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深过道将声响放大到清晰无比犹在耳边,犯人们不知这回是轮到哪个,关延礼却有了预感。
果然,门上小窗被拉起,露出狱卒的脑袋,他盯着里面,视线扫过一圈后,这才掏出钥匙将门打开。
金孝辉突然低声哭了起来,又被狱卒一脚踢得闭嘴,关延礼的心便往下沉了沉,狱卒如何对待犯人,取决于外间如何变化,眼下看来,脱罪是不可能了。
是的,关延礼刚刚没说出口的野心,便是无罪释放,这自然有他的道理在。
手脚被绑上铁铐,狱卒推搡着他们出去,关延礼面色看似镇定,实则捏紧了拳头,未能修过的指甲刺痛皮肉,没过多久掌心濡湿,他就这样,包着两手血,从阴暗牢房出来,踏进白日光里。
光很刺眼,几乎要灼瞎了他,尽力挺直腰背的关延礼只能垂下脑袋,再抬起时,已到公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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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堂正热闹,或者说是吵闹。
两百多号原告站在堂中,升腾出一股难闻热气,声音嘈杂纷乱,肃静喊过几遍,却尽数淹没于人潮之中。
偏偏公堂外的院子里,还站满了观看升堂断案的百姓,男女老少延伸至院门口,外头还有一大片,便是只能看到无数个后脑勺,也不妨碍他们愿意听个响。
公堂之上,刑部左侍郎正好姓左,这会便坐在左边,与右边的大理寺右少卿,共同协审此案,主审自是正当中的赵府尹。
阵仗有些大,却是朝堂上博弈后的结果。
两个穷地方的小知县,贪财要命件件不落,背后站着越州府的几个官员,经这几个官员又牵扯到了朝堂。
一个多月的时间,只够赵府尹的人快马去一趟南边,人来不及回,沿途及当地调查好的一摞文书证据,却已摆在了永兴帝的案上。
等到早朝之时,永兴帝沉着脸,让王大伴将文书等递于六部高官,让他们传阅着看个清楚。
整个越州府都在下雨,顺余朝海两县之地更是暴雨成灾,越州知府为了不影响政绩胆大妄为,竟敢封锁消息,可说他们狠,却又蠢得没有拦住难民,直接将事情捅到了京城。
那知府上折哭诉,越州府下了好久的大雨,他一心顾着近前的百姓,这才疏忽了下头,他还当都是一般大的雨呢,他更委屈难民们何以躲着城县走。
最后才是喊了喊认罪的口号,说自己御下不严,失职失察。
越州府的官员还能辩解,他们在京城的关系还准备美言几句,都是因为他们不知道,永兴帝手里,捏着他们多年贪污的账本,有着他们刻意隐瞒灾情的证据。
朝堂上,六部高官轮番阅看后,有人转头盯向了自己部下。
全都是些蠢东西,越州那几个,官是别想做了。
顺着永兴帝的怒火,文官们一致赞同该罚——不一致且认为该杀的那些,声音瞬间便被压制吞噬,之后怎么罚却是一通扯皮。
雨灾并未引起太多伤亡;便是有罪,多年功劳不能抹杀;认罪态度极好也已经在做弥补……总之,抄家罢官即可。
文官们赢了,越州的保住了性命,部下甚至撇清了大半关系,只受降职罚俸而已。
扯皮扯累了,腹中叫唤之时,永兴帝抛出了两个知县的案件,他们便又来了精神。
不与天斗,不与地斗,也并非一定要和皇帝斗,大多文官,其实只为利益而斗,连那想办实事的官员,为了达到高尚目的,也会牺牲下等性命。
永兴帝只觉一股寒气,从地下升起窜进他身体直冲头顶,脉搏急跳的几息内,他甚至预见到某一天,会有他父王一般的人物揭竿而起,掀了这根本没能救百姓于水火中的大梁朝。
明明京城的街道是如此整洁,百姓的生活是那般欣欣向荣,可若将眼光放远,只城外便出没着无数浪人乞儿,更不要提那远方四处,藏着多少腌臢罪恶。
文官赢过一场,该轮到自己了,永兴帝这般想,甚至想得咬紧牙根,弄不死眼前几个,还弄不死两个小小知县吗?
