字,脚下踩着黑色的布鞋,鞋底已被磨到只剩薄薄一层。
虽是腰间挂刀,却无半点气势,走近看,刀鞘朝外的一面积了厚薄不均的灰,该是每日戴起卸下导致,擦都不擦,显见这刀几乎没有出鞘的机会。
老兵神情也似制服般无精打采,全程闭口不言,其中一个只对着进城人群摊手收钱,钱到手也不见喜色。
因为城门边靠墙处摆了张桌,桌后闲坐着个年轻人,他捧着杯盏,时不时拿桌上茶壶续上一点,目光则一直对着收钱的老兵。
此时一口茶正送到嘴边,他突然停了动作,两眼发直看向进城队伍中的一抹丽色,视线呆呆追随女子移动,直到杯中茶水倾斜顺着下巴倒在衣襟,他才一个激灵醒过神来。
他听不到有人窃窃而笑,满心感叹世间竟有如此丽人,还偏偏出现在这穷乡僻壤之地,纵是布衣荆钗亦难掩国色,再一看又觉心如刀绞,女子竟盘了妇人发髻,他没机会了!
只是照着崔银莲盘起头发的关无艳,忍不住蹙眉暗自思量,展家没有镜子,到如今她还不知自己有如何变化,只是感受到行人不停扫来的炽热眼神,想来当真和她前世相反。
亏得她为了低调行事,还特地换上包袱中最差的衣饰,勉强看得过去的几套连带嫁妆全留在了展家,仅拿了原主的寒酸积蓄也就是几个铜板,当下正是两手空空。
这还如何能低调?转念一想,关无艳又展眉松弛下来,她贯来肤浅看中外物,有了美貌,可真真是意外之喜,为此付出些许代价,当算值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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