众官反应皆在他预料之内,淡化犯人罪责,抓住三纲五常不放,还拿皇子妃嫔举例,将后果渲染得犹如洪水猛兽摧毁了世间。
可惜啊,聪明的文官们怎么就看不透,他这个皇帝,本就不同于前几朝,很可能也有别于后几朝,有些理所当然,在他这,不重要。
永兴帝站起身:“世间事,世人了,百姓会不会为此乱了活法,得百姓自己说了算。”
定下审案官员后,永兴帝看着百官,却对王大伴下令:“让赵府尹在出示证据之后,问上百姓一句,原告中有大义灭亲之人,他们觉得该不该为此轻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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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公堂,刑部左侍郎从回忆中醒神,看着乌压压一片黑,顿时感到了头疼。
他终于忍不住:“就不能把孩子放家里吗?啊,荒唐,简直荒唐,那小儿,不许在公堂解手,带出去,立刻带出去!”
胡婶子大着嗓门回他:“把我孙孙放家里,被拐了怎么办?我们可没有大人那百八十个丫鬟仆人,再说了,孩子懂什么,一时着急罢了,童子尿可好着呢!”
平安村村民中的大多数,早过了畏惧官府大人的阶段,众目睽睽之下,胆气更是鼓胀胀的,左侍郎何曾受过这种怼法,当即抖着手指,嘴里辩出一句:
“胡言乱语,本官一生清廉,哪来的百八十个!”
胡婶子却不再理他了,乱方便当然不对,但她就是看不惯对方看不惯他们的模样!
她揪着两岁半的孙孙一顿教育,又掏出一家女人的帕子,将地面给收拾干净拿钱袋裹了,钱袋是空的,胡婶子懊恼没有多做准备,嘴里念叨着童子尿有好意头能带财!
身后不远的关无艳忍不住笑出声,和婆婆对视一眼,想起当初那碗烫到端不住的鱼片汤面,就是胡婶子快言快语道出来的,看着是整日嫌弃展木生,其实一公一婆相配极了。
这般将心思转开,崔银莲才多少放松了一些。
人一多,便容易生出波折,人群里各家声音不同,短短时间内嘈杂难以停歇。
气不平的左侍郎,连带着看闭目养神的右少卿,老神在在望虚空的赵府尹都不顺眼起来。
也不知陛下是怎么想的,关起门来审不好吗?百姓知道个什么?只图一时痛快,根本看不懂其中隐患。
与他一般想法的关延礼,在此时踏进了公堂。
抬头的第一时间,他似有所感地看向人群,盯住了鹤立鸡群般的关无艳。
两人对视,周遭终于安静下来,无数视线在左右转换。
崔银莲紧紧握住关无艳的手,不知该如何形容她此刻的心情。
有些紧张,有些激动,更有些忐忑,事情会顺利吧?
关无艳回握她手,静静看向对面,那害她至深的所谓亲人。
对面的关延礼却瞬间红了眼眶,他颤抖着嘴唇,朝关无艳呼喊着:
“孩子,是爹错了,爹不该为了报恩将你嫁给渔民,让你由此怀恨在心,你原谅爹,勿要一错再错了!”
戏还未完,他不等关无艳回应,当即蹒跚着走上几步,转身砰地一下跪在堂中,以摇摇欲坠的模样开口道:
“大人,我知您一定是查明了真相,请原谅小女伪造书信,收买证人,她也是苦啊,一切因由,都源于我这个父亲,做得不够好!”
关延礼声情并茂说完,将头磕得哐哐作响,额头破口处血液流下,糊住了大半张憔悴苍白的脸。
公堂叫这一幕弄得静悄悄一片,原告明白他是恶人先告状,旁观的百姓却先入为主,在震惊中信了小半说辞。
关延礼心中略有得意,刚在顺余县上任之初,他便借着孩子丢了一事,制造出有利己方的言论,成功得以立足,之后更是在百姓间留下了好官的美名。
凭的什么?凭的就是声音大传得广,办一件实事要宣扬出百件的功劳,破一点油皮要伪装出重伤的模样,百姓多好糊弄啊,日子还是那般苦,提起父母官来,却总感激他已是尽力。
是地界的问题,不是他关延礼无能。
如今也是一样。
静默中,最先沉不住气的是展木生,他气愤地喊劈了声音:“你胡说,我们有证据,匪寨里搜出来的,有你的那个什么印,还有字,对一对就知道了!”
声音大也分时候,比如这会,展木生便喊得没有半点说服力,都说是伪造的了,如今要轮到原告去证明他们没有伪造。
赵府尹一拍惊堂木,终于走起了断案流程。
堂下何人,所告何事,原告说完,被告再说。
关延礼恭敬地行了礼,接着说起他与家人的故事。
怎么说才能引起百姓共鸣?说些什么才能倒转罪责?关延礼在牢狱中,思索过一遍又一遍,最终定下诋毁一法。
因着多年间忙于公务,缺少体贴的年少娇妻,偷偷与外男私会,后院被管得一塌糊涂,所生养的几个孩子,也不知那亲父是不是他。
陈紫霞连同妾们惊跪在地,堂外百姓嗡嗡一片,至此,她们的证词,不作数了。
关延礼接着讲,因为原配早丧,他对长女多有忽视,继母也是不慈,导致孩子从小多病,偏偏生性内向有苦不说,后来他为报恩,将女儿下嫁渔户,听说新婚当夜便病倒在床。
女儿怨恨之心日益增长,钻了牛角尖的孩子,看不上父亲为她选的相公,明明英俊有方秀才之身,却只因看不起渔民贫困腥臭,便偷偷回到娘家说要和离。
“大人,顺余县一定还有活着的百姓,您大可去查,查她新婚的几日后,是否出现在了县城,若见过她容貌,一般人想必还有记忆。”
故事还在继续,因着他不从,因着多渔村被毁没能及时安置,因着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关无艳和无处安身的渔民们,想出了一个计谋。
他们要告官,他们要得到补偿,甚至再贪心一点,他们要留在京城!
至于更多的理由,关延礼道,恕他不懂恶人心,于是不能解其行。
百姓里开始有了骂声,故事如此跌宕刺激,饶是见识不少的京城百姓,也直呼世间少见。
关延礼说完便伏地泣泪,他需回忆一番,看说辞有无破绽。
对付女子,其实很简单,作为夫君,他说妻为娼妇的时候,妻子不是也是了,作为父亲,他说女儿不孝的时候,女儿孝也不孝了,作为官员,他此刻反而是吃亏的。
平安村村民们急得也要掉下眼泪,关无艳硬是用眼神示意一圈,压下了此刻所有辩解。
人在着急时,容易口不择言掉入陷阱,尤其是在这情绪饱胀浓烈的时刻,他们说什么,百姓都听不进去。
关无艳已是明白,今日审案的大人,不止堂上三位,还有身后无数。
接下来:
山匪寨子里搜出来的书信,关延礼当场写下新字以供对比——为此还摘了镣铐,果真有那细微差别,家被淹了,越州那边肯定也是销毁了,便是还能找到过往字迹,他也另有说法。
“去年春耕,我下乡慰农,曾不小心伤了右手腕,那之后我写字便改了力道,未免家里担心我就隐瞒了下来,小女不知,还当我的字和从前一样,至于私印,我日常都随手放在书案的。”
如此,去年秋月,与山匪来往的书信,自然和他无关,至于在山匪窝里被抓到,他也解释为落水后无意间躲雨到那处,他也吃惊啊。
“大人,前有飞贼盗窃,后又出来块莫名其妙的黑石头,字迹更是相同,我若动辄便信了鬼神之说,不顾事实有异,治下百姓如何能够安稳?”
“天灾难料,我亲自下水救人,不说有功也算尽力,甚至为此差点丢了性命,罔顾百姓罪责深重,我不认,我怎么能认啊!”
“除开治家不严,我唯一能认的,便是我这父母官当得不够好,这才让山匪横行,致使百姓无辜受害。”
所以还是和他无关。
众人咬牙切齿之际,关延礼突然仰头大声一问:
“再说贪污一事,那我请问,金银呢?金银在哪?可是作为证物呈给了大人?”
众人一直忽略的事情,终于被摆上台面。
刑部左侍郎幽幽接道:“对啊,贪污贿赂也好,勾连山匪也罢,最重要的都是这金银物证。”
若说没看到,这场告官便像个笑话,若说看到却私藏了,今日便会有两百多号人被捉拿下狱。
若说捐助救济于沿途穷困百姓?不提他人相不相信,便是信了,又如何查证?
穷苦人用完的救济银,要如何个个站了出来,说清数额大小?说清了,私下支配赃银,同样也是一则罪过!
族长出列,下跪在地:“是我,我有罪!我——”
关无艳拽紧老头衣领子,将他给扯了起来。
“急什么,你是有罪,罪在你这善良的老人家,竟然不相信,公道自在人心。”
关无艳看向关延礼:“你说完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